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裙摆开衩
谭落和邱素宁此次前来,是为了拓印这些石碑的碑文。救不了石碑,起码要让碑上的文字重见世人。
为了等待向导,她们在村公所里坐了半小时,那位向导迟迟没来。
邱素宁是个非常遵守时间观念的人,她以苛刻的标准要求自己,同时也会用这种标准去衡量别人。
遇到不守时的合作伙伴,她很生气。这种愤怒上表面看不出,只能通过肢体动作感受。可她的手指不停地敲击着桌面。
谭落注意到邱老师的手指不停地敲击桌面,立刻抢在她大发雷霆前问村长:“请问,我们大概需要再等多久?”
她指了指手表,委婉地说:“那个,没别的意思。我是怕出发得太晚,天黑前赶不回来。”
村长是聪明人,听懂了她的画外音:“对不住啊……我们那位小马去镇上接医生了,按说也该回来了……都怪昨天下的那场雨,路不好走。”
谭落看向邱素宁,老师能接受这个说法,不再敲击桌面。
“是上回那几位医生吗?”邱素宁打听了两句,想让他们给谭落看看腹痛。
村长连声说是:“你们也见过,还是上回那家医院的医生。”
谭落听了有些焦虑,她祈祷着别再见到上次那位冯医生。
上次,城里的大医院派团队来义诊,那天,她和邱素宁也刚到这北黄村来。两边遇见了,村长正好把他们凑在一桌,吃了一顿晚饭。
那位姓冯的医生比她还小一岁,一见到她,面红耳赤,口齿不清,他的同事都笑他看见美女走不动道。
饭后,冯医生屡屡向谭落献殷切,让她招架不住。
这八年来,谭落没怎么和异性说过话,她只跟那些不会讲话的字画碑文打交道。
她都快忘了该怎么和异性相处,也很排斥异性接近自己。
因此,她随口撒了个谎,说自己已经有男朋友了,希望冯医生能知难而退。
这些年许多人劝她,找个男朋友吧,一个人多辛苦啊。
她都说不了不了,一个人挺好。
有人在背后说她坏话,这么漂亮的姑娘不找对象,肯定是喜欢女孩子。
谭落听到了也懒得去辩解什么。
她没有对任何人提起池倾阳。
这个人成了她封锁在内心深处的宝藏,唯有独处时才敢偷偷翻出来,细细擦拭上面的蒙尘。
谭落时常自我暗示,说自己已经足够幸福,不能奢求太多。
然而,这些全是她欺骗自己的谎言。夜深梦回,她才会从谎言中清醒。想到曾与自己擦肩而过的幸福,那种深切的遗憾让她备受折磨。
池倾阳是她心上一道无法愈合的伤,每每触及,她都痛得难以忍受。
正因为疼,所以格外放不下、忘不了。
周而复始,恶性循环。
她们又在村公所等了半小时,向导还是不见踪影。
邱素宁要求换个向导,她们时间紧,耽误不得了。村长说行,立刻给她们找了其他合适的人。
此时,谭落右下腹的疼痛由阵痛转为持续性绞痛,以往胃疼,也不是这个位置。她发觉自己可能是得了别的病。
邱素宁急着出发,今天的活儿很多,谭落不能让邱老师自己去。
没办法,她又吞了两片止疼药,硬生生把不适感压下去一些。
虽然疼痛难以消失,但是这种级别的痛楚,她勉强能忍。
她按了按下腹,抹掉额上的冷汗。
先把工作撑过去吧……
池倾阳看了眼手表,他们在牛车上颠簸一个小时了。
进了山,草木繁茂,气候潮湿,蚊虫乱飞。
喷了不少避蚊胺,还是有漏网之鱼前来挑衅,池倾阳拍死了四只花蚊子,胳膊被叮出三个大包。
山里早晚温差大,现在是正午,烈日当头,阳光异常毒辣。他们在没有树荫遮挡的地方前行,阳光把皮肤晒得发红。
池倾阳体力很好,平常手术特别多的时候,他可以连续工作二十几个小时不休息。
可是今天被这么一折腾,他现在脑袋闷痛,恶心反胃,是中暑的症状。
冯育知早料到会这样,他撑起一把黑胶遮阳伞,坐到池倾阳身边,拆了一支藿香正气水递给他:“喝点,管用。”
这药闻着呛鼻,口感辛辣,池倾阳很讨厌这个味道,他硬着头皮喝下去,问还有多远能到。
骑牛的向导探头望了望:“快了快了。”
快了……这俩字一路上起码说了十次。
“到底还有多远?”池倾阳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他捏紧五指,指关节咔咔作响。
冯育知拍拍他的后背,递上一瓶矿泉水:“池医生……别着急啊,这也没办法,路这么难走。来回一趟可费劲了。”
他怎么能不着急?
他怕自己晚来一步,谭落就会插翅飞走,再一次从他眼皮子底下消失不见。
池倾阳往冯育知脚边的塑料袋斜眼看去,里面装了不少好吃的,以及各种大山里买不到的生活用品。这些都是他买给谭落的。
冯育知酝酿了半天,问他:“池医生,你和谭落既然是高中同学,她以前谈过恋爱吗?”
他嘿嘿笑了笑,又说:“实不相瞒……我上次见到她,她告诉我,她有男朋友。”
池倾阳的目光阴了些许,不过他刚才就因为身体不舒服,摊着一张臭脸。
所以,冯育知没发觉他踩在了某些人的雷区。
冯育知不好意思地抓抓脸颊,耿直地解释道:“我吧……我想知道,她喜欢什么样的男生。如果她分手了,我是不是有机会啥的。”
池倾阳昂头灌下半瓶水,久旱逢甘霖般,发出舒爽的短叹。
他用手腕抹去脸上的汗珠,挑唇笑了下,笑容很玩味。
然后,他说了一句让冯育知傻眼的话。
“你没机会,她喜欢我这样的。”
邱素宁拍了拍手上的土,止不住喜悦之色。
这是保存最完整的一块石碑,其上详细记载了几个村落迁居发展的历史,对于史学研究很有帮助。
她指着几处损坏相对严重的地方:“谭落,把这几个地方拍下来,回去后我们仔细研究下,明天再来一趟。”
“好的邱老师……”
谭落这声音听着不对劲,虚得很,气若游丝,邱素宁慌忙回头看,吓坏了。
她看到谭落面无血色,嘴唇苍白,都没把相机举起来,整个人就软塌塌倒了下去。
那台单反相机价格昂贵,她自己摔了,还不忘紧紧护着相机。
昏倒前,谭落只记得邱素宁惊叫着扑过来,用力掐她的人中穴。
之后,也不知过了多久。
谭落如梦方醒,隐约听见有人在边上说话。
有个男人问:“邱阿姨,她是多久前出现疼痛的?”
邱素宁说:“昨天看着她就不对,实际可能更久。”
另一个男人说:“她情况不好,得马上做手术。”
“不行啊……外面又下大雨,这雨打下来,起码得明天晚上才能送去城里。”这是村长的声音。
还是刚刚那个男人:“来不及进城了,就在乡镇卫生院做手术。”
谭落怀疑自己病入膏肓,出现了幻听。
这个人的声音好耳熟。
虽然和她记忆中的声线略有出入,经过了时间的磨砺,这个声音明显成熟许多,但是谭落仍旧能够准确分辨出来。
有人不赞同在这里做手术,听着像是那个冯育知。
他说,尽管乡镇卫生院能提供手术室,可是团队里没有配备麻醉师:“我们只能做局麻,不好吧?”
“没什么不好的。”那个男人没有被说服,他的态度很坚决。
“池医生……这手术局麻做很疼的,病人万一乱动,不配合怎么办?出了事要担责任啊。”
谭落听到那一声“池医生”,再也无法保持冷静,她挣扎着想要张开眼。
她乍然跌入一片过于明亮的白光,视线被晃得一片模糊。起初,她仅能窥见一个影影绰绰的轮廓,就在她右手边。
宛如电影的慢动作,她看到一位穿着白大褂的男人,举止稳重、沉缓。
在谭落眼中,他锐利的轮廓逐渐清晰,男人生着比墨玉更为黑沉的双眸,那么深邃的眼睛,其中的情绪却淡得难以捕捉。
他微微弯腰,正在俯身检查她的身体。
谭落想看得更清楚,又眨了眨眼,不知怎的,这一眨,竟把眼泪给挤了出来。
是你吗?她好想问这句话。
她双唇紧闭,什么都没说,光是伸手去抓他,动作小心翼翼的,生怕他是自己梦中一团虚无的影。
她探出指尖的一刹那,对方立刻回握住她,传来的力道和温度都无比真实。
如果这是梦,也是个美妙绝伦的好梦。
她愿意用受刑般的病痛去交换。
池倾阳遣走无关人员,只留下冯医生。
“疼吗?”
“疼……”
池倾阳按触谭落的右下腹,问她哪里疼,怎么个疼法,当他这样或那样按,有没有什么不同的感觉。
谭落一一告诉他。
她无数次想象过,如果再次见到池倾阳,可能会是怎样的情形。
没有哪次会是眼下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