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绣猫
杨金奎正要问宝菊是谁,听见外头吵吵嚷嚷的,一个彝兵进来禀事,原来是杨金奎前一阵为了弄钱,请了个洋人矿师,叫他来红河甸勘探矿苗,说好了双方分成,结果矿苗看中了几处,杨金奎不认账了。洋人便拿了契约去临安府告他,结果临安府说,红河甸不归朝廷管,洋人只好又找来土司府跟杨金奎闹事。
杨金奎把茶一放,靸着鞋出去了,他这回没了辫子碍事,便插着腰往廊下一站,说道:“你勘探矿苗,把我祖坟的风水都踩坏了,我没找你算账,你还敢来要钱?”将那张契约抢过来撕个粉碎,叫彝兵们把洋人轰出去。
洋人哪里吃过这样的亏?气得用洋话呜哩哇啦地大骂起来。杨金奎跟他说不明白,要找慎年来给自己当翻译,脑袋左右一转,烟榻上早空了,“人呢?”
他和洋人在廊下说话,慎年也留意听了几句,起先还想,这个人又是种烟,又是采矿,倒还有些生意头脑,结果后来听他胡搅蛮缠,太不要脸,哪是做生意的料?的的确确是个土匪,他顿觉扫兴,丢下杨金奎回房去了。
红河甸这穷乡僻壤,没有画报和小说可供解闷,令年躺在纱帐里,手指无意抚着枕头上鸳鸯戏水的纹样,自己发呆。听见门响,她忙翻身坐起来,掀起一边纱帐。
慎年把衬衫扣子解到一半,又停下来,转而去倒了杯冷茶喝。
他身上有淡淡的烟味飘过来。令年目光追着他,狐疑问:“你刚抽大烟了?”
慎年无可辩解,只能嗯一声。
令年皱眉说:“会染烟瘾的。”
慎年道:“一两次,不会的。”
令年本来就不是于太太那样爱唠叨的性子,见他那副无所谓的样子,也不说话了。在床畔默然坐了一会,却嘀咕道:“现在是一起抽烟,下回该一起嫖|妓了。”
她太敏锐了,什么事情都是一猜就中。慎年一后晌在烟榻上歪着,本来是懒懒的,这会不知从哪里窝的火,便说:“和这种人打交道,你以为免得了吗?”他是很少在她面前发脾气的,此刻,却把当兄长的威严都拿出来了,眉目凛凛的,“我说了,云南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令年忍了又忍,千万句话涌到嘴边,都没能出口。最后,她垂着头,闷闷地说:“我知道了。”人又缩回纱帐,背对他躺了下来。
这会,不只慎年发怒,连令年也暗自下了决心,绝不再跟他和好了。黄昏时,慎年又应邀和杨金奎去看矿苗,令年心想:她自己在房里坐在发呆,像个怨妇似的,便主动去找了杨金奎的如夫人,和她打了一会叶子牌,还借了几本旧画报回来看。幸好她有这个毛病,一看书就要瞌睡,等到慎年回来时,见画报摊在枕头旁边,令年已经微微张着嘴睡着了。
他没有叫她起来,只把手巾打湿,替她擦了手,又擦了脚。他擦得很细致的,到后来手巾有些凉了,令年觉得很舒服,摊手摊脚地转个身,嘴角噙着甜甜的笑。洁白的脸颊被烈日晒了两天,有些黑了。
慎年不禁自言自语:“在做什么好梦?”
令年的气最多只能憋到慎年低头的那一瞬。她没忍住,睁开了眼,笑意像水波,在眸子里盈满了。“我没做梦。妈说,我从小就是笑着睡觉的,你是皱着眉睡觉,所以我是人见人爱,你是狗见了都嫌。”
慎年眉头一拢,又舒展开了。可他没跟令年开玩笑,把手巾放下,他正色道:“你什么打算?”令年不解,他说:“你想要一直在红河甸待下去吗?”
令年摇头,她起先觉得红河甸新奇,这会却有些无聊了。油灯豆大点的光把两人拢着,又是一个夜幕降临了。令年感慨:“二哥,我现在才知道,有电灯真是件幸运的事。”
慎年说:“我已经答应再拿二十万给杨金奎贩烟。这个人,以后也许是个人物,能干一番事业,可是他恶习太多,不会把你放在心上,”想到杨金奎不假思索,就把跟了他十多年的老婆休了,慎年脸色更鄙夷了,“真的嫁给他,你这辈子都不会幸福的。”
令年顿悟,慎年的怒气是来源于杨金奎调戏她那一幕。她没有急着辩解,反而苦笑了一下,说:“二哥,那你觉得,我嫁给谁能幸福呢?”
慎年没法回答。在溪口时,他就思索过这个问题。隔了一会,他说:“你如果实在不想结婚,也可以不结。”不等令年追问,他笑了笑,说:“我还不至于养不起你。”
令年如鲠在喉,只能勉强对他一笑,感激或俏皮的话都说不出来。慎年放开她,去外头洗漱了。他们挤在一间房里,的确是有许多不方便。没等他回来,令年便把油灯吹熄了,作出已经熟睡的样子,慎年动作变轻了,脱了鞋,和衣睡觉。
令年本想,他上午去了坝子,下午又去了矿坑,一准睡意浓重了,屏息等了许久,扭头一看,淡淡的、如水的月光透过窗纸,照在他的凝滞不动的侧影上。太热了,他也学了杨金奎,把袖子和裤腿都挽了起来。
令年知道他没睡,叫声二哥,“我们换吧,你在床上睡。”她有点心疼他了。
慎年说:“不用了。”翻个身,示意自己睡了。
令年委屈夹杂着懊悔,实在憋不住了。慎年是侧身睡的,她走过来,抱膝坐在他背后,说:“我不怕杨金奎,也没打算嫁给他。你说了,咱们要一起离开红河甸,我相信你。”
慎年也起来了,将她微乱的鬓发拂了一下,指尖还特意在她眼角停了停,见她没有偷偷躲在帐子里哭,他放了心,声音也柔和了:“你乖。”
令年借了夜色遮脸,大着胆子问:“你生气,是因为他想要轻薄我吗?”
慎年这会根本就不想听见杨金奎的名字,“别说他了。”
“那说谁呢?”卞小英?令年想了想,还是算了。她不想提外人,也不想回床上去,正犹豫,慎年将她的腿一扯,她便顺势躺了下来,面对面看着他。慎年一笑,气息就能把夜色搅动似的,“你要当一辈子跟屁虫吗?”
令年说:“哪有一辈子?最多到你结婚,我就不当了。”
慎年看着她,沉默了一会,说:“我不在的那几年,是谁把你关在家里,连门也不出?”
“没有谁,我自己不想出门,有时会想一想以前的事。”令年有些黯然,“人长大了,小时候的事总会淡忘的,但我到老了应该还记得红河甸。”
慎年的气息静了,他胳膊抬了起来,俯视着她,仿佛也在屏息,他嘴唇在她眉毛上碰了碰,到了眉心,又沿着鼻子往下。他的气息若有若无的,令年还拿不准,提心吊胆地等待着,提防着,他在她的鼻尖停驻片刻,落在了她的唇瓣上,稍作厮磨,然后,他灼热的气息把她的舌头擒住了。
令年脑子轰的一声,双手忙往他胸前一抵,他一手揽肩,一手揽腰,简直是轻而易举地把她拖到自己身下,紧紧拥住,在她唇舌上重重地辗转。他的动作那样驾轻就熟,在短暂的试探之后,近乎放肆地把她深吻住了。
令年心快跳到嗓子眼,丧失了唇舌,她揪住他的衣领,竭力把脸扭到一边,因为难堪,有一瞬间,只顾得上微微喘息,完全失语了。慎年的嘴唇擦过她的脸颊,停在耳畔,气息灼热的。他没醉,也没疯,所以很快冷静下来,他稍微把身体挪开,解释说:“我可能有点睡迷糊了。”
令年艰难地憋出一句:“现在清醒了?”他的身体很热,她忍了忍,又试图推开他,“二哥,你放开我。”
慎年嘴上说迷糊,却没松手,还把她紧拥在怀里,有一阵没动。令年挣扎,他把她胳膊和腿都按住了,但也没再吻她,只凑到她耳畔,哄劝她,又带点央求,“乖小囡,让我抱一抱你吧。”
令年安静了,依偎在他身下,等了一会,她才敢在他臂弯上转过脸,很轻声地斥道:“你还没清醒?”唇瓣上还微微发热,残留着亲吻时的触感,她脸上一阵塞过一阵滚烫,连耳朵也烧了起来。
见令年那样抗拒,慎年没有再强迫她,只在她后脑勺的绒绒头发上亲了亲,说:“我跟你说了,不要随便招惹别人。有的人胆子是很大的。”说完,还微微一笑,眼里闪着她自幼就熟悉的那种得意和狡黠。
令年没有回应,慎年脸色也渐渐如常了,拇指隔着短褂,在她背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摩挲着,令年只顾得上心乱如麻,没有察觉他的手在她腰间停了下来。“这是什么?”他描绘出一个坚硬的轮廓,脸色冷峻了。
令年见他要掀衣服,慌忙把他的手拨开,还弓着腰往后躲了躲,说:“我防身的。”
慎年眉头微微一皱,没有再追问,说:“你睡吧。”
令年被他按住不能动弹,僵硬地挺了半晌,还好慎年没再有别的动作,最后,反倒是他先睡着,令年浑身才松弛下来,夜深时,正好汲取那点暖意,便依偎着他也闭上了眼。次日,眼睛一睁,是轻薄的纱帐垂在眼前。令年猛地清醒了,身上褂子还是整齐的,她防身的那个东西不见了。
第32章 Prisoner of……
宝菊被俘虏后,没受什么苦,一天也有两餐饭吃,只是不得自由。关在一起的都是男人,没什么避忌,他每晚都要把衣服脱下来洗,只穿着一条裤衩睡觉。那张汇票就缝在裤衩里,贴着他的屁股蛋,这让他很安心。
被杨金奎放出来时,宝菊捂得脸白鬓黑,穿着才洗过的干净长衫,被押着往土司府的后衙走,途中遇见慎年兄妹,险些吓一大跳——三小姐黑了,穿着靛蓝的土布褂子,赤脚靸着拖鞋,连双袜子也没有,像个粗使丫头,正在堂屋陪着杨金奎的小老婆抹牌。二少爷头发长得像野人,两只裤腿一边高,一边低,正歪在书房的烟榻上打瞌睡,任杨金奎在外头大呼小叫的,他只装作没听见。
可见杨金奎这人破坏性实在太强,再多住几天,恐怕上海来的二公子和三小姐也要当土匪和土匪婆子了。
杨金奎自己还不察觉,安排了慎年在书房里给自己当翻译,打算盘,然后就撇下他,去廊下看两个彝兵在天井里练习打靶。彝兵手里的枪,正是上回杨金奎自上海搞来的驳壳枪,人称盒子炮,又笨又重,准头奇差,杨金奎简直怀疑也是“马迭尔变马鸡儿”,买了冒牌货。他叫彝兵走开,把腰里的勃朗宁掏出来,对着房顶上放了一枪,把一片瓦打了下来。
杨金奎有些得意,对着枪口吹了吹,然后走回书房的烟榻前,在慎年眼皮底下将手|枪把玩了一会——这只勃朗宁是从慎年身上缴来的,之后就堂而皇之别在了他腰间。枪身乌沉沉的,握把上是几个花体英文字的浮雕。杨金奎不识洋文,他管这枪叫撸子,“二公子,我也想搞这么一批撸子,你有没有门路?”
慎年说没有。
这也是杨金奎意料之中,他没有逼问,把套筒一拉,作势对准房梁上踱步的野鸽子,嘴上说:“二公子,你这把枪,打过鸟吗?”不等慎年回答,他又问:“人呢?怕也没打过吧?”还没瞄准,野鸽子飞了,他转头一看,慎年从金波手里接过茶,正耷拉着眼皮吃茶呢。杨金奎一屁股坐下,理所当然地说:“我看你扳机也不会扣,浪费好枪了,还是送给我算了。”
慎年也没什么不舍,顺嘴就说好,也算物尽其用了,还提醒他:“听说这枪砸在地上容易走火,你可小心点。”
新军都配枪,杨金奎信心十足,“这你就不用担心了。” 把枪装进枪套里,收了起来。见金波又拿了把大蒲扇,谄媚地给慎年扇起凉来,慎年则一脸的心安理得,手边的算盘珠子纹丝未动。杨金奎嘀咕道:“我这是给自己请了个爷回来了?”
金波冲他挤眼睛,“少爷,不是你说的吗?二公子是咱们的财神爷。”这是暗示他,别忘了还要从慎年身上弄钱。
这时,宝菊被两名彝兵押着,上来拜见杨金奎。杨金奎眉头一皱,指着宝菊,对慎年道:“嘴上连根毛也没有,让他去昆明办钱,你放心吗?”
宝菊在身边跟了几个月,慎年知道他细心机敏,对杨金奎道:“他认识银行的人。”
杨金奎“噢”一声,重新打量宝菊,见他斯文洁净,不卑不亢的,真有点上海生意人的派头——衬得慎年像个纨绔。这对主仆,是彻底反过来了。他暗自好笑,便叫底下再派几个彝兵,跟着宝菊一起去昆明。
宝菊被关了几天,突然领了这么个差事,心里还没底,便飞快地瞟了慎年一眼,谁知慎年和杨金奎说话,半点暗示也没给他。宝菊只能按捺疑惑,答应声是,又被押着往外去了。
这一出门,撞上了杨金奎的小老婆和三小姐。怨怼的小老婆绕过宝菊,问杨金奎:“老爷是不是要去蒙自?怎么不领我?我也想去城里逛一逛。”
杨金奎去蒙自这事,是悄悄嘱咐底下人的,见小老婆不依不饶地闹开了,他很不耐烦,说:“男人去办正事,女人跟着干什么?”把小老婆连骂带哄,弄出了书房,见令年也转身要走,杨金奎忙把她叫住了,和颜悦色地说:“三小姐,咱们去蒙自,你是想坐车呢,还是想骑马?”把他糊弄小老婆的话完全忘到了脑子后头。
令年对要去蒙自这事闻所未闻,“我也要去?”
“去,你和二公子都去。”杨金奎道,“这一带土匪太多,宝菊要到昆明办钱,我亲自去蒙自等着接应他,正好领你和二公子去蒙自逛一逛,瞧一瞧。”他一看令年如今的尊容,就忍不住要摇头,“三小姐,你好歹也是个大家闺秀,该去裁几身绸缎衣裳穿啦。还有二公子,你那头发也该理一理了吧?”
彝寨里有剃头匠,但只会剃头,不会理发。慎年琢磨杨金奎的用意,瞥了令年一眼——没等目光相触,她立即把头扭到了一边,嫣红的唇瓣抿起来了。
慎年这半晌是表现得若无其事,令年陪着如夫人打牌,一直心不在焉,后来她确认了,昨晚那事并不是臆想,真切得完全没法否认。她在茫然之余,对慎年多了点怨恨,连目光也躲闪了。
三小姐不说话,杨金奎就当她默许了,又难得遇到慎年脑子卡壳的时候,趁他犹豫,杨金奎当即把蒙自之行定下来,笑道:“二公子,咱们就以三小姐马首是瞻吧?”吩咐底下去套车,一行十来个彝兵护卫,顺道押送宝菊,吃罢早饭,就顶着太阳离开了彝寨,一路疾驰,不到天黑,抵达蒙自,安排宝菊上了去昆明的火车。
蒙自开关多年,又修了第一条跨境铁路,货殖畅通,论起繁华,不比上海差。铁路沿线,都是树影掩映的法式小楼。火车轰隆隆地穿行,震得脚底下都在颤。黑色枕木排成的火车线延伸到滇北最深处,像连接心脏的千万条血脉,贪婪地、不断地汲取着红土地的血液,再输送至法属安南。
杨金奎看了一会,很不甘心,转头对慎年道:“你看,个旧和东川的锡矿和铜矿,都被法国人这么一火车一火车地拉去了安南,再挖下去,怕云南的山都让他们掏空了,咱们还挖个屁。”
不甘心,也没用。就那几条民办铁路,也被朝廷抵押给了外国银行。慎年一哂,撇下径自感慨的杨金奎,往客栈去了。
客栈是法国人开的福鼎酒店,在蒙自东门附近,周围洋行林立,夜里还游人如织。杨金奎嘴上喊穷,出了门,派头真不小,早预定了几间豪华的客房,杨金奎隔在中间,左右两侧分别是慎年和令年的房间。
令年总算有了洗澡的机会,解开衣服,躺进浴缸,发了半天的呆,等水凉透了,才爬了出来,听见外头把守的彝兵说话,仿佛是杨金奎和慎年自火车站回来了。令年正隔着门听,耳畔“笃笃”响,她一怔,意识到来人是慎年。迟疑了一会,她把门打开。
外头把守的彝兵探头探脑的,两人没有开口,慎年走进来,把门闭上,才说:“这里有电话吗?”
令年早就找了,她摇头:“没有。”说话时,把眼睛垂着,转身走去冰凉柔软的沙发前,坐了下来。茶几上有份昨天的报纸,令年翻看了一页,愣了一下,整幅版面上都是关于四川民众为了朝廷收归路权而闹事的消息,云南各地也有革命党策划的几起小规模骚乱,都被压制下去了。相形之下,红河甸简直成了个与俗世隔绝的桃花源。
她遇到这种事,第一反应总是要去询问慎年的,这会却忍住了,沉默着没有开口。
慎年四处看了,见房间里没有异常,便替她把窗帘拉了起来,只留了一盏台灯。才适应了昏暗的油灯,此刻台灯的光格外显得柔和明亮,照得人眉目清晰无比。令年盯着报纸上的小字,感觉慎年走了过来,他身上也有好闻的香皂味。
慎年抬起手,令年忙不迭往后一躲,谁知他并不是要碰她,而是把她手里的报纸接了过去。令年有些不自在,脸上抑制不住,又红了。
慎年对报纸上的消息不大在意,随便一扫,便丢回了茶几。他看了令年几眼,忽然说:“你怎么一天都躲着我?”
“我没有。”令年下意识地否认。然后,她抬眼看向他,是那种小心的、探究的目光。她没有慎年沉得住气,从昨夜闷到现在,脑子里的纷乱一刻不停,逼迫她不得不打破沉默,有些埋怨地说:“我怕你又迷糊了。”
“你……”慎年欲言又止,过了一会,说:“别怕。”令年以为他要多说句话,辩解,或是道歉,谁知他戛然而止,离开了沙发,往门口走去。
令年心里的疙瘩不减反增,一时气结,追上去道:“你这会可清醒了吧?”
“我是清醒的,”慎年回视着她,目光深深的,认真又专注,“你呢?”
令年想了想,下定了决心,“我知道自己的身份,我不会像你那样乱来的。”
慎年反问她:“你是什么身份?”
令年眸光垂落。他的衬衫上缝着贝母纽扣,那一颗心在胸膛里,沉稳的、有条不紊地跳着,不像她,每句话都再三地斟酌,反复地思量,唯恐露怯。她打起精神,对他微笑:“我是妈的女儿,是你的小妹啊。”
“我知道。”慎年道,顿了顿,他说:“你记得把插销插上。”这时,杨金奎的吆喝声已经从走廊上传了过来,慎年怕他又要借机凑过来,就没再说什么,替令年把门带上,离开了。
福鼎酒店住了两天,杨金奎倒真没顾上去骚扰令年——他这趟来蒙自,倒是忙个不停,派金波去了趟电报局,又往贩土、贩枪的各家洋行货栈走了几趟,总算诸事办妥,杨金奎又把长袍马褂瓜皮帽穿戴起来,打扮得富贵逼人,来到慎年房里,将他从头到脚一打量,摇头道:“人靠衣装。二公子,你这样子跟我出去,要遭人冷眼的。”他爱热闹,爱张罗,当即命人去把理发行、裁衣铺的师父都请来酒店,要好好给两位上海的少爷小姐打扮起来——那个兴致勃勃的劲头,真有点像小女孩得了心爱的洋囡囡。他对慎年招招手,笑道:“你知道咱们为什么住这吗?这里除了洋行货栈多,还有个好处,妓馆多。东门外堂子里不但有苏州的,广东的,还有东洋妓|女、安南妓|女,你喜欢哪个?还是咱们挨家挨户去逛一遍?”
慎年恭维道:“将军真是龙马精神。”往沙发里一坐,拿起听差送来的法国雪茄盒子,随意看了几眼,却是不打算出门的意思。
杨金奎疑惑地说:“你是两天没吃烟,没精神了?”
慎年摇了摇头,说:“日本妓|女没有风情,安南妓|女太丑,苏州妓|女嘛,上海遍地都是。”言下之意,竟然是已经遍阅各国美色,对这蒙自“小巴黎”的风月场不感兴趣了。
杨金奎习惯了抽鸦片,对雪茄完全提不起兴趣,正没精打采,裁衣铺的师傅来了,听说要给隔壁的小姐裁衣裳,便问是裁什么样式,什么时候要。
“那就去广东街,看咸水妹。”杨金奎先跟慎年决定了,转过头来,对裁衣师傅道:“就裁结婚的喜服,不必太繁琐了,后天就要。”
“什么?”慎年拧眉,把雪茄盒放下。
“还有,给这位公子也裁一身见客的衣裳,”杨金奎道,“这可是大舅子。”见慎年吓了一跳,他笑容更甚,得意得眼睛都在放光,“大舅子,后天昆明的钱就该到了,我们顺便把喜事一办,也好送你回上海了。“
第33章 One piece
看二公子那脸色,活像谁欠了他一百万。杨金奎乐了,上前将慎年肩膀一拍——顺势将他按住,以防反抗。在这无声的施压下,杨金奎语气格外和蔼,“二公子,你怎么在这里待的一天比一天自在?那不行啊。土匪我来干就行了,你还得回上海给咱们赚钱呢。”他用那种男人之间熟稔的、满不在乎的语气道:“不就是娶你个妹子吗,别弄得好像别人要抢你心肝宝贝似的。是女人,都得嫁人的,你又不是她爹,又不是她男人,管那么宽呢?再说,我看三小姐也挺中意我的,你就别拉着脸了。”
在他的柔声细语下,慎年脸色也缓过来了。继续拆雪茄盒,然后拿了把小金剪。杨金奎还当他要行刺自己,先警惕起来,谁知慎年剪了雪茄头,又将小金剪撂回茶几上。
”拿洋火来。“杨金奎从彝兵手里接过洋火,亲自替慎年点了雪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