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绣猫
程先生慌了神,忙叫车赶去书局和厂子,把柜台上的一点现钱、庄票,还有地契、房契胡乱塞进怀里,再跑回家,放进保险柜里锁了起来。觅棠对程先生道:“要不去见于二公子一面,从润通贷一笔款出来?”
程先生被觅棠提醒了,忙说也好,换过衣冠,急急来到于府,谁知门房说二公子一早就去邮传部衙门了,程先生正愣神,见宝菊在门口下了包车,手里拿着一摞簿子,像是才从总号回来,忙一把将他袖子拉住,“宝菊,我想在你们庄子借笔钱应急,不知道你能不能办?”
宝菊打量着程先生面白唇青的一副形容,忍着笑,正色说道:“姑爹要借钱,我可以跟东家说一说,姑爹打算拿什么来押?”
程先生道:“我那还有两间书局,一家纺织厂,生意好的很!”
宝菊道:“你那纺织厂听说有两个月没开工了,还有书局,听说道生银行跟会审公廨递了状子,要收它们,怎么还能押给我们庄子?有句俗话说,一女不许两家,这个道理姑爹难道不知道?”他这一番话说来痛快得很,脸上不由笑吟吟的。
程先生变了色,斥道:“宝菊,你不帮忙就算了,怎么这么说话?”
宝菊把袖子从程先生手里拽出来,指节叩了叩手头的账簿,笑道:“我这个人,帐可是算的清的很,一笔笔,都在这里呢!”
程先生一手指着他,憋得脸上通红,半晌,才顿悟了:“我说你怎么突然假惺惺地来我家送礼,你就是等着看我倒霉的,是不是?”
“人嘛,总有倒霉的时候。”宝菊慢条斯理地说,见程先生气得直抖,还奚落他一句:“不过你好好巴结巴结我,说不定我在二公子面前替棠儿美言几句,让她嫁进于家做个小老婆,姑爹觉得好不好?”看着程先生愤愤离去的背影,笑了一阵,才进了于府。
程先生回到家,程太太和觅棠一起迎上来,问他借钱的下文,程先生疲惫地摇摇头,一头倒在床上,当夜就发起病来。程太太手慌脚乱的,顾不上道生银行的事,在床边伺候程先生吃药。
觅棠对着镜子慢慢梳了头发,换过衣裙,在程先生病榻前看了一会,说要出门。程太太忙放下药碗,“你去找二公子借钱吗?”
觅棠摇头,说去给三小姐教洋文。
程太太心急,脸色也不好看了,“你爹都成这样了,你还只顾着去给人家教洋文?人家给你工钱吗?”
觅棠比程太太镇定,安慰她道:“妈,事情已经成这样了,急也没有用。我答应了要教三小姐洋文,总不好就这样撂下。”辞别了程太太,来到于家,见于太太、卢氏,还有慎年兄妹在厅里说话,话题自然就是最近惹得上海人心惶惶的橡胶股票。
觅棠见过了于太太,目光转向慎年,她对他微笑了一下,福了福,“二公子。”
于太太停下话头,往觅棠脸上端详了一下,关切地问:“程小姐家里最近还好吗?”
觅棠没有提起程先生曾来借钱的事,对于太太若无其事地笑道:“也还好,我家里在乡下还有些产业,等纺织厂重新开起工,贷款也就慢慢还上了。”在云南种橡胶的事情是不提了。
于太太放了心,“那就好。”转过头去对慎年道:“这么说,伦敦比上海跌得更厉害?”
慎年说是,“上海股票行都不敢开门,等开了门,可能没两天就跌成废纸了。”慎年从阿玉手里接过茶,继续道:“老百姓倒还好了,家里多少有些产业。上海所有的银行和钱庄,多少都抵押了股票放贷出去,这几天正四处逼债,再等过两天闹出人命来,上海道台不管也不行了。”
大概也只有润通和泰来两家钱庄没有收橡胶股票做抵押,卢氏便问:“这两天来拆解的人不少吧?”
慎年说:“一个都不借。现在谁敢借给他们?”
令年见阿玉听着慎年说话,那表情越发像要哭出来似的,便对阿玉招招手,在她耳畔道:“我这个月再给你加二十块钱工钱,你去买块怀表给你爹,但别跟他们说。”
何妈嘟囔:“把小姐的玉牌丢了,不罚钱也就算了,还加工钱?”见阿玉还在发愣,推了她一把,笑道:“还不谢谢三小姐?”
阿玉破涕为笑,忙对令年福了福:“谢三小姐!”
正说着话,康年大步走了回来,卢氏忙起身,亲自替他掸着长衫,又问他要不要吃茶,康年说道:“要!”接过茶猛喝了几口,才苦笑道:“这半天,能接七八十个电话,我这嗓子都冒烟了!”
令年笑道:“大哥你的衙门到底是在邮传部呢,还是在电话局?”
康年道:“我知道你是笑话我官小,可我虽然不是什么中堂咧,王爷咧,还是愿意急百姓所急的。”他叫慎年走进书房,正色对他道:“你说的事情,我已经跟上海道台提了,请他和江苏巡抚一起联名上折子给朝廷,拨国库和府库的官银救市。再不赶紧拨,你看着吧,老百姓挤兑起来,明天就要倒闭一批钱庄。这回比光绪九年那一次还凶险。”
于太太不放心,站在门口听着,问道:“怎么,各家钱庄都拆解不出来了吗?”
“哪还有钱呀!”康年倒跌回交椅里,“现在银根吃紧,整个上海所有的钱庄加起来,现银兴许都不到两百万。市面上根本就没银子,所有的钱都投进股票里面去了,”他转向慎年,“我这两天叫衙门的人估算了一下,你知道这回上海投进股票里的民间资本有多少?”他伸出五个手指,“加进伦敦股市的,统共不少于五千万两!五千万两白银啊!相当于咱们大清国整整一年的田赋!这一算,我才知道咱们上海老百姓这么有钱呐?这下好了,都被洋人卷走了。”
于太太唬得脸色都白了,“这还了得?”
康年苦笑,因为卢氏夜里同他闲话,知道了杨金奎追求三妹一事,便对于太太道:“不过呢,妈你是不用怕那个杨金奎了。他胆大包天,把咱们借给贵州铁路局的银子都投进了股市里,这回亏得一分不剩,算是捅了大篓子。云贵督抚已经给英国领事打了几个电话,要立马押他回贵州,好重重治罪呢。”
慎年微微一笑,对康年道:“重重治罪,倒也不会。他和铁路局沆瀣一气,擅自抵押贵州路权的事情,要是被朝廷知道了,云贵督抚的顶戴花翎都保不住了。”
康年笑道:“这下如你的意了。”他现在无暇料理生意上的事,便都交给了慎年,还记得提醒他,“这两天庄子上要不也歇业吧,等朝廷救市的银子到了再说。”
慎年道:“不能歇。一歇业,报纸上还不知道要怎么写,百姓一慌起来,多少救市银也打不住。”
康年想到立马要自钱庄流出的源源不断的白银,“嘶”一声,重重锤了一记书案,泄愤似的,“迟早得治一治这些洋人。”
康年离开后,慎年在书房里翻看了一会账簿,见令年走了进来,他盖上账簿,对旁边的宝菊道:“你先回庄子去吧。”宝菊应声离开,还把书房的门也带上了。
慎年瞥了一眼闭上的房门,他心情不坏,脸上还带点笑,看着令年走过来,把那张纽约国际银行的汇票放在书案上。刚才令年给阿玉加工钱的事慎年是听见的,他说:“怎么,你今天要当善财童子了?”
令年道:“虽然不多,也算我的一点心意吧。”
慎年没有收,说:“不管怎么样,也不需要你变卖嫁妆。”
令年叹口气,说:“现在想想,妈那时候生气也有道理的,一块玉牌能换不少钱,兴许真能救急呢。”
慎年摇摇头,把汇票折起来放在令年手中,“是给你自己防身的,不是给钱庄救急的。”手在她掌心停了一会,他放开来,说:“我下个月去汉阳,你想不想一起去?”令年有些意外,慎年笑道:“你不是想坐小火轮,想坐江船吗?要是回来得早,兴许还能顺道去趟日本。”
令年憧憬了一会,却低下头,把脑袋摇了摇,“你去见邝老爷的,我跟着算什么呀?”
云贵督抚的电话跟催命似的,催得英租界领事点头,提前放杨金奎出狱。金波去接人,把股票的事情告诉了他一遍,杨金奎掏了掏耳朵:“你的意思是说,我花一百万买的这些股票,全成了废纸?威尔逊不是在南洋有橡胶园吗?让他把橡胶赔给我。”
金波道:“威尔逊早偷偷跑回英国了。那橡胶园也是假的,胶苗还没种下去呢。”说完,只怕杨金奎要暴跳如雷了,谁知杨金奎倒退回去,往号房里的板床上一坐,手抚着膝盖愣了一会,才摇头笑道:“娘的,蹲一回号子,它就比金子还值钱了,再蹲一回号子,擦屁股也没人要了。真不是人干的买卖。”他倒很平静,亏了一百万,就跟丢了一个铜子似的,拍一拍手,潇洒地走出号房。
仍旧回了一品香,虽然两个兜里空空如也,他倒摆出财大气粗的架子,套房住着,烟抽着,还送局票叫一群婊|子来陪着吃喝玩乐,黄炳光闻讯来给他送行,见杨金奎搂着一个斯文的女学生,正给对方嘴里灌酒呢。
黄炳光看得一愣,问他:“你不回贵州了?”
“回,明天就回。”杨金奎把女学生下巴掐了一记,嘿嘿笑道:“来一趟上海,赔了一百万,讨了个识文断字的美人做老婆,也不亏。”
黄炳光看那美人背过身去垂泪,恐怕也是被他抢来当小老婆的,心里直道荒唐,问杨金奎:“你把那于三小姐忘啦?”
杨金奎摇一摇手,显然对那不识相的于三小姐没兴趣了,把玉牌翻出来,丢给金波,叫他去当铺随便换几千块钱回来,好等路上花用。云贵督抚这会怕肺都气炸了,杨金奎倒是不慌不忙。黄炳光问他:“你这趟回去,什么打算?”
“哎!”杨金奎又把金波叫住,让他给自己买条假辫子,顺手耙了耙狗啃似的头发——他那天被印度巡捕扯着辫子拖回巡捕房,深感侮辱,这一放出来,抄起剪子就把辫子给剪了。“我这趟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他们又没罢我的差事!”抄起烟枪往床上一歪,杨金奎对黄炳光笑道:“不过我这一回,也是长见识了!什么股票,都是扯淡。这天下稳赚不赔的买卖,就只有老三样,”他掰指头列举给黄炳光听,“赌场,娼寮,烟馆。”
黄炳光看他那副愤世嫉俗的样子,没再多说,关照了几句,便告辞回到巡捕房衙门。他心中疑惑,要摇个电话去于家,找慎年问个清楚,谁知还没接通,底下巡捕便来禀事,说是于家失窃案有下文了,黄炳光精神一振,忙听取了详情,这回电话也不打了,马不停蹄来到于家。
夜幕初上,于家已经掌了灯,黄炳光直奔书房,往沙发上一坐,才喘了口气,笑道:“这回你可得好好谢谢我。”他从怀里郑重其事掏出一个小匣子,放在案上拍了拍,说:“你猜这是什么?”
慎年喜出望外,要掀开匣子,黄炳光却按住了,说:“你先告诉我,你家里的玉牌,是不是兄妹三人一人一枚?还是说它是天生的一对,也分个龙佩,凤佩什么的?”
这话问的奇怪,慎年把手收回来,坐在案后的交椅里,看了一会黄炳光,不露端倪道:“怎么,你看到另外一枚了?”
“果然如此!”见慎年默认,黄炳光吁口气,笑道:“为了令妹那枚玉牌,我是没少费周折。我知道,这块玉牌价值连城,小地方难得找到主顾,那贼人保准也不敢在江浙一带露面,就只叫人去京城各大玉器行去打听。结果倒真没白费功夫。”他把匣子打开,小心翼翼取出里头被丝绢裹着的玉牌,一面说道:“我是再三叮嘱,叫他们找那块令字牌,所以看到这一枚时,倒也没在意,可我回头想想,如此珍稀的翡翠,怎么会有一模一样的两枚,还同时出现了?就算不是同一枚,一定也有点渊源,便叫底下人再回去拷问那玉器行的伙计,给他看了追捕文书,还吓唬他是洋人家里丢了玉牌,果然玉器行的人招供了,他们摆出来的这一枚,也是贼赃。”
他把丝绢一层层掀开,将玉牌托在掌心,台灯昏黄的光照着,周围赤金包镶,璀璨夺目,越发衬得一汪浓绿摄人心魄。黄炳光也不知道怕惊动了谁,连声音都很低,又神秘,“你知道为什么我底下人都险些让这玉器行的伙计骗过了吧?这里头还有点外人不知道的门道呢,”他将玉牌送到慎年眼下,给他看那平滑匀净、毫无瑕疵的表面,“这牌子上头分明没刻字啊。原来呢,他们把这种玉牌叫做‘无饰’牌,也就是平安无事的意思,不兴刻字的。令妹那一块是光秃秃的玉牌,而这一块是封底的,原来这里还有个小机扩,”他在金色的托底上轻轻一揿,封底应声而落,黄炳光将玉牌翻过来,微笑地给慎年看,“你瞧,它表面是无饰牌,其实背后是刻了字的,只是不拆这个封底,你也不知道,这么贵重的玉牌,谁敢去拆它呢?我一看到这个慎字,就知道大约也是你家的失物了。”
慎年坐在案后,怔了半晌,才想起接过玉牌。黄炳光很机警,见他表情有些古怪,立即将玉牌收了回来,狐疑道:“这的确是你家的失物吧?”
慎年表情仍是凝滞的。顿了顿,他点点头。
以他的人品和家底,还不至于要冒领。黄炳光放了心,把玉牌交给慎年,笑道:“这些人的心思倒是巧,险些我也被他们骗过。虽然没找回令妹的玉牌,但阴差阳错,找到这一枚,也算我的功劳一件吧?”
慎年说声多谢,外头下人应声走了进来,把一个匣子当着黄炳光的面打开,里头摞着几根金条。黄炳光推辞了一下,也就坦然收了,对慎年笑道:“慎字牌找回来了,令字牌想必也快了。”
慎年点头,看着下人把黄炳光送出去,他满副心事,坐在书房里没有动,只是望着那块玉牌沉思。少顷,听见外头脚步声轻轻的,他掌心一合,飞快地把玉牌放进衣兜里。
令年在门口站住,探了探脑袋,见黄炳光已经不在了,令年有些疑惑:“他来干什么?是找到玉牌了?”
慎年摇了摇头,说:“不是。”
令年哦一声,倒也说不上失望。见台灯昏黄的一点光亮之外,慎年正欲言又止地看着她。令年问:“你要用那一万块钱吗?”
“不用。”慎年掩饰性地低下头,把丝绢揉成一团,连同空匣子一起收了起来。等令年转身离开,他才抬起脸,看了一眼她的背影。
第21章
翌日令年起来,时候已经不早了,她对着梳妆台把长辫子解开,拢在胸前梳了几下,走到窗边。这间卧室也有很大一面落地窗,初夏换了白纱的窗帘,透着丝丝缕缕的晨光。
慎年在庭院里和宝菊说话,他是要出门的样子,穿了白衬衫和长裤。等宝菊离开后,他手插着裤兜,垂首在草坪上徘徊了几步,忽然脸一偏,像是往这边看来,令年不知怎么的,心里一跳,忙将纱帘扯过来,遮住自己。
等了一会,隔着纱帘,见慎年的姿势,似乎还是在往这边望。令年只能回到梳妆台前,又磨蹭了好一会,才慢吞吞地下楼。
今天早饭开得晚,难得一家人聚齐了,康年穿了长衫,坐在沙发上懒洋洋地翻着报纸,笑道:“早去晚去,衙门里都是忙不完的事,索性我今天偷一天的懒。”麒麟一对姐弟饭也不肯吃了,欢欢喜喜地围着康年打转,一口一个爸爸。
何妈把一碗黄鱼馅的麻油小馄饨送到慎年手里,笑道:“二少爷今天也是,稀奇了,平时天不亮就走了。”她叫慎年多吃一碗,“今天这小黄鱼新鲜极了,眼睛锃亮的。”扭头一看,笑了,“我说三小姐是属猫的,闻着味儿也来了。”
慎年用匙子在碗里搅了搅,看着令年走下楼,到了面前。她挨着于太太坐下,往慎年碗里望了望。
慎年笑了笑,说:“真是属猫的,匀两个给你吧。”
“别给她。”于太太把慎年拦住了,“她这几年添了个毛病,一入夏就吃不得这个,脖子和脸上要长痱子的。”令年也说不要了,只挑了几根金黄的蛋丝吃。
慎年目光不时停在令年脸上,说:“以前怎么没有?”
“可不是,”康年眼睛盯着报纸,笑道:“长大成了姑娘,都得添几样稀奇古怪的毛病,心事也多了,脾气也大了,这还是时代新女性吗?”
令年动了几下筷子就不吃了,嘟囔道:“我不是时代新女性。”
于太太都习惯了,也不去管她,叫管家把给邝家的礼单拿来,坐在餐桌上看起来。这长长的单子上,有黑狐薰貂,参茸虫草,烟酒糖茶,还有各式干货特产,于太太说:“也算周全了。”卢氏将礼单接过去,细细看了,笑道:“只是有一点不好,这礼单邝小姐一定也要看的,到时候怕要怨二弟不用心——我看,该加一两样特意送给邝小姐本人的,才显出我们诚意。”
于太太嗔怪地看了慎年一眼,说:“可不是,他只说忙,忙,这都是我让底下人去办的。”又提醒管家,“还有二少爷给邝小姐买的那一只手表也写进去。”管家称是,当着于太太的面,在礼单显眼处添了一笔:美国纽约购入女士金表一支。
于太太道:“去汉阳见过邝家人后,再跟他们讨一张嫁妆单子回来。”她目光在这宅子里逡巡,说:“咱们上海家里不比溪口老家宽敞,到时候还要腾几间房子出来放二少奶奶的嫁妆呢。”
卢氏当初是自湖州嫁到溪口,倒不觉得麻烦,便说:“自汉阳过来,又是船又是车的,能带多少嫁妆?”
于太太道:“想必不会少,他们家看重这个。听说前几年邝小姐上头有姊姊出嫁,一船是几十个陪嫁的丫头婆子,嫁妆单另装了三大洋船,被褥衣裙啦,箱笼橱柜啦,浴盆啦,马桶啦,还有一张老沉的拔步床。这些老家什在咱们家不一定合用,也只能先腾个地方摆起来了。都是父母的一片心意,总不好不让人家带。”她跟何妈道:“等入了秋,家里差不多也该收拾起来了。”
卢氏叹道:“所以说,儿行千里母担忧,尤其是女孩儿,”她睃一眼令年,打趣道:“小妹以后可千万别嫁那么远,索性就在咱们这些亲戚里面选个女婿,离得近,彼此也熟悉。”
于太太知道卢氏是替湖州娘家打探她的口风,可她还是嫌卢家习气略微陈腐了些,便没接这个话,只笑道:“要是真的依我心意来,我倒想给她招个上门女婿,结了婚也住家里,那最好了。”
她们只当这话要打趣得令年害羞了,谁知令年垂头想了一会,却放下筷子,说:“妈,大哥,我想去上学。”
于太太诧异,连康年也放下了报纸。于太太道:“怎么冷不丁又要上学了?你是看程小姐……”
令年只说:“在家里闷得很。”
前几年,于太太是有心要送令年继续去上学的,她自己不肯。听了这话,于太太先赞同了,“去上学,多交几个朋友也好。你想去程小姐那间女学吗?”她转过头去跟慎年商量,“那你就在衙门里选几个细心的随从,让他们接送她上学。”
令年却说不要,“大哥在衙门里办事,我还是不去洋人学校了,免得人家猜疑。上海中国人自己办的学校都不怎么好,我想去江南女学,”于家大伯在江南巡盐道,府邸就在南京,令年说:“就住在大伯父家,他家姊妹多,我跟着一起上学,也方便。”
于太太更意外了,“怎么还要去南京那么远?”
令年笑道:“半天功夫也就回来了。咱们家没有姊妹,连说话的人都没有。”
卢氏不乐意了,嗔道:“哟,小妹嫌我没上过学,不懂洋文,说起话来没意思。”
令年道:“大嫂你又不肯结伴跟我去上学。”
不等卢氏说话,康年先笑道:“你大嫂都这个年纪了,抱着两个孩子去上学,还不让人家笑话死?”被卢氏在肩头嗔怪地拍了一把。康年说令年:“小鬼头,我当你是心血来潮,原来早就偷偷计划好了。果真是主意大了。”知道对于令年去上学这事,于太太是有忧虑的,慎年便说:“我看小妹去江南女学也好,那里的风气兴许比上海好得多呢。她才去大伯家住一住,妈就不舍得了,以后嫁人可怎么办呢?”
于太太犹豫再三,对令年道:“那你先好好跟程小姐温一温书,等我先问过你大伯母再说。”
于太太便把这事先搁下,问起了去汉阳之行。慎年只顾吃饭,一径沉默,于太太不再问他,只跟何妈和卢氏等人商量。令年坐了一会,离开餐桌,来到走廊旁边客用的浴室,洗过手,对着镜子端详自己。
下颌上起了几个红点,有些作痒。她醒悟了,刚才饭吃得心不在焉,大概是误食了鱼汤。
正拿了手巾擦,慎年走了进来,令年在镜子里看见他,直起腰,两人都一怔。
慎年看见她下颌的痱子,说:“怎么那么敏感?”把她的手拉下来,说:“别擦了,都红了。你有涂的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