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鹿谓霜
祖母这把年纪了,为了她的婚事,还要这般操劳,说到底,其实是她不孝。
苏老夫人原是有些累,可听到孙女这句话,一下子便笑了,挺直了腰背,道,“真当祖母老了啊?祖母身子硬挺着呢,别说替你操心,便是再来几个,祖母也没在怕的。”
阿梨被祖母这老顽童的模样逗笑了,郁郁失落神色也一扫而空。
苏老夫人瞧她笑了,便道,“有我那几个老姐妹在,保准明日便有人上门。你尽管放心,祖母不会让你吃亏的。”
祖母这话,阿梨倒没有太放在心上。
她对自己有很清楚的认知,她的优势在于模样美,可时下纳妾才纳美,娶妻更重贤,她的模样,并没有太大的优势。此外,便是她的家世,父亲是内阁阁老,苏家是清贵世家,冲着这一点来的,兴许也有。
除此之外,她身上并没有更多的优势了,和离、带着个孩子……这么一算,兴许自己只能低嫁。
但倒也无妨,阿梨有这样的心理预备,所以对于祖母的话,她并没有抱太大的期待。
回去后,也什么都没琢磨,躺下便睡着了。
第二日,阿梨才意识到,自己似乎有点过于低估苏家的门第了。
光是一日,祖母那里便已经堆了不少的帖子和画册了,阿梨过去时,祖母正在看那画册。
见她来了,祖母先喊她到身边,先摆了几幅名册出来,一一指给阿梨看,道,“我瞧这几户倒还不错的样子。这个礼部侍郎家的嫡次子,姓周,大你几岁,但大几岁晓得疼人。”
阿梨听得一脸平静,看了眼那画在画上的男子,但其实还真看不出到底画了什么,只寥寥数笔,看上去是个读书人的模样。
苏老夫人当然不会只看那一个,立马又翻过另一本,指了另个名字,道,“喏,这个也不错,去年的进士,如今在吏部,家世倒还一般,但自己却是出息。”
苏老夫人挑了五六家的名册,一一翻给阿梨看了,上头无非是籍贯家世官职什么的,画像又只能看个大概,阿梨看得晕头转向。
苏老夫人倒是铭记于心,收起那几本,道,“还不急,这才一日,明日还有要挑的呢。这些你带回去看看,翻一翻,熟悉熟悉名字也是好的。”
阿梨只好收下,带回去后,也只随手摆在一边,回来后,并没见到岁岁,便问了嬷嬷。
嬷嬷倒是很快道,“奴婢方才带着小娘子出去玩,路上遇着老爷,被老爷抱去书房了。”
阿梨便打算过去接岁岁,爹爹在书房自是忙正事,且也到了用午膳的时辰了,省得岁岁闹得爹爹用不好午膳。
她穿过回廊,过了一扇门,才到了爹爹的书房外。
书房门开着,阿梨看进去,便见爹爹坐在上首,怀里抱着岁岁,有过几面之缘的卫临坐在下首,师生似乎正一本正经说着正事。
阿梨一犹豫,正想着眼下进去,会不会不大合适,被外祖父抱在膝上,百无聊赖甩着小腿的岁岁,却十分眼尖瞧见了自家娘亲,立马伸出双手,高高兴兴喊她。
“娘~”
听到这句娘,书房师生二人自是一齐望了过来。
卫临那双桃花眼,便泛着笑,摇着扇同她打招呼。
他都这幅不避嫌的样子,又有父亲在,阿梨倒也没揪着旧礼,进去也回了个礼,同爹爹说了声,抱了岁岁,便出去了。
门被关上,卫临慢吞吞摇着的折扇蓦地停了下来,抵着下颌,含笑望向老师,“听说老师在给六娘子相看人家?”
苏隐甫抬眼看他,“怎么?”
卫临含笑,一脸无辜道,“老师觉得我如何?”
苏隐甫原神色淡淡,听到这里,已经露出些许的不虞之色。其实弟子之中,卫临既不是最有出息的,也不是最聪慧的,除了相貌,可谓是平平无奇。但他尊师重教一事上,做得最好,最常说的便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走动得多了,苏隐甫自然对卫临这个弟子,多了份偏爱。
但这偏爱,自然不足以让他开这种玩笑。
察觉到老师的严肃,卫临收起了笑,从袖中取出名册,恭敬递过去,正色道,“弟子并非谈笑。”
直到看到那份名册,苏隐甫抬起眼,正色看了眼卫临,见他一改素日的笑容,神情竟还有几分不易察觉的紧张。
到底是多年的弟子,总还有几分感情,苏隐甫神色稍缓,却没收那名册,只问,“从前也不是没有人托我给你说亲,从不见你点头,一昧只顾着料理你那些花草鸟兽,今日怎么动了成家的心思了?”
卫临仿佛被问得一愣,很是认真思忖片刻,道,“兴许是我与六娘子投缘吧。”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苏隐甫也懒得追问,只接过来,道,“罢了,我先收下,但未必应你。”
卫临见老师收下了,也只是一笑,道,“自然,一家有女百家求。”
却说阿梨这头,抱着岁岁回到屋里时,天色已经黑了,母女用了晚膳,便钻进暖烘烘的被褥里。
阿梨犯困得厉害,岁岁却仿佛还很精神,阿梨也不催她,只叫嬷嬷留了盏灯,便自顾自靠着枕头睡去了。
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忽的听到岁岁激动喊了声。
“爹爹!爹爹!”
第82章
那一声“爹爹”, 将睡得昏昏沉沉的阿梨,一下子惊醒了。
她下意识睁了眼,因她是侧着朝里睡的, 入目便是淡绿的帷帐, 还有坐在里侧,睁着圆圆眼睛, 一脸欢喜的岁岁。
小家伙手里还抓着被阿梨放在枕边的名册,圆圆小脸上甜甜的笑, 见娘醒了, 便指着外边道, “是爹爹!”
阿梨那点睡意才被彻底吓跑了, 下意识坐起身来,朝半掩着的帐子外看过去, 果真看见了李玄。
他站在内室入口处,离床榻的距离颇远,一袭玄色的锦袍, 束着发,侧身而立, 看不清面容, 但一身宗室郎君的贵气, 却遮掩不住。
阿梨先是吓了一跳, 下意识抓过被褥, 拥在怀里, 将自己护得严严实实的。旋即心里渐渐浮上了点愠色。
一个两个接连都这般, 不顾她的清誉,便擅闯她的屋子,薛蛟便算了, 她从未指望过他体谅自己,一贯君子的李玄却也如此。
做什么一个两个都来欺负她?连李玄也如此!
阿梨心里有些气,面上也冷了下来,因受了惊吓而略苍白的脸颊旁,散落下两捋鬓发,眸色因怒气而显得清亮,她克制着怒气,低声道,“世子,身为大理寺卿,却擅闯女子闺阁,这便是你的做派吗?”
李玄闻言,并未走近,仍旧站在入口处,也并未解释,只沉道,“我有话想和你说。你屋里的人,我未曾伤及。”
阿梨倒从没觉得李玄会伤及无辜,但仍旧觉得难以接受,语气依旧冷着,道,“有什么话,非要今夜不可。若是岁岁的事,我答应过你,任何时候,你想要见她,只需提前与我说一声,我不会阻拦,你却做这样的事。”
阿梨说到激动之处,鼻子有点酸,声音里也带了些哽咽,她心里压了太多的事。进了回宫,便遭人算计。明明不想嫁人,却不得不出嫁。
白日里装得再从容平静,到了夜里,却怎么都压抑不住。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面对着李玄的时候,她居然毫不设防将这自己心里,那些被她视作自私软弱的一面,暴露无遗。
这一点,连她自己都没察觉。
对于阿梨的指责,李玄只默不作声认了,毫无平日里的傲气,只低声道,“阿梨,我们聊聊吧。就今夜,好不好?”
顿了顿,见阿梨毫无反应,声音更轻了些,但语气很坚定,给人一种感觉,像是赌徒孤注一掷时的,那种平和下藏着的不动声色的坚决,“我出去等你。”
说罢,他便朝后退了几步,彻底退出了内室。
李玄一走,阿梨泪意忽然涌了上来,抱住被褥,温热的泪一滚出来,便被被褥吸得一干二净,良久,阿梨才抬起脸,面上只余残留泪痕,除却眼角红晕,谁都看不出她哭过了。
阿梨静静愣了会儿,便感觉面颊上一热。她下意识转过脸,便见是岁岁。
岁岁正小心翼翼抬手来摸她的脸颊,小家伙方才见到李玄,还一副欢天喜地的模样,如今却是被吓住了,仿佛感受到了母亲的悲伤,连动都不敢动了,只小小声地可怜道,“不哭……”
她也不会哄人,只知道学平日里大人们哄她的话,翻来覆去便是“娘不哭”三个字,单薄无力极了。
阿梨却被极大的安慰了,擦了泪,露出个笑来,过去抱住岁岁,低声哄她,“没事,娘没哭。”
岁岁见娘笑了,圆圆的脸蛋板着,小心翼翼拿眼睛看娘,小声又坚决地道,“爹爹坏。”
阿梨听得一愣,才明白过来,岁岁以为她是被李玄欺负哭的,所以才说李玄坏。
但其实,虽然也有李玄的因素,却不能全然怪在李玄头上。比起旁人,李玄未曾害过她,反而一而再再而三的帮她。
只是李玄不走运,偏挑了今晚来,她原就心情低落着,就被李玄撞上了。
阿梨瞧着坚决与她站在一边、板着小脸指责李玄的岁岁,心里那点低落情绪倒是散了,有些哭笑不得道,“不怪他,他也不是故意的,岁岁不跟他……不跟爹爹生气,好不好?”
这话让李玄那个宠女儿无度的听见了,心里不知多难过。
易地而处,哪天要是岁岁说娘坏,比割她一块肉还疼。
被岁岁这误打误撞的一逗,阿梨的情绪倒是平静了下来,想到方才说出去等她的李玄,阿梨抬眼朝内室门口处望了眼。
外头也是亮的,却静谧无声,像是没人一样。
阿梨想了想,哄怀里的岁岁躺下,耐心哄她,道,“娘出去一会儿,岁岁在这儿乖乖等娘回来好不好?”
岁岁乖乖道好。
阿梨便给她盖了被褥,又将布偶塞进她怀里,俯身在小家伙白嫩的额上亲了一下,料理好一切,才起身穿了衣裳,从内室出去了。
阿梨一出来,李玄便已经察觉到了,蓦地转过身,刹那便藏住了面上的不安和慌乱。
见阿梨去看空荡荡的榻,便主动道,“谷峰方才带走了。”
阿梨闻言,晓得守夜的嬷嬷安然无恙,便轻轻点了点头,也不去看李玄,只轻声道,“方才我不是有意冲你发火的,抱歉。”
李玄一怔,倒没说话。
阿梨也不管他的反应,只自顾自坐下来,拎起温在炉子上的小壶,给自己和李玄各倒了两盏水,一杯推到另一边,一边自己双手捧着,客气道,“您坐罢。没什么茶水招待,只有白水。”
李玄在另一边坐下,朝对面的阿梨看过去。她刚睡醒,自是素面朝天的模样,一张脸素净白玉般,头发也只用一根青色发带拢在背后,鬓角碎发垂在脸颊两侧,微微垂着眉眼,升起的氤氲水汽模糊了她的面容,温顺无害得犹如小羊羔般。
李玄看得有点怔住,想起很多个夜里,阿梨便是如这样,毫无防备躺在他的身边的,柔软的、馨香的,可以肆意做任何亲密的动作的。
如今,要他眼睁睁看着,阿梨去做旁人的妻子,也这样温顺柔软躺在旁人身边,也让旁人肆无忌惮做那些肌肤相亲的事情,李玄便觉得浑身冷得厉害。端着茶盏的手,不自觉握紧着。
他一定会杀人的。
就像在苏州的时候,就算他没有发现阿梨和那个秦怀是假成婚,他迟早也会杀了秦怀的。
甚至,他会亲自动手。
杀了秦怀,杀了阿梨亲近搂着的那个秦三娘,杀了所有知情的人,带阿梨走,把她藏在所有人都不知道、只有他一人知道的地方。锁着她,一辈子。
他不是那么冷静理智的人,做不到无动于衷,眼睁睁看她嫁给旁人,他忍得了一时,但迟早会受不住的。
李玄掩饰住心里那些卑劣的想法,微微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已经恢复了平日里的自持冷静,温声道,“我听说你要嫁人,阿梨。”
阿梨正小啜着温热的水,闻言抬起眼,轻轻点了点头,道,“是。”
李玄放在膝上的手,微微握紧,仍旧平静着道,“那便嫁给我吧。”
阿梨眼睛微微睁大了些,显得有些怔茫,她翘卷的睫毛被茶盏中升起的氤氲水汽润湿,显得尤为黑。
李玄不等她的反应,理智又平静的语气,分析着一切,道,“你不愿入宫,便不得不嫁人,既然要嫁人,我应该是你最好的选择。纵使你不信我,没那么……”李玄顿了顿,低声接着道,“没那么喜欢我,你我相识至今,同床共枕,虽无夫妻之名,却有夫妻之实,你了解我,习惯我,熟知我的一切,与其再去习惯一个陌生的男子,不如嫁给我。”
“其二。我既无妾室,也无庶子庶女。你说过,我重规矩胜过一切,那你作我的正妻,我们之间不存在门不当户不对,不存在身份的不对等,所有能给的体面和尊敬,我一样都不会少你。如今,我是世子,世安院一切由你做主。日后,我继承了爵位,武安侯府一切由你做主。你不必受任何人的气,元娘的气,你也不必受。”
李玄说罢,顿了顿,其实心里终究是没底的,从袖里取出几张纸,摊平在桌上,缓缓推过去,眼神定定看着阿梨,温声道。
“这是书肆的契书,另一张是和离书,我在上面签了字,落了印,任何时候,你想要离开侯府,只要在另一侧写上你的名字,便可以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