作者:白鹿谓霜
阿梨忙起身,招呼父亲,“爹爹做,您用早膳了吗?”
苏隐甫与大多数父亲一样,对着女儿倒是疼爱得笑着,好脾气道,“还未用。”
阿梨闻言,自然很快叫冬珠再端些早膳来,又亲自给爹爹舀了白粥,递过去,孝顺道,“那爹爹用一些吧。我先前看书里说,人若不用早膳,久坐容易发昏,爹爹平日又总在书房里窝着,实在不该不用早膳。”
这话带着几分女儿对父亲的亲昵,苏隐甫自是很受用,含笑应下,一勺一勺用着女儿亲自舀的粥。
温热的粥下肚,五脏六腑都先暖起来了。
等祖孙三代用得差不多了,下人上来撤了碗筷,苏隐甫便示意嬷嬷,道,“带小娘子出去走走……”
嬷嬷也是聪明人,自晓得主子间是有话要说,便立即应下,带了小主子出去后,又喝令众人不得靠近。
阿梨见怀里的岁岁被抱走,才有些疑惑地看向父亲,主动问,“爹爹是有什么事要与我说吗?”
苏隐甫只沉吟片刻,倒未曾想太久,他昨夜已经想得很明白了。只是,他疼惜的目光落在女儿面上,日光透过窗户纸照进来,照得小娘子肌肤透亮,柔软天真,像没吃过什么苦一样。
如若可以,他也不愿意将她托付给其他人。
她出生的时候,才那样大一点点,他是从未想过要有后代的人,可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仿佛一下子无师自通,一点点学着如何做一个父亲。
片刻,苏隐甫便开了口,温声道,“阿沅,爹爹有一件事,想同你说。爹爹打算——为你选婿。”
阿梨原认真等着,听到选婿时,眼睛不自觉睁大了些,却没急着开口,低头想了片刻,才轻声问,“是因为昨天女儿在宫里的事吗?”
苏隐甫轻轻颔首,尽可能把朝中局势说得简单些,“你母亲的母族谢氏,自高祖起,出了七位皇后,三位皇贵妃,一位贵妃。可以说,谢氏一族的荣耀,尽数维系于此。你舅舅谢泽想改变这种局面,一去边陲就是十几年,妻儿尽数扎根与边陲,为的便是有朝一日,能够改变谢氏那些老古董的念头。”
阿梨抬起眼,忽的想明白了,“所以太后那么喜欢我,是想让我进宫?嫁给皇子?”
苏隐甫颔首,又摇头。“大皇子至今十三,未到娶妻的年纪。如今,谢氏这一代的嫡出娘子,最大的不过十一。”
阿梨听到这里,脑中出现了个可怕的猜测,却又觉得匪夷所思。谢家嫡娘子自然娇贵,又才十一,自然是嫁给皇子。
太后是想让她嫁给陛下,不对,不能用嫁,皇后入宫,才是嫁娶,她进宫,不过一句口谕。
兴许,太后看在她与她同出一族的面子上,会替她在陛下面前争取,也许能争取到一封圣旨。
然后呢,一封冷冰冰的圣旨,便决定了她的后半生。
她要在那深宫之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熬着,皇帝来了,她欢欣雀跃,皇帝不来,她则犹如怨妇般,苦苦等着。
熬过一年又一年,说句大不韪的话,皇帝大她那么多,也一定死得比她早。她是不是该感恩戴德,本朝没有活人殉葬的先例。
还有岁岁,他们一定不会允许岁岁进宫——
想到岁岁,阿梨心里的害怕,一下子被骨肉分离的痛苦所取代。岁岁的存在,就犹如一颗定心丸一样,在苏州也好,现在也好,只要一想到岁岁,阿梨慌乱的心,任何时候都会镇定下来。
她整个人冷静下来,尽可能理智思考眼下的局面。
现在回忆起来,那日她拜见陛下时,陛下一口一个晚辈侄女,应该是没有动让她入宫的心思。
现在也可以排除掉贵妃,贵妃不喜她,自然不会想她入宫,那酒里的药,应当也不是她的手笔。
唯有太后,但偏偏太后是最不好推辞的,于公,她是太后,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于私,她是她的外祖姑母。
她既是晚辈,又是臣女,太后一句话,她毫无还手之力。
为今之计,只有在太后下旨之前,早早定了人家。
定亲都不够,她必须早点嫁人,只有她真的嫁人了,太后才不会把心思放在她的身上。
阿梨飞快思索,已经明白,爹爹提出选婿,的的确确是斩断她进宫可能的唯一方法。再昏庸的皇帝,也不可能夺臣妻,太后再大,也不能一道圣旨逼着她和离,再让她入宫。
这般,倒不如不要在她身上花心思,索性再去谢家庶出旁支里再找几个适龄娘子出来。
短短一刹那,阿梨已想明白其中的利害,也没继续纠结了,更不愿意作哭哭啼啼状,只抬头望着爹爹,轻轻点头道,“女儿知道了。只是,短时间内,如何选一个合适的人选?”她轻轻垂下眼,吐露心事,“虽是迫不得已,但嫁人便是嫁人,若是嫁了,便是一辈子的事,那人若待我不好,待岁岁不好,纵有爹爹兄长替我出气,我难道又能任性再和离一回?”
这便是阿梨心里最不愿意去琢磨的事情,如果不是入宫和嫁人摆在她面前,逼得她不得不选其中一条路,她绝不愿意考虑嫁人的事情。
把余生寄托在一个男子身上,寄希望于须臾缥缈的宠爱,这是天底下最不易走的一条路了。
但片刻,她又劝自己,为什么要把希望放在男子的爱上?
她不是未经世事的小娘子了,情爱的滋味,她不是没有尝过,苦时多于甜,烦闷时多于欢畅,沉浸其中的时候,甘之如饴,但抽身而出后,才会明白,陷于情爱,反令人失去自我,患得患失。
她抽身得早,其实并没吃什么苦头,可眼下回想起来,依旧是觉得后怕的。
那就找一个合适的,天底下的婚事,哪能件件都如秦二哥与章嫂嫂那般,破镜重圆,冲破世俗的枷锁。
更多的,还是相敬如宾,彼此支撑起一个家。
纵使那般,也算得上一桩良缘了罢。
哪有那么多天定姻缘,人活于世,岂能事事尽如人意,姻缘一事,更没必要再强求什么了。
第81章
同女儿说清缘由后, 苏隐甫便径直去了母亲苏老夫人处。
乍一听完,苏老夫人震惊得把杯子都放下了,疑惑道, “不是说好再留沅姐儿几年的, 怎么你这当爹忽的改了主意?”
苏隐甫自不会把谢家的事情拿出来说,只哄着老太太道, “母亲也知道,我膝下只有这一个女儿, 自是希望她能有个好归宿的。她早一日安定下来, 我也早一日安心。倘若真挑了个不好的, 也趁着我还在这位置上, 能护得住她。儿子真要退下了,人走茶凉, 不过也是一时半会儿的事情。”
苏老夫人倒是被哄住了,她一介后宅妇人,对前朝之事知之甚少, 也不知道似自家儿子到阁老这个地步的,便是要致仕, 也不是撂挑子就走的。纵使真的致仕, 单单靠着儿子那一门学子, 苏家啃老本都能啃上十来年。
十来年一过, 苏追几个兄弟们自然便上去了。
所以, 若不出什么事, 苏家自是可以一直繁花似锦下去。
可老太太并不知道这些, 只当儿子说的是真的,倒有些动摇了,只是还问, “那沅姐儿自己可愿意?人家孩子才回来,又没过多久,便急着要她嫁,沅姐儿心里多不好受啊。”
苏隐甫只道,“她最是孝顺懂事,知道我的苦心。儿子与她说过了。”
苏老太太一听,倒没继续问了,本来么,嫡出几个孙辈的婚事,她一个都没插手过。父母俱在,自用不着她越俎代庖,自己的孩子自己疼,还能故意挑个差的?
但沅姐儿不一样,母亲去得早,她自然得帮着操持着。
便颔首道,“既然都沅姐儿也愿意,那便听你的。我明日叫你几个姨母来说说话,透出话风去,有意的人家自然便上门了。”顿了顿,又道,“但有句话,我得先说在前头了。沅姐儿是我嫡亲孙女,我自然也是疼的。但沅姐儿前头到底许过人,要挑高门大户,怕是难。”
苏老夫人也是说心底话,她当然觉得自家孙女样样好,可旁人又不知道,旁人只知道沅姐儿嫁过人,还带着孩子。高门大户若来求娶,那必定也只是面上光,底下且不知一片胡乱遭的,哪能让孙女嫁去那样的地方。
苏隐甫只是点头,“儿子只道。母亲先替我看看,真正定人家,还得让沅姐儿自己选。”
苏老夫人听罢,含笑道,“那是自然的事,我还能一人拿主意不成?你放心去办你的差事,我明日便私底下放出话去。”
老夫人颇有些跃跃欲试的兴奋,虽说不舍得孙女出嫁的人是她,可真要相看人家的时候,她又挺来劲儿,仿佛回到了当年给女儿挑婿的时候,催着长子一走,便喊了嬷嬷,道,“我记着去年官媒送了本册子来着,你替我找找,放哪儿了?”
嬷嬷翻箱倒柜,才把压了箱底的册子找出来,老太太翻开,坐在灯下,一页页地挑。
第二日,便请了年轻时常走动的几个姐妹们来了府里。
阿梨也被喊去陪着坐了,因知道祖母的打算,阿梨屋里的嬷嬷们也卯足了劲儿,把她往既不过于郑重,但细看之下处处都耐看的方向打扮。
嬷嬷为阿梨插上最后一支白玉镶松绿石青玉簪后,朝后退了几步,轻声道,“娘子起来走几步。”
这是想看看,有没有哪个小簪或玉扣过于松散,因走动而掉落。
阿梨心里明白,闻声便站起身,在屋里走了几步。
然后,屋内蓦地静了下来。
惯做妆面的人都知道,玉是最挑人的。若模样平庸些,则容易被玉压得黯淡无光。若气质俗气几分,戴玉则显得不三不四,既不庄重,也不体面。
屋里几个嬷嬷望着站起身来的阿梨,心里都不约而同想到这一点,皎皎如美玉,莹莹如圆月,莫说男子,便是女子,瞧见这样的美人,都会忍不住想要亲近几分。
此时,被嬷嬷拘在内室玩的岁岁待不住了,一阵小跑出来,见在房间中间站着的阿娘,发出“哇”地一声,扑过去,抱住她的小腿,仰着圆圆小脸看她,脆生生喊她,“娘!”
阿梨原面色淡淡的,一见岁岁,神色便一下子柔和了,犹如春风化雨般,弯腰去抱她。
岁岁倒不知道,娘打扮得这样明媚,是要去给她找“后爹”去,被美人娘亲美得晕乎乎的,美滋滋抱着娘的脖子,甜甜道,“娘美!”
阿梨被她逗乐,亲昵蹭蹭女儿的鼻尖,柔声道,“岁岁也美。”
下人们听得嘴角微抽,虽从小小娘子的眉眼看,的确是个美人胚子。可就现在这幅三头身的圆滚滚模样,与美还是相差甚远的。
倒是抱着女儿的六娘子,才是真正的美人。
但下人们自不会去打搅母女俩亲近,都只在一旁笑看着,看准时机,又将岁岁抱去内室玩了。
嬷嬷瞧了眼天色,刚要催促,阿梨却犹如察觉到一样,朝她轻轻颔首,温声道,“走吧。”
主仆到的时候,苏老太太正与几个姐妹们说着话。
说是姐妹,其实也都是各府德高望重的老太太了,曾孙辈都能环绕膝下的年纪了,听见通传声,俱和蔼朝进屋的方向望过去。
然后,便见一窈窕娘子从门外进来,乌发雪肌,晨曦从她背后照进来,犹如给她的身形笼上一层柔和的金光,小娘子原规矩垂着眉眼,入内后,便抬起眉眼,抿唇露出个柔软的笑容,刚欲开口。晨曦蓦地黯淡了下去,拢着她的柔和金光散去,露出姣好精致的五官。
几个老太太也都是见过世面之人,都有些被这一眼震住。
倒不是说多么倾城绝色,只是,那个场景下,仿佛连日光都毫不掩饰自己的偏爱。
阿梨倒未曾察觉,依旧盈着笑,柔柔朝祖母与老太太们见礼,声音柔和好听,潺潺如流水般。
几个老太太还没开口,面上先露出笑来了,其中一个更是直接朝苏老夫人“埋怨”道。“好你个老姐姐,家里有这样的孙女儿,还藏着掖着,不肯带出来给人瞧!”
这话说到苏老夫人心坎里去了,谁不喜欢听人夸。
方才她暗示一番,几个老姐妹口上应得快,可瞧着心里未必太上心,话里话外还问薇姐儿。倒似看不上她的沅姐儿般。
老太太压着笑,唤阿梨到身边去,疼惜摸着她的手,朝几个老姐妹道,“不怕你们几个说我偏心,我几个孙女里,数沅姐儿生得最好,也最得我疼惜。”
这种场合之下,阿梨只用端庄坐着,好好当个花瓶,当然,也不纯粹当个花瓶。老太太们聊得热络,茶凉了,她便适时朝丫鬟递个眼神。外头风大了,便示意丫鬟关窗。
陪着坐着,时不时点头朝老太太们笑一下,和风细雨便把事情都安排了。
老太太们自不是一直就阿梨的事聊,真那样聊,阿梨得羞得坐不住了,老太太们许久未见,聊些家长里短,再回忆一下少女闺阁岁月,原上了年纪,就容易多话,渴了有茶、饿了有温热的糕点,舒舒服服的,等几人反应过来,才惊觉到了午膳时间了。
宋老夫人一瞧天色,“哟”了声,道,“怎么都这个时辰了?”
苏老夫人自是笑着留他们用饭,无需说,阿梨亦含笑道,“午膳都已经备好了,难得见祖母这样高兴,几位便留下了陪陪祖母吧。”
她说话轻声细语,又带着点小娘子的柔软的语调,虽不是撒娇,更胜撒娇,老太太们都是长辈,很是吃这一套。
几人移步厅堂用午膳,不消说,一顿午膳,自也是用的宾主尽欢。
直到几个老太太要走的时候,面上的笑都一直没下来过,都拉着苏老夫人的手,说下回找机会再聚。
苏老太太自然答应下来,亲自送她们走。
且不说几个老太太回去后,如何一改来时的看法,对阿梨如何赞不绝口,却说阿梨这边,却是正扶着祖母,朝回走。
柔和的夜色笼罩着静谧的院子,小虫绕着株菊花飞,发出低低的虫鸣声。远处眺目望去,能看见一行南飞的大雁,与底下袅袅生起的炊烟。
阿梨微微垂着眼,扶着祖母,脚下步子迈得很慢,心里有些愧疚,轻声道,“为了我的事,您受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