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绣猫
令年动作一停,见慎年站在门口,望了她片刻,也走了进来,用眼神询问她,令年只好说:“我随便找一本小说看。”
慎年没有说什么,当着她的面,把抽屉打开,里头是他那一把枪,安静地躺在里头,底下压着两人曾签下的借款协议。慎年说:“刚才童秀生当街被人打死了,你是想看我的枪还在不在吗?”见令年默不作声,他把抽屉又合上了,说:“就算是我,也不会是我自己去,你傻了吗?童得罪的人可不止一两个,如果我是你,第一个想到在背后指使的人,应当是杨金奎,毕竟他现在是窦的心腹。”
不到一年间,童窦两人,一死一残,简直像个可怕的魔咒。令年没有再去追问,脸上突然露出一种厌倦的表情,往床边一坐,说:“总是这些事情,没有一天不让人担惊受怕的,我烦透了。”
慎年看着她,说:“我们走吧。”
令年茫然地看着他,“走去哪?”
慎年正要说话,听见卢氏和康年的声音在楼下响了起来,两人被迫停下话头,慎年先起身,在令年肩上轻轻推了一把,二人一前一后,做无事状从房里走了出来。
第115章
慎年和令年的谈话,被康年夫妻一打岔,没有进展下去。令年回到杨家后,伏在枕上,辗转了一会,心想:他口中的走,大约并不是她猜想的那个意思,现在银行里的生意正如日中天,谁会有这样的魄力,能义无反顾地把这些都抛弃?便把这事忽略过去了。隔日,卢氏的电话又打到了杨宅,令年奇怪地说:“难道你今天还敢出门吗?”卢氏道并不是,“妈今天回上海来了,还说有四叔的电报,所以叫你回家一趟。”
令年不明所以,回到于府,得知于太太是昨日上船,今天早上已经到家了,因此康年也没有去衙门,都在于太太的房里。于太太是坐在她那张雕花紫檀的榻上,底下铺着一张玉石缀的凉席,上面又隔着一层墨绿色的荷兰绒软垫,大少奶奶站在一旁,正和于太太看案几上展开的几个绣件,康年则坐在旁边的靠背椅里,把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手上端着茶碗,人很闲适的样子。
见令年到了,于太太叫她也在榻上坐了,然后继续跟大少奶奶道:“这些土布虽然不时兴了,但给小孩子穿,比洋纱还凉快。也不必绣很多花,小人的皮肤嫩,不要磨得他。”令年见那一叠,都是小褂子、小袜子,可爱极了,用手展开,依次看去。大少奶奶则只是笑,于太太道:“怎么,你是嫌这些活计粗糙吗?”大少奶奶道:“我想想只是好笑,妈这样一个老太太,出过洋的,又养尊处优地过了几十年,竟然也亲手做起针线来。”于太太不以为然道:“我胡乱做一些,打发时间罢了。”大少奶奶虽是开玩笑,对于太太的所赐是很郑重的,叫使女仔细收起来,给芳岁姐弟用。
于太太闲话毕,这才转过半个身子,望着令年道:“你四叔发电报来了,北京那边不知怎么,忽然又要调他去做法国公使。听说这一年法国形势不好,怕要打仗,你四叔因此有些害怕,这一去,以后不知还有没有再见的机会。他和你也有十多年没有谋面了,毕竟是亲生的父女,这样互不干涉,简直是有违人性了。所以我想,你去趟美国,和他见一面也好。只是不知道姑爷答不答应。”
于太太对于令年的身世,即便在康年夫妻跟前,也没有这样开诚布公地讨论过。因见她嫁了人,姑爷又是那样一个凡事都很无所谓的性格,心想,趁这个机会把它公开也好。说完,又转向康年夫妇,问道:“你们是怎么想的呢?”
康年道:“四叔既然开口了,小妹还是去一趟的好。我看欧洲的确有发生战事的危险。不过来回少说也要小半年,妹夫又不是个闲散人员。他不能送小妹去,只叫几个没出过远门的下人跟着,怕妈也不放心。”
卢氏笑道:“要不是有芳岁这两个拖累,我倒愿意陪小妹走一趟,去美国看看。”
康年道:“你不要胡吹大气了,怕船还没出海,眼泪珠子就要流两大行了。”被卢氏把他剜了一眼。
他们在这合计,慎年也走了进来。于太太的房里,一进门,同样是个紫檀的四足高脚架,靠墙立着,上头放了一盆绿萝,这个绿萝叶子长得很茂盛,枝蔓沿着架子腿,一直垂到了地上。慎年便两手插着兜,右肩靠着高脚架,在那里不做声地站着。于太太叫他道:“你小心有线虫,顺着衣领爬进去。”
康年原本是背对门口的,还没查觉他来,闻言一瞟,将腿放了下来,茶碗也往茶几上一搁,只对于太太道:“实在没有办法,不如我去一趟。”
于太太道:“衙门里头的事怎么办呢?”
康年淡淡道:“衙门么,左右也不过就是每天去应卯。我看,就算隔个半年再去,也还是那些事。再说,如今都讲究西学,我倒也想去国外看看,他们的财政都是怎样维持的。”
于太太笑着看了一眼卢氏,说:“只是怕家里有人挂念你。”
卢氏也笑道:“反正我不挂念。”这一句后,便没话了。
慎年说:“我去吧,大哥有大嫂,还有芳岁两个,”说着,径自一个微笑,“反正没有人挂念我,去一年两年,也不碍事。”
卢氏道:“二弟对美国,再没有人比你熟了,我看也是你去最好。但我听说银行最近简直忙得不可开交,你也走得开吗?”
慎年道:“我正是有些银行的事情,要去美国办。早几个月前就有计划了,只是还没能实施。”
卢氏的心里,当然巴不得慎年代替康年去的,听慎年这样说,便把脸望着于太太,谁知康年好像故意似的,坚决地说道:“还是我去。”于太太哪知他们之间早已生了很深的嫌隙,只以为兄弟二人是互相体谅彼此的难处,所以才来主动揽这差事,便笑道:“你们两个,不过比别人多点见识罢了,平日里都是使女听差伺候着,怕连个茶水也不会沏,我可不敢担保谁能吃得下这个苦。要我说,你们随便哪一个去,都不如找两个老实可靠、又有些拳脚功夫的听差跟着。”最后,下了结论,“这种事,原本也该跟姑爷商量的,还是不要你们掺和了。”便把众人打发走了,临了,把慎年叫住,“你再来给我看看这个电报。”
康年等人都走了,慎年才把案上的电报拿起来,于太太又劈手夺了回去,往案上不轻不重地一拍,说:“你是又想挨我的耳刮子了吗?”
慎年一怔,说:“妈,不是你要我给你看电报的吗?”
于太太冷笑道:“我是不好意思当着你大嫂的面说出那些难听的话罢了。你小妹去见四叔,你就这样巧,也有生意上的事要去美国,你以为我信吗?就算我信,放你去,你大哥也不肯,你没看见他刚才脸色多么难看?”
慎年面不改色,也不去看电报了,往康年那个椅子里一坐,说:“我千真万确是有生意上的事,早计划了下个月要去美国。和小妹同行,不过是彼此方便,非要分开走,那也没有所谓。”
于太太半信半疑,有心要试探他,说:“那么,一起走也好,你把阿婉带上吧,她还算勤快,人也本分。这一趟出远门,虽然有些出格,但我想她爹也不会说什么,等回来后,正式给她个名分就行了。”
慎年皱眉道:“妈,我以为何妈已经够可怜了,你要把阿婉也变成另外一个何妈吗?”
于太太怒道:“你说的这是什么屁话?难道你也去了美国,一辈子不再回头吗?”
慎年道:“你再要逼我,那我也只好一辈子不回来了。”
于太太黯然地看着他,说:“你不要怪我总是疑心你,我自己生的什么样的东西,我心里很清楚。你也不要怨我约束你,说实话,谁还没有年轻过,没经历过一些荒唐的事呢?可等结了婚,有了孩子,回头想一想,都是不值一提的。就像你小妹,现在不也好端端的,结了婚,和姑爷还很亲近?我看,人家比你能想得开,你是太愚蠢了。女人,能安安稳稳地过日子,谁愿意在外头举目无亲地漂泊,一辈子给人指着脊梁骨过活?”
慎年笑道:“既然这样,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于太太沉着脸没有说话。
慎年对于太太刚才的那番话,也不是毫无触动的。他看了一会于太太,忽道:“妈,你这辈子过得快乐吗?”
于太太微笑道:“有你们兄弟两个,我还有什么不快乐,不满足的?”她毕竟还是心软的,又因为这两年来,慎年和令年之间,的确是只限于兄妹间的来往,甚而令年对康年更亲近些。又经过刚才那番试探,于太太略微放了心,说:“如果你真的改了,那我并不反对。但你要记住,如果这一路上,你再胡来,就算我还可怜你,你大哥也不会再准你踏进于家半步,你能答应吗?”
慎年毫不犹豫,说:“好。”
康年对于慎年和令年一同去美国的主意,是并不苟同,但他现在对于慎年的事情,多数以冷漠的态度来应对,兼于太太也点了头,他便没有多加阻挠。而令年对于这趟美国之行,并没有持太多的期待,不过于太太安排,她照办罢了。只有杨廷襄对这位即将调任法国公使的四叔产生了一些兴趣——他是知道令年有一位叔父在任美国公使,并且自清帝至民国总统的手上,地位都没有产生动摇,但不知道,这位叔父和令年竟也有这样特殊的感情,要千里迢迢去为他践行。令年敷衍他说:“不过我小的时候在美国,承四叔和婶母关照过几年,哪有什么特殊的感情?”
杨廷襄道:“是那张照片上,你穿着白缎子、绣花边的裙子,扮得像个小女洋人那时候吗?”说着,面带笑容,作出一副神往的样子。他去于家,不过寥寥数次,令年不想他竟还有这份细心,把她幼时的照片都记在心里,便说声是,杨廷襄转过脸来,对令年微笑道:“你知道吗,我这个人,虽然出身在乡下,但是最喜欢像洋学生那样,斯斯文文,懂得识字看书的女人,最好还要长得漂亮一点。所以我在溪口,一眼就看中了你。那时候,你还百般地作态,一副看我不起的样子,现在不是照旧做了我的老婆?”
令年只把它当做给自己的恭维,撇着嘴一笑,说:“那的确是你手段高明呀。”
杨廷襄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又说:“那么你呢,如果换做现在的我去溪口,跟你提亲,你还会把我当土匪赶出去吗?”
令年道:“其实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这个人挺有趣的。”
杨廷襄听她只肯承认自己“有趣”,有些不满意,说:“那你给我亲一口。”才把个侧脸递过来,见门帘啪的一声,杨文庆突然钻了进来,令年早把他的脸一推,头也不回地去了。被这么个半大不小的儿子盯着,杨廷襄也不禁脸上一红,冲杨文庆皱眉道:“你跑进来干什么?”
杨文庆没敢说,是玉珠怂恿他进来的,只佯做找书,在房里一环视,随手抓起案头一本小说,撒腿就跑了。杨廷襄隔着窗子,对走廊上的玉珠冷笑一阵,再走回房里,见令年在梳妆,他盘算了一会,说:“陆军师想要调我去云南做镇守使,你说我是该去呢,还是不该去?”
令年说:“依我本心,你是该去。你替窦做的事情越多,越容易受他猜忌,而上海这个地方,实在倾轧太严重了。既然现在有北京政府的赏识,何不去云南,建立一番势力呢?不过呢,你去云南,我可不会去,为了免得你说我无情无义,索性我也不发表意见了,请你自己决定吧。”
杨廷襄道:“你这话说了简直等于没说。”
令年见他堵在门口,又想了一想,说:“要么你还是暂且不要轻举妄动吧,毕竟你还不清楚现在的蔡督军到底算哪一路人,万一自投罗网,可就糟了。”
杨廷襄道:“果然是女人,头发长,见识短。难道没听说,富贵险中求吗?”
令年道:“那你又何必来问我?”绕过他径直往外走了,听车夫在外头回话,果然又是回娘家。心想她刚才那番话,也不过是在敷衍自己,杨廷襄不禁咬牙,心道:女人,太精不好,太蠢也不好,做男人简直是太难。看来我还得娶第三房才够用。
他在那里浮想联翩,令年早上了车,往于家去了。去美国的行程,是交由慎年决定的,因为他在银行里有许多需要交待的事情,等大致安排好,已经过了半个月。这段时间,也够于太太为他收拾行装了,令年一到,众人在小客厅里围坐着,讨论起船舶的航线,都说先从上海到香港,再经日本的横滨,到美国的西海岸。因此英镑、日元,都要兑换一些,这些业务,是可以通过汇丰来办理的。正在众说纷纭,忽见眼前人影一晃,是何妈扑通的一声跪在了于太太跟前,双手把于太太的裙子死死攥住了。
于太太给她吓一跳,说:“你这是要做什么?”
何妈嘴唇哆嗦着,说道:“太太,我想跟三小姐去美国,你叫我去吧。我攒了钱,够来回路费了。”
全家人都静默了。朱宝驹的事情,于太太早已从大少奶奶口中得知了,对于何妈还要执迷不悟,便是很不认可了。见何妈不住口地哀求,于太太板着脸道:“你是攒了多少钱,要这么一把把它都花了?来回的路上,晕船不说,可能还会染病,你不年轻了,值得吗?”
卢氏也说:“何妈,你见了他,又能做什么呢?他人在美国,犯的美国的法,即便四老爷、二少爷也没办法的。难道你还要学戏里演的,去劫法场吗?”
何妈九头牛也拉不回,执拗地说道:“太太,我就想去看一眼,他是不是真的朱宝驹,要是真的朱宝驹,他没死,我就跟他说两句话,已经死了,我就把骨灰带回来,给他在乡下立个碑。”
于太太不做声,任何妈跪着,半晌,令年不禁看着于太太,叫了声妈。于太太轻轻叹口气,说:“活半辈子了,还有什么看不开的呢?我可是没有见过比你还傻的女人了。我只怕你去了,才知道自己这几十年等得不值。”
第116章
何妈的请求,于太太是勉强答应了,但到底心绪不佳。令年跟着于太太进房,观察着于太太的脸色,说:“妈,何妈这一路跟着我伺候,工钱由我开给她好了。”
于太太薄责地看她一眼,说:“你说的这是什么话,难道我是为那个吗?”
令年原本也只是为了引于太太开口,见于太太并没有反悔的意思,便微笑道:“我想,这是她一辈子的夙愿,应该让她实现得好。”
于太太倚在榻边坐下,说:“你们年轻人,做事只图一时痛快,哪里晓得我的用心?何妈年纪大了,这趟跟着去,路上难免有个病啊痛的,慎年是个男人,有许多不方便,到时候,是你伺候何妈,还是何妈伺候你呢?”她起先很不以为然,之后又叹道:“再者,这个年纪的人,不像你们,今天哭,明天笑,爱呀恨的,只当是好玩。上年纪的人,就像纸糊的灯笼,外面看着好端端的,其实一戳也就破了,心理上最受不得刺激,大喜大悲,都属不益,有时一口气缓不过来,突然就撒手去了,到时候,你和我,拿什么跟她老家的人交待呢?”
令年咀嚼于太太这话,仿佛意有所指似的,便把笑容敛去了,沉默不语。
于太太又道:“然而,她本来就是个自由人,又不是卖身给我们家了,非要去,我又能说什么呢?去就去吧。只是你要答应我,这一路上,千万不要出什么岔子才好。这话我只跟你说,因为比起慎年,我宁肯多相信你一点。你明白吗?”
被于太太两眼望着,令年将头点了一点,于太太才觉得欣慰,叫她在榻边坐了,一只手从令年的衣领到襟口,仔细地理了理,然后拿起衣襟上挂的那个碧玺菱角压襟,见粉盈透亮的,于太太笑道:“这个压襟没有见过,是姑爷送的吗?真是人不可貌相,论体贴、脾气好,他兴许比康年两兄弟还强不少呢。”
对于太太这样的评价,杨廷襄本人听了,怕不心花怒放,令年也只是抿嘴一笑,全当默领了。之后几日,除了何妈手慌脚乱,惴惴不安,其他人等也不过按部就班,办理访美的证件手续,再加订一张何妈的船票,因为远洋轮船公司的航期也不是那样凑巧的,最后没能如于太太所愿,等到阖家过一个中秋,慎年三人便被迫启程了。
何妈直到上了船,仍在罗唆,说:“我们出这样一趟远门,姑爷竟然也不来码头送行,太太还说他体贴吗?就算是有权势,有钱,礼数上也实在是差了一些。”她哪里懂得,杨廷襄这人近来尤其惜命,码头上龙蛇混杂,他一个带兵的人在这里出现,也觉太过显眼了,何况,“不过去几个月罢了,又不是人死了,做什么要搞出一副娘们兮兮舍不得的样子?”只派了玉珠和杨文庆作为代表,来目送令年上船。
而杨文庆那个孩子似乎天生比别人多一分敏锐和警惕,在趸船把舢板放下来时,忽然拽住令年的手,两只黑眼睛盯着她,问道:“令姨,你还回来吗?”
令年心领神会,微笑道:“等我回来时,你大概已经过完年,要进洋人的小学校去上学了,你说这半年是快还是慢?”
仅剩六个月的自由,当然是时光飞逝了。杨文庆却皱眉道:“也许那时候我跟着爹去云南了。谁来接你呢?你知道往哪里发电报吗?”
令年便把四叔家的地址写给杨文庆,说:“那么你把新的地址发电报告诉我。”
杨文庆把它捏在手里,说:“我给你写信。”
令年道:“那你的封皮上得写洋文才行。”
杨文庆先是露出一点愁容,最后很郑重地点点头,说:“好吧。”
令年等人上了趸船,要先从浅滩驶到近海口,再换远洋客轮。登上客轮,进了舱房,何妈先把背上那一个巨大的包袱解开来,里头是各式酱菜、卤肉、药包,还有妇女应急的物品,因为慎年也在,便没有一一拿出来给令年看。令年笑话她说:“何妈,你这是要在船上开杂货铺子吗?”
何妈又把一个盛满生土的坛子塞进床底,说:“小姐,你没出过门,哪里知道,‘饱带饥粮,晴带雨伞’。咱们去的又是洋人的地方,这些东西不起眼,急起来能救命的。还有这坛子土呢,你不要把它偷偷丢掉,等你有个头痛脑热的,我在茶水里给你加一点点故乡土,立马人就好了,你瞧着吧。”
说完,何妈又去铺床,这里虽然是一等客舱,但空间也颇逼仄,床是单人的,何妈先卷了一床被子,又卷了一床被子,枕头也摆了两个,嘴里说道:“我睡外头,你睡里头。”
令年慌忙说:“我们是一人一间房,你不要来跟我挤呀,我怕你晚上打呼噜。”
何妈并没有出过远门,得知自己要住一间客舱,心里就有些发虚,而且这走廊上曲里拐弯的,怕船一开,头一发昏,抬脚迈进海里去,那还得了?嘴上可不肯承认,坚持地说:“分开睡,隔着许多道墙,万一你要喝水,或是要吐,我哪里听得见?还是这样方便,挤也就挤两个月。要不然,我打地铺吗?”说着,就要把被褥往地上铺,令年哪好再赶她走,只能叫何妈仍旧把被褥放回床上去,自己站在一旁看着何妈拾掇,脸上怏怏不乐。眨眼间,这客房被何妈布置得大变模样。何妈将腰一扶,说:“唉,这地板晃来晃去的,叫人活都没法干。二少爷,我先躺一躺,再去给你铺床。”扶着床架子,艰难地往床的边沿上一躺,瞬间便打起了呼噜。
慎年趁这机会,将床底下那个土罐子掏出来,走出客舱,叫听差拿去丢了,回头一看,见令年还坐在桌边,一手支颐,皱眉望着床上的何妈。慎年也觉得有些好笑,双手捏在她肩膀,隔了衣服不轻不重地按了按,令年怕给何妈听见,一边捉住他的手,别过脸来,做口型道:做什么?
慎年也低声说:“替你按一按,你累不累?”
令年把他的手推开,说:“不累。”
慎年便将眉头一扬,说:“一点也不累吗?”
令年见他手从肩膀上离开了,手指又在她后脖子摩挲了一下,脸上还带点微笑。她如何不懂他的意思?将他一瞪,说:“还是有一点累。”身体往旁边一躲,站起来往客舱的窗边张望了一下,说:“怎么还没开船?”
这时整个船身轻轻一震,把何妈也惊醒了,她慌忙起身,先往窗外一看,见隐隐还能望见岸边的房顶,说:“到香港了吗?”
慎年说:“还没开船。”通常,远洋客轮出埠时,要循例由海关查验各式手续,搜检货舱,总要耽误个把时辰。这会等的时间可有些长了,慎年叫了客舱的听差来,那听差才说,是陆军师的人,在核查船上是否隐匿有被通缉的乱党,又安慰他们说:一等舱多数是洋人,那些当兵的不敢来查,只在二等和三等略微看一看,就会放行了。何妈这才放了心,慎年见她醒了,说:“我回舱房,何妈你不用来帮我收拾。”回到舱房,才把衬衣扣子解到一半,听到外头轻轻的叩门,只当是令年,便微微一笑,径直走过去,把门打开。谁知站在门外的是程觅棠,怀里还抱着一个孩子——彼此都十分地出乎意料,愣了一瞬,觅棠先将惊愕变作了恳求,说:“二公子,我能进来一会吗?”
慎年把门打开一点,觅棠忙走了进来。当初在圣三一教堂发生民变时,慎年便觉得她很机敏,果然觅棠见客舱里矗立着一人高的衣柜,不等问过慎年,立即一矮身钻了进去。这时外头听差和卫兵的脚步声已经走近了,那个听差不断说道:这一片的客舱都是洋人,实在是不需要查看了,两个卫兵置若罔闻,“哐”一下把门推开,将慎年一打量,说:“证件。”抬脚往房里就走,慎年将卫兵拦住,拿出证件,夹了一百块钱在里头,卫兵心领神会,证件也不看,只将钱放进兜里,问有没有看到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带着一岁多的小孩子,慎年摇头,又说:“我姓于,隔壁舱房是我的妹妹和家里一个老佣人,也是陆军师杨旅长的家眷,应该也不用查了吧?”听差忙附和道:正是如此。两个卫兵便越过令年的舱房,扬长去了。
慎年关上房门,等了一瞬,不见卫兵去而复返,叫了一声程小姐,觅棠自衣柜里撞了出来,那个小孩子被她一直紧紧捂着嘴,面孔憋得通红,她一放手,立即嚎啕起来。觅棠在他脸上贴了贴,小身躯温热,只是受了很大的委屈,不住地在她怀里扭动。觅棠紧抱着他,对慎年苦笑了一下,说:“二公子,多谢你。”
慎年见她很狼狈,说:“你先待在这里。”再没有多话,离开舱房,在甲板上找了张躺椅,才坐了一会,耳边汽笛锐鸣,轮船已经缓缓地前行了,在船舷边溅起了雪白如瀑的水花。这时,觅棠才把孩子安置下来,走了出来。船才起航,客舱里的人都还没有来甲板上,觅棠在另外一张躺椅上坐下来,又说:“二公子,刚才真是谢谢你。”
慎年说:“程小姐,你不用客气。”他对她的态度一如既往,客气,温和,谈不上热情,也没有因为那个小孩子而表现出好奇或鄙夷。
觅棠是很感激他的,隔了一会,又搭讪说:“二公子是去香港,还是路过?”
慎年说:“路过。”又问觅棠:“你是去香港?”
觅棠轻轻点头,带点微笑——她此刻并不是能笑出来的心境,只是经历了刚才的慌乱和难堪,想要尽量表现得平静一些。她说:“那边女人做工可能更容易一些,我想去试试。三小姐大约没有跟你提,我父亲几个月前去世了,我母亲很害怕出远门,因此只有我一个人,带着一个孩子。刚才那两个,是冯家的人,我真是没想到,他们会找到船上来。”
慎年没有去深究,或许他对她和窦冯两家的纠葛早已心知肚明。他说:“程小姐,你一个人,香港也不是世外桃源。”
觅棠说:“我读过书,也愿意吃苦,我想,在香港生活下去,应该也不是太难的事。”
慎年颔首,没有再说话。
觅棠在旁边的躺椅上,很端正地坐着,见他不再开口,便也别过脸去,看着前方蔚蓝的海和天空,在遥远处相接。过了一会,觅棠又把视线落到了慎年的脸上,说:“二公子,我以前做过一件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