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绣猫
慎年平静地看他一眼,道声谢。
杨金奎浑身轻松,巴掌往腿上一拍,看慎年的目光,真有点惺惺相惜了,“二公子,你很识时务,的确是个爽快人!”他转脸又笑了,“不对,我该改口叫你二哥了。”他一得逞,就格外聒噪,又招呼底下人,“等裁好了衣服,再领三小姐去金店,把那什么金戒指、金耳环,都来一套,好结婚的时候戴。二哥,你们于家不懂礼数,三小姐来结婚,两手空空的,也不怕人笑话。我自己掏钱,替你们把首饰衣裳都办好了,也算周到了吧?”
慎年慢条斯理地抽了会雪茄,心思琢磨完了,他把杨金奎叫住:“你比我还大三岁,别叫我二哥。”
杨金奎和于家攀上了亲戚,心情愉悦,很好说话:“那我叫你什么?老二?”
“随便。”慎年爱答不理。
杨金奎看他抽雪茄,大烟瘾也犯了,拿起雪茄盒子研究了一下,上头都是洋文,不认识,他又闻了闻,放下了,说:“这个东西闻起来就不带劲。”
慎年道:“有东西占着嘴也好,省的要说话。”
“嫌弃我了?” 杨金奎摇头,“三小姐这点像你,动辄爱挖苦人。算啦,我忍一忍吧。”说话时,理发行的伙计来了,杨金奎让开地方,旁观伙计给慎年理发。头发一理,人也精神了,乌黑的发梢下,双眉像剑,带点桀骜的锐气,眼睛亮,鼻子直,嘴唇薄薄的,还有唇珠。杨金奎心头泛酸,忍不住挺胸抬头,对着镜子耙了耙自己刺猬似的发茬,说道:“老二,咱们俩,也算得上一时瑜亮了吧?”
理了发,慎年换过衣服,恢复了在上海时的派头。杨金奎这才满意,领头往外走:“逛堂子去。”在门口遇上金波,杨金奎把他叫住,“有电报了吗?”
红河甸穷乡僻壤,电话电报一律不通,杨金奎在蒙自盘桓,也是为了等电报。金波一天往电报局跑三回,一无所获: “还没有,”他掰指头算算路程,“今天应该有回信了。”
“知道了。”杨金奎不想当着慎年的面多说,摆了摆手,扬长走下楼梯。
广东堂子就在铁路局对过,迎来送往的多是洋人,布着招摇的红帖纱灯。厢房里依旧香水喷得浓浓的,杨金奎踩着咯吱咯吱的楼梯上去,还没开口,就狠狠打了几个大喷嚏。几个黑衣黑裤的粤妓正围着桌子吃饭,见有生客上门,忙用衣襟上的帕子把嘴揩了,絮絮地招呼:好耐无见,好挂住呀,食咗饭未呀,杨金奎听得不明就地,先瞧对方长相,是黑黄的方脸盘,厚嘴唇,不甚中看,再看饭桌上,是一道酿鲮鱼,一道烧鸭腿,还有几碟豆腐菜瓜,更不是他爱吃的。杨金奎这才知道,报纸上吹嘘的这家妓|女“声浪柔脆,肤圆若玉,珠江名花,中外驰名”,原来都是虚假广告。
但钱已经给了,立马就走,又觉得亏,只好屁股沾一点竹榻边,略微坐一坐。慎年倒是既来之,则安之,见榻边竟然还摆着一本《伽茵小传》,就是令年在家常看的,便拿起来翻了翻。
杨金奎从妓|女手上接过茶,转过头对慎年抱怨道:“你看这个丑样子,是咱们嫖她们,还是她们嫖咱们?洋人就这个怪嗜好?”
慎年笑道:“盐酸梅,味道虽然不好,但也能解渴嘛。”
杨金奎“咦”一声,“看样子,你解过渴?”
慎年摇头道:“我一般不渴。”
这时来了两名年轻的妓|女,虽然相貌也是差强人意,但长得娇小玲珑,态度异常热络,见两名客人兴致不高,便邀请他们去打牌。慎年比杨金奎多了点语言上的便利,才打了一会,就从他那里赢了几枚雪亮的墨西哥银圆,都送给了和他做牌搭子的粤妓,也就是那本《伽茵小传》的主人。
杨金奎笑道:“你这不是借花献佛吗?”因为知道慎年这趟来云南,身无分文,囊中羞涩得很,便大方地解开钱袋子,“我多借你几块,你今晚歇在这里好了。”
慎年说不必了,顿了顿,才解释道:“这些人背井离乡来谋生,兴许还有丈夫兄弟也被卖去了国外,是很可怜的。”
慎年很少对谁报以同情,杨金奎不禁有些意外,这时鸨母把才煮好的两碗糖不甩用托盘送了上来,那门口坐的男孩子“嗖”的窜进来,就站在粤妓背后,眼馋地望着桌上的糖不甩。慎年本来也懒得吃,就连碗给了他。
杨金奎见这男孩子七八岁,眼窝深深的,鼻子尖尖的,倒是这妓馆里头一号的漂亮人物,“咦”一声,“这是个杂种吧?”
粤妓忙解释道:“呢个係我细佬。”
听慎年说细佬是弟弟的意思,杨金奎扑哧一声笑了,“我看分明是你儿子。”便让男孩子叫她娘,男孩子立即叫了声“娘”,把那个妓|女羞愧得脸庞通红,扬起巴掌要打他。
杨金奎把她拦住了,将自己的糖不甩也送给男孩子吃,还逗他道:“你洋老子把你生下,拍拍屁股就跑了?你会不会说洋话?说一句来听听。”
男孩子倒是很听杨金奎的话,点头说会,便用尖尖的嗓音道:“Die boy! Die boy! You go die, too much man die, no see you go die !”
杨金奎忙问“大姨”什么意思。慎年笑道:“这是祝你发大财,当大官的意思。”
杨金奎很高兴,往牌桌一拍,将他和慎年分别一指:“好,你大姨,我也大姨。”他似乎很喜欢这个男孩子,叫他把那“升官发财”歌唱好几遍,又在他的小脸蛋上捏了捏,柔声道:“好小子,给我当儿子吧,来,叫声爹。”
男孩乖乖叫道:“爹。”
杨金奎满口答应,又把他转过去,指着慎年:“叫二舅。”
男孩又叫慎年:“二舅。”
慎年冷眼旁观,嘴上噙着一点意味深长的笑。
杨金奎一高兴,当场就要把这孩子领回红河甸,给自己当个小跟班,把他那妓|女娘吓得不轻,正七嘴八舌地说话,听见楼梯一阵咯吱响,金波“哐”的撞了进来,把一封电报在杨金奎眼前展开,“少爷,咱家大姐叫人绑走了。”
“叫谁绑走了?”杨金奎来不及看电报,眼睛先瞪了起来。
金波说不知道,“你上回捎话,说要休了她,大姐来红河甸找你,一出寨子就叫人绑走了。”
杨金奎瞬间脸色变了又变,最后抓着电报重新坐回牌桌前。旁边慎年正微笑着在听男孩子唱“washy washy one piece, washy washy three piece”,对这突如其来的噩耗充耳不闻。杨金奎眼睛往慎年脸上一斜,咬着牙笑了,“老二,这不是你干的好事吧?你什么意思啊?这边跟我称兄道弟的,转头就去绑我老婆?”
慎年眉头一扬,故作诧异:“你不是已经把她休了,后天就要和我家小妹结婚吗?哪里来的老婆?”
他胆子够大,径直承认了。杨金奎先是大怒,继而嗤的一笑,冷酷地说:“那就是个黄脸婆,你当她是什么宝贝疙瘩?要不是她十几岁就跟我结婚,我早把她扫地出门了。你绑吧,想绑哪绑哪,要杀要剐,都随你,我还乐得多省一碗饭!”
慎年笑道:“是两碗饭吧?老婆不要,你那宝贝大儿子也不要了?”
杨金奎跳了起来,将电报抓起来重看一遍,没看出眉目,他用一双要杀人的眼睛,恶狠狠瞪着金波。
金波吓得不轻,支支吾吾的。慎年替他说了:“杨金奎,你把宝贝大儿子藏在寨子里,神不知鬼不觉的,要不是这次跟着你老婆出来,我还真不知道哪个是杨小少爷。”他依照杨金奎早上那样,往他肩膀上不轻不重地一按,杨金奎踉跄坐了下来,慎年笑道:“你也别怕,我不是绑架他,只是请他们母子俩去上海住几天,兴许还送他去上学堂,学几句洋话。”
“学你妈的洋话,我儿子不学洋话!”杨金奎腰一挺,连牌桌都掀翻了。粤妓一把搂住儿子,吓得躲到一旁。杨金奎指着慎年冷笑道:“你他妈是什么洋学生,生意人,我看你是土匪!流氓!他们一个女人,一个孩子,你都要打劫?”他把枪拔了出来,“要挟我?你想得美,我现在一枪就把你崩了!半大小子,谁知道能不能长成人,换一个于家的二公子,值了!”
慎年坐得稳稳的,好整以暇地笑道:“我连个儿子都没有,还真有点羡慕你。要是我这会死了,就让杨小少爷给我当孝子,给我立牌位,以后给于家传宗接代。”他对角落里的男孩子投去同情的一瞥,叹道:“可惜,没爹的孩子注定要被人欺负,来嫖他妈的嫖客,都能哄着他叫声爹了。”
杨金奎气得脸铁青,扣动扳机,“砰”一声,将装糖不甩的碗打成碎片,四处乱飞。金波忙提醒他,对面就是铁路局,小心把巡捕召来。
杨金奎冷笑,拎着枪到了慎年面前,仰着下巴道:“怪不得你自己一个敢来云南,原来是在这等着我呢?你哪来的帮手?汉阳借的兵?要是邝中堂知道你是这么个杀人越货的东西,他还敢把千金大小姐嫁给你吗?”
“邝家又没有给我养儿子,”慎年微笑,把杨金奎的话还给他,“一个女人而已,不嫁就不嫁,我也乐得省一份聘礼。”
“三小姐不也是个女人吗?连你老婆都不是。”杨金奎把枪“哐”的往牌桌上一拍,嘴角下撇,好歹把杀人的念头压下来了,“不就是看不上我娶你们的三小姐吗?不娶就是了。”他还阴阳怪气地叮嘱金波:“那什么金戒指、金耳环也别买了,咱们穷得很,没钱给不相干的人花!”
慎年心平气和道:“将军,请你别见怪。我来云南,本来是和你谈买卖的,你非要把我们于家别的人扯进来,我只好委屈委屈你儿子。他一个小孩子,去趟上海逛逛,坐电车,吃大菜,看马戏,一定高兴得很。”
“高兴个屁。”杨金奎骂道,“你马上给我把人好好地送回来。”
慎年道:“那得等我这失踪案告破了,才敢送他回来。”
杨金奎不耐烦地头一甩:“你和你的宝贝疙瘩三小姐,今晚就给我滚。”他浓眉一拧,再看慎年,不是“一时瑜亮”了,分明就是前世的冤家,这辈子的克星。他多疑地问:“那二十万,不会也是什么买我命的钱吧?”
说到这个,慎年瞬间无奈了——他有点担心宝菊过于聪明,“我怕他不是去办钱,是去昆明搬官兵来红河甸剿你。”
“他一个伙计,有这个胆子?”
“我给昆明的汇丰银行打个电报。”两人勉强算是达成和解,杨金奎盯着慎年把字条写好——怕他内藏玄机,还拿起来左看右看,琢磨了半晌,才交由金波去电报局,发给昆明汇丰银行。鸨母被他们闹怕了,畏畏缩缩地请杨金奎走人,那男孩子却对杨金奎依依不舍,突然唤了声“爹”。
杨金奎一看到他,想起自己生死未卜的宝贝大儿子,简直心如刀绞,劈头就骂:“滚,谁是你爹?”
那男孩吓了一跳,嗫嚅着缩了回去。慎年看他可怜,说:“你过来。”等那男孩凑了过来,他从手底下变出一枚雪亮的墨西哥银元——刚才牌桌险些被杨金奎掀翻,这是慎年从卓脚下捡来的,硕果仅存的一笔财富。
一块钱,对这妓馆的孩子而言,是笔巨款了。那男孩小心翼翼,又有些不敢相信,把银元用牙咬了咬。慎年又拿了过来,对着银元轻轻一吹——这是钱庄伙计都会做的一个动作。果然银元发出一声“嗡”的轻鸣,清亮而悦耳。“这是你的,one piece。”他说,把银元放在那男孩手里。
第34章
宝菊这趟去昆明办钱,途中是绞尽了脑汁。他几次试图把彝兵甩掉,去云贵督署报案,可远远瞧见辕门,又犹豫了——万一两边交起战来,误伤了二公子和三小姐,他哪还有命回上海?按理说,这会该趁机打个电话给大公子,请他示下。
打给大公子说什么呢?二公子还在杨金奎手里,我身上揣着一百万的巨款,自己来了昆明?大公子不起疑才怪。
他心思深,这么一想,没有轻举妄动。被彝兵催促着,来到昆明的汇丰银行。在大堂上焦急地等了一会,有管事来,把他请进了签押房,两个彝兵则被挡在门外。
签押房的电话放在一旁,宝菊有些疑惑,被管事一指,他接起电话,那头是个老先生,很和气,“你哪位呐?”话音之外,有人把檀板敲得笃笃响,还有女人脆生生的娇嗔,带点绍兴口音。
宝菊懵了一瞬,立即反应过来,是周介朴,他忙说:“周老爷。”
檀板和女人一齐安静了,周介朴道:“你认得我?”
宝菊曾经对周介朴是只闻其名,未谋其面。周介朴六十大寿后不久,纳了一位唱小歌班的姨太太,宝菊奉慎年的命,去送贺礼,和周介朴搭过两句话。他说:“小的两个月前去周府拜见过周老爷。”
周介朴显然不记得了,他称赞宝菊:“只见过一次,你隔着电话能认出我的声音?记性真好。”又问宝菊叫什么名字。
杨金奎突然自红河甸派了人,要提钱,是攸关慎年性命的事。周介朴却不说放钱,只顾问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宝菊意识到周介朴是在有意盘问自己的来历,他不得不忍住焦灼,说:“小的姓吴,叫宝菊,是润通总号的伙计。”
“是你?”令宝菊很意外的,周介朴居然知道他这个无名小卒。“你们大公子把你派去赎二公子?”
三小姐来云南的事情没有外传,宝菊便说:“是。”
“原来是你,那我放心了。”周介朴吁口气,“你们二公子跟纽约国际银行商借一百万的事情,是你经手办的吧?你给州议员写的信我也看了。其实这次被橡胶股票牵连的何止你们润通,连汇丰几家银行也闹了亏空。但只有你家借到了钱,你的信写的很好。”周介朴问:“你也在美国留的学?”
宝菊道:“小的没有留过洋,只上过私塾,洋文是在报关行自学的。”
周介朴“噢”一声,似乎很诧异。他把宝菊的来历盘问完了,确信无误,便不再绕弯子了,很爽快道:“二十万本来就是我答应借给你们大公子的,你提走就是了。”他语气有些重,“二十万拿走,二公子能被放回来吗?”
宝菊前一刻还拿不准,对着听筒那头的周介朴,他不知哪来的信心,说,“能。”
“好,我信你。”周介朴放电话前,不经意又笑道:“你们二公子放心叫你来提钱,看来你是他的心腹了?”
宝菊顿了顿,说:“小的是在钱庄做事的,东家也还算放心,但小的不是于家的下人。”
“好,”周介朴不露端倪地赞了一声,“你叫管事来,我有话要叮嘱他。”
宝菊把电话交给管事,避嫌地退到一边,才转过身,一颗心便在胸腔里剧烈地跳起来。等那管事跟周介朴说完话,他也定了神,将揣了许多天的汇票交给管事,换了二十万的银元票出来,心头陡然轻松许多,走出汇丰银行时,回首往那花岗岩和大理石砌成的雄浑门廊上看了好一会。
宝菊连夜赶回蒙自,杨金奎在福鼎酒店的房间却已经空了。
这一趟蒙自之行,杨金奎是喜气洋洋而来,怒气冲冲而去。房间门口把守的彝兵顷刻之间撤得一个不剩,令年还没搞清楚状况,裁缝铺的伙计已经把连夜赶制的凤冠霞帔送了来,酒店的侍者则守在她房里不走,非要她把这几天食宿的帐先结了再说——原来杨金奎这东西和慎年闹了个不欢而散,故意丢下一屁股债,悄悄地溜了。
那侍者不好为难令年一个小姐,见慎年自外头回来,一个箭步上去,把他捉住了。
慎年身上仅有的几块钱用来发了电报。没想到杨金奎来了这么一出,他把自己和令年分别一打量——除了衣服,就是两个光身子,就这衣服,还是杨金奎掏钱置办的。他心里头把杨金奎骂了个狗血淋头,好歹把裁缝铺的伙计和侍者哄走,和令年一起回到空荡荡的房间,两人面面相觑。
“杨金奎就这样走了?”令年愣了一会,问道。
“怎么,你想跟他回红河甸?”慎年反问。
令年忙不迭摇头。她觉得这事不可思议,想问个究竟,可慎年没有解释。凤冠霞帔还寂寥地躺在案上,红得异常热烈。慎年要叫侍者来,把这些没用的东西退回裁缝铺,令年把他拦住了。不用嫁给杨金奎,她如释重负,不禁用手摸了摸红艳艳的绸缎,眼里盛着好奇和雀跃。
“我还没试一试呢。”她有些遗憾地说,把凤冠戴在头上,走去盥洗室,对着镜子照了照,然后转身对慎年笑道:“二哥,你看我。”凤冠上缀的红绒球像花枝般微微颤动,她的脸颊上也溢着光彩。
“不好看。”慎年有些冷淡地说,见令年还在对着镜子顾影自怜,他抬手把凤冠从她头上摘下来。这凤冠是连夜赶制的,做的粗糙,勾住了令年的辫子,她只好把头低下来,往前伸着脖子,然后侧过脸,褐色的一对眼眸,隔了浓密的睫毛在观察他。
慎年嘴角一扬。他把杨金奎气跑了,真是大快人心的一天,以至于没法真的对令年拉下脸来。“你就这么想结婚吗?”他打趣令年,“好歹也挑一挑吧?”
“人总得结婚呀。”令年用手拨弄着凤冠上的红绒球,低着头嘀咕。她刚才只是一时好奇,等凤冠被放在一旁,也觉得它艳俗粗糙得可笑,便把它和霞帔堆在一起,用手巾丢过去盖个严实——和那始作俑者杨金奎一样,眼不见心不烦。
“咱们怎么办?”令年不时往房门外张望,生怕又有侍者不知道从哪里跳出来,揪住衣领叫他们结账,那也太丢人了。
“等宝菊回来吧。”慎年道,“答应杨金奎的二十万还是要给他的。”他脸上轻松惬意的笑淡了些,将那只左轮手|枪摆在茶几上,审问令年了,“你哪里弄来的这个?是打算用它血染洞房吗?”
令年见乌沉沉的枪就摆在两人之间,迟疑了一下,刚伸出手,就被慎年挡住了。见他毫不留情,令年只好说:“是我让宝菊弄的。”她顿了顿,老实承认,“我没想那么多。”
“没想那么多,你就敢藏这么一把枪,带着宝菊去红河甸。”见令年怏怏的,慎年冷峻的脸色柔和了些,“如果被杨金奎察觉,还不知道要出什么乱子。我是打算和他做生意的,不想和他闹得太僵。”他摇摇头,“你和宝菊,也太天真了,你们以为来红河甸是唱大戏吗?”
原本是劫后余生的喜事,却落了一通责备,令年有些不服气,说:“二哥,你能不能教我打靶?”
慎年道:“你学它干什么?”
“如果还有下次……”
“没有下次了。”慎年打断她,把手|枪收了起来,转身一看,令年攒眉不语,又露出了那副犟劲,慎年蹲在她面前,让她抬起双眼,说:“妈和大哥怎么想,不重要,人是为自己活的,就算他们也一样。我是男人,也是你的二哥,我拿过枪,见过血,这些都没什么大不了的,可你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姑娘,不会做噩梦,留下心病吗?我想让你好好的,在家也好,上学也好,上海呆腻了,可以去南京,只要你高兴。我想让你谁都不放在心上,天不怕,地不怕,只为自己活。”他拉起令年的纤细柔软的一双手,紧紧握住,说:“这双手,可以拈针,可以握笔,就算挽缰绳磨得满手茧,或是用它来扇别人耳光,都好,但不应该握刀枪,你能答应吗?”
令年默不作声地听着,倏的睫毛一抖,飞快垂下了,嘴角却慢慢一弯。她没有答应,把掌心往他面前一伸,笑道:“现在这双手只缺一样——钱。没有钱,才是最要命的,怎么办呢?”
慎年莞尔道:“实在不行,我们也只好学杨金奎,到了夜里,溜之大吉。”
所幸宝菊及时赶了回来,结了酒店的帐,只把那副凤冠霞帔退了回去。杨金奎人走了,留了土行管事和宝菊交接账目,二十万顷刻间花了个干净。宝菊又顺道去买了火车票,来请二公子和三小姐启程时,慎年却说:“你先不要回上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