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绣猫
她话头一停,是在犹豫,也想知道,慎年会是怎样的反应。短暂的沉默后,慎年也转过脸来,注视着她。他在甲板上一直戴着墨晶眼镜,隔着眼镜,觅棠实在猜不出他的心思。慎年说:“程小姐,你不用告诉我。我早说过了,换做别人,我一样会帮,不论他做过错的事,还是对的事。”
觅棠急着说道:“不,不是别人。我因为一些私心,损害了两个人的名誉,是……”
“程小姐,”慎年把她打断了,面色依旧平静,“我看你不是一个习惯跟别人认错的人。你以为下了这条船,我们分道扬镳,此生再也不会有碰面的机会,所以必须要告诉我吗?这件事,你说不说出来,对我都没有区别,而你,假如不幸我们再次见面,也许你会很后悔今天把自己的心迹袒露给一个外人,也许还会因此恨我。人生无常,你并不能保证我们绝不会再见。“他转过脸去,也望着前方,淡淡道:“比起被人感激,或是遭人记恨,我认为都不如彼此互不相干,还更安全一点。“
觅棠无言地坐了一会,说:“你说得对。”起身离开了甲板。
随后,何妈与令年也得知了觅棠在同一条船上,只是对卫兵搜查的事情毫不知情。何妈对程小姐,向来保持着十足的戒心,但见她孤身一个女子,还带着一个丧父的小孩子,心不由得软了,况且,“出门在外,都是朋友”,便提议道:旁边那间一等客舱,空着也是空着,为什么不请程小姐搬过来住呢?彼此之间,也好有个照应。譬如程小姐若是想去吃吃饭,散散心,她是很愿意帮忙照顾她的小孩子的。对此,程小姐也没有反对,当日便搬了过来——这让令年很诧异,以她对程小姐的了解,她是绝对不会接受对方毫无缘由的好处的。何妈倒见怪不怪,说:“当了妈的人,总怕孩子吃一丁点的苦。小姐,也不知道我这一辈子,能不能抱上你生的毛毛头呢?”
令年便不说话了。果然何妈对觅棠的那个孩子是十分地疼爱,以至听说了觅棠的丈夫以及程先生先后去世的消息,很为他们母子掉了一些眼泪。何妈把孩子抱在怀里,摸一摸他的小手,摸一摸他的小脸,说:“程小姐,你这个孩子,白白净净的,又很会笑,让我想起在溪口,你第一次来我们家,穿着一件法兰绒的学生服,又漂亮,又文雅,我们太太多么喜欢你。只可惜,你的命苦一点。”
在舱房里,何妈扶着那个孩子的手,引他去碰案上的坛坛罐罐,又带他去甲板上看海——时间飞逝,这个孩子已经会用健壮的两条小腿学走路了。觅棠默然地望着他,脸上显出一种温和平静的样子。
令年心想,程小姐的境遇,以及何妈对她的评价,竟会发生如此大的变化,真是神奇。她用审视的目光看了一会觅棠,把心里藏了很久的一句话脱口而出:“程小姐,你原来也喜欢过我二哥吗?”
觅棠心里一惊,暗自猜测着令年的用意,可她脸上也只有纯然的好奇,觅棠便垂眸道:“我原来并不了解二公子是怎样一个人。”顿了一顿,她说:“他是个好心人,三小姐你也是。”她看着令年,“你觉得我很糊涂吗?”
觅棠的坦诚,再次出乎令年的意料。她摇头,笑了一下,说:“喜欢我二哥的人,我都喜欢不起来,但——也讨厌不起来。”
这时,舱门一开,何妈那一老一小回来了,何妈说:“有人在舱房里弹琴。”又对令年抱怨道:“你还嫌我行李太多,这个不许带,那个也要扔掉,看别人,恨不得连家都搬上船呢。唉,俗话说,穷家富路,饱带饥粮,晴带雨伞……”
令年将手指在嘴唇边一竖,何妈以为她厌烦,便将嘴一鼓,不说话了。令年侧耳聆听,果然一阵叮叮咚咚,颇具节奏感的琴声自走廊上传了进来,她听了一会,对觅棠道:“程小姐,这个曲子,你还记得吗?”
觅棠微笑道:“三小姐,我怎么会不记得?”
她们两人不约而同想起来,这是觅棠在溪口初遇时,在于家弹的茶花女选段:啊,梦中情人。
第117章
在横滨港换船后,何妈忽然开始魂不守舍,对于终将抵达的美国,有种莫名的恐惧,不免就病倒了。令年这时才体察到于太太的苦心,但她对于何妈,有推卸不了的感情和责任,旅途中的绝多数日子,都是在客舱里照料何妈。幸而一等客舱里,食物和药物的供应都很充足,听差也称得上殷勤,在美国下船时,何妈虽未痊愈,也无甚大碍,只是人瘦了一大把,两个眼窝深深地陷了下去,跟令年抱怨道:“你下回再叫我,我可死也不出门了。”令年说:“你这人说话真是奇怪,又不是我逼你来的。”何妈道:“唉,我只是不懂,为什么有人好好的家不要,愿意受这种罪,来一个谁都不认识的地方?”彼时的金山,经历了大地震后的重建,即便比起上海,也是个颇具现代化的城市了,地面纵横着缆车、马车和小汽车的车流,男女洋人满街乱走。何妈抱着包袱,紧紧跟在令年身后。
他们在西岸下船,来的金山,时人称做大埠。迎接的人是被派驻金山的一个公使馆参赞官,这位祖籍番禺的参赞官,只能用洋文跟慎年交流,跟只会吴语的何妈,完全是语言不通。到华埠一间小茶馆歇脚时,参赞官叫了茶馆的老板出来,何妈才知道,这个还留辫子、穿布鞋的林老板,竟然身负绝学,精通英文、粤语、闽南话及苏州话,因此除了在华埠经营茶馆外,还给本地市政府、法院、来美访问的华人官员充当临时的翻译。何妈忙道:“林老板个人真钟好。”林老板定睛将何妈一看,说:“你温州人嘎?”何妈在上海,只肯承认自己是宁波人,被林老板一问,忙点头:“东坪乡人。”林老板瞪着眼睛道:“莫开玩笑,我老婆也是东坪乡嘎。”忙走去后面,叫出来一个穿大襟衫、攒髻裹脚的妇女,将何妈一打量,说:“朱大嫂,你娘家姓什么?”何妈说道姓何。林太太说:“你是小阿秀吗?”走过来又道:“你小时候在河里洗衣服,把棒槌丢了,跳下水里捞,险些淹死啰。还是我用竹竿把你拖上来的,你还记得吗?”何妈忙说不错,二人不意还有这样的奇缘,忙把手拉手,一个称姊,一个呼妹。
林老板自去斟茶,请众人落座,才说道:他有个极好的消息,朱宝驹在大埠结识的许多同乡,自愿筹了一笔款,赔给那个死了的洋人的家眷,请帮忙在法庭上说一说好话,公使馆亦聘请了律师,极力斡旋,现在大约已经确定会判一个防卫过当,失手致人死亡,换做案犯是洋人,当庭释放的先例也有,可惜朱宝驹是个华工,免不了要在班房里蹲个十年八载。对林老板而言,已经是华工的极大胜利了,何妈听着,脸颊好像越发凹陷了,只剩下两个乌黑的眼眶,怔怔地把林老板盯着。
林老板道:“朱大嫂,你不要难受,班房里那些洋狱卒,其实不大会虐待人的,也有饭吃。冷天的时候,我们这些同乡,还曾托我送衣服鞋袜给他。人并没有吃许多苦,过几年出来,兴许还胖了哩。”
何妈其实在包袱里也装了几件男人的里衣、鞋底、袜子,都是用上好的料子,密密的针线缝的,这会当着林老板等人的面,被人一口一个朱大嫂叫着,反倒不好意思拿出来。她抱着包袱,喃喃道:“真不要吃苦吗?”
林老板再三保证道:真是不用吃苦。“这是现在,前些年刚来的时候,谁还不吃苦?矿挖没了,又被赶去修铁路,没门路的,在铁路上扛沙子,捡煤块,有门路的,在华埠跑堂,打杂,给洋人卖苦力一辈子,连老婆也讨不上,所以有点钱,都去喝酒打架了。要我说,有现成的船,被遣送回国倒好了,去宫里当太监,都比这里轻省,伺候老佛爷,不比伺候洋人好吗?”
林太太道:林老板是光绪十年来的,有同乡帮忙,有幸在华埠落了脚,她则是拳民闹事,到处打毛子,林老板一家被划分为“二毛子”,林太太才携儿女偷渡来金山,和林老板团聚。“阿秀,好歹再熬几年,你跟朱兄弟也就团聚了。”
何妈揣着心事,嘟囔道:“现在是民国政府了,不打毛子了。”
林老板道:“那些人真把太后和皇上逼退位了吗?是杀头了,还是流放了哇?”
何妈道:“没杀头,也没流放,还在京城里住着。”
林老板道:“还是咱们中国人仁义呀。”
林太太对何妈道:“那个女人,年纪比你还小些,不到四十岁,也常去看朱兄弟,说:她愿意等,以后朱兄弟老了,她伺候他。你要是愿意,我就领她来见你。你不要不好意思,你是大,她是小哩。”
别人尚不怎么样,何妈立时明白过来了。原来是个老妓|女,为了她,朱宝驹差点把命送了,难道是为了她“仁义”吗?何妈脸色严肃了,摇头道:“阿姊,你们不要跟人家说我来了。”又催促林老板道:“能去班房里看人了吗?”
有公使馆的证明,何秀是朱宝驹的家眷,允许探监,令年便留在了参赞官的官邸,林老板带了慎年和何妈来到监狱。何妈是生平初次进班房,两只手把包袱边攥得死紧,只听见洋人叽里咕噜的,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在议论自己呢?或是商量着要给朱宝驹拶手指,带行枷呢?她没心思问林老板,两眼把那铁栅栏围成的窗子盯着。耳朵里听见鞋底子在地上拖得刺拉拉响,何妈忙站起身,她先瞧见的是两个人高马大的洋狱卒,然后才是一个盘着辫子的小个子男人。好在他没有戴行枷,只有手上和脚脖子上拴着铁链,所以走起路来,慢吞吞拖着步子。何妈留神去看,这哪是朱宝驹呢?瘦条条的脸盘,两个半闭半睁的眼睛,半点神采也没有,他只是狐疑地打量着她,没有张嘴,看不出来牙口好不好,可耳朵旁边,的确是有个拴马桩!何妈把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她就想问他一句话:“宝驹哥,你还认识我吗?”
这个陌生的朱宝驹瞅着她,把头摇一摇。
何妈想:难道我老了吗?可林家的阿姊不是一眼就把我认出来了吗?她又满怀期望地提醒道:“我是阿秀呀,咱们……你……我,”她手足无措,说:“我小时候,差点掉进河里淹死,你不记得何秀吗?小阿秀?是你没过门的女人呀!”
朱宝驹仍是摇头,平板板的一张脸。何妈想过,他死了,或残了,可没想到,他不记得她!他简直是一个死人的魂,稀里糊涂过完了上一辈子,喝了孟婆汤,还没等来转世投胎的命令。一左一右,站得直挺挺、脸煞白的洋狱卒,分明是牛头马面呀,何妈看着他们伸出鸡爪子似的手,把朱宝驹一拽,顿时心生恐惧,牛头马面要把朱宝驹的魂拘走了!何妈眼前一黑,慎年把她撑住了。
回到茶馆,林太太叫何妈在床上倚着,给她煎了一碗滚烫的茯神茶。令年掀开帘子进来,目光在何妈脸上盘旋了一会,坐在床边,顽皮地笑道:“见到人了?还那么俊吗?”
何妈笑不出来,说:“唉,俊什么呀?又老,又丑。”扪心一想,自上海来到金山,担惊受怕,心也提在嗓子眼,值什么呢?这会,一颗心像掉在了酱缸里,又酸,又苦。用手绢把眼睛拭着,何妈问:“二少爷说,从这到四老爷那,得多久呢?”
令年道:“坐火车,要半个月。你想在金山多待一阵吗?”
何妈把令年拉着,她那手,在去监狱的路上就打着颤,捧了一会茶碗,稳当了,也有热气了,人还没精打采的,说:“小姐,我思前想后的,跟你商量看看,要不,我就不去四老爷那了,就在林阿姊这住着等你。回去不也得从这上船吗?一想还要坐半个月的火车,我这腿就直打颤,到时候病倒了,拖累你。”
据林老板的消息,大抵还有一两个月,朱宝驹就要见庭了。令年知道,何妈是一定要守在金山,等到宣判,才肯甘心。她稍一犹豫,说:“何妈,如果朱宝驹只要几年就放出来了,你还跟我回去吗?”
何妈惊讶地说:“不回去,我去哪呢?”她把床边那个原封不动的包袱望着——见了朱宝驹,只顾着发愣,做好的鞋和衣裳也没来得及给他。现在一想,其实完全不合身,因为她记忆中的朱宝驹,是一个身量蛮高、手大脚大的男人,何妈是不肯承认自己的记忆有误,只疑心美国的水土不好,怎么把那样一个好好的年轻人,变成了现在这个畏缩麻木的样子呢?何妈脸上呆呆的,说:“我原本就说,来美国,只是跟他说几句话,现在话也说了,还不回去吗?他是不记得我了,我看他,也跟以前是两个人了,非要生拉硬拽的一起过日子,我还看不上他呢。只是心里念了几十年,真和我亲兄弟差不多了,好歹知道他是个什么下场,回去也放点心。要是亲戚问起来,我就说他在这很好,发财了,娶了老婆,生了一群男男女女,有白的黑的,黄的紫的……”扑哧一笑,又把一颗眼泪滚下来了。
何妈不肯走,林太太也很乐意有她作伴,因此慎年和令年只在金山待了一天,便转乘火车,前往东岸。横跨美洲大陆,途中的景色常常变幻,森林湖泊、雪山沙漠,依次都经过了,好在有卧铺车厢,车上的乘客和男仆,也不像在云南的火车上那样,天不明便把炉子铫子、孩子狗子作弄得哐啷啷、呜哇哇乱响。车厢门一合,不易听到外头的动静。车厢里有床,小圆桌,靠窗是一个短沙发,底下铺着一块绒地毯。慎年走过去一看,桌上留了一壶咖啡,一盒糖,一盏牛奶,还是温热的。令年兴致勃勃地吃了一块糖,说:“这火车的布置,还跟好些年前一样,只是没有人来送你一个发条小火车。”
慎年说:“你想要的话,也可以下车买一个。”
令年摇头。慎年靠在床头,闭目养神,隔了一会再睁眼,见令年坐在沙发上,朝车窗内外望着。被慎年一唤,她回过神来,说:“我在想我们小时候坐火车的情形。”
慎年道:“我也在想之前火车上的情形,不过那是云南的火车。”
令年瞟他一眼,把头扭到一边,两腿在呢裙下并拢,正襟危坐。
慎年说:“你不困吗?”
令年说:“我不困。”没有忍住,把脸转过来,说:“你怎么还不走?”
慎年笑道:“你不困,我可困了。”往床上一躺,转过身去作势就要睡觉。令年试探着走过来,皮鞋跟踩在绒地毯上,丁点声音也没有,他却好像背后长眼睛一样,不等令年弯腰,便将她手臂一捉,拖到了自己身上。令年撑起胳膊,手指在他脸上一戳,小声说:“你走呀,我跟何妈挤了一路,早就受够了,你又来挤我。”
慎年道:“我又不打呼噜,你怕什么?”他微笑着看着令年,抚摸了一会她的头发,目光盘旋了一会,落在她含笑的双唇上,慎年身体一转,把她放在床上,含住她的嘴唇吻了一会,手把令年的领口才解开,男仆便在外头轻轻地叩门了,提醒说:正在经过内华达山,这里的山脉非常壮丽,火车减速,乘客可以稍微打开一会车窗。慎年两人这样极近地对视了片刻,等男仆走开,外头逐渐响起脚步声,慎年笑一笑,把她放开了,换做他走下来,坐在沙发上,注视着外头绵延的山脉。火车在塞拉岭山间穿梭,慎年忽然说:“你知道吗,有数以千计的华工死在这了这段铁路轨道上。曾经有上万的温州人、福州人坐船从香港到了金山,我只知道一个何妈,找到了一个朱宝驹。”他看着令年,“所以,你知道我回国后,对着大哥,有时候感到很失望。”
令年对于康年,当然不好随便去评论。她说:“我以为,我是一个悲观主义者,凡事都习惯从坏处去揣测,而你好像不论面对怎样的难事,都有法子和信心去克服。”
慎年微笑道:“你以为我是个盲目的乐观主义者吗?那未免太傻了。只是有些事情我不愿意轻易得放弃它。假如人的意志能够改变一切事物,那么当初我不会来美国,而你也不会跟杨金奎结婚了。”
令年身形滞了一会,她这途中其实并没有怎样想起杨金奎。慎年突然提起来,让她心绪有些坏,她说:“你到现在还怪我吗?”
慎年摇头道:“假如你不是小妹,那么从你跑去跟杨金奎结婚的那一刻,我只会把你归类为一个狠心绝情的女人,一辈子都不要跟你说话了。”
令年不由嫣然一笑说:“那可没有办法了,打从出生,就注定你这辈子也只能让着我了,即便我只是一个狠心绝情的女人。”
慎年却说:“不,人的耐心是有限的。”
第118章
慎年二人几经周折,抵达纽约的大中央车站。四叔并没有派人来接站,因此他们顺着稠密的人流,一出车站便雇了辆马车钻进去。纽约高楼林立,列车的轨道同时铺设于地上和地下,与喧嚣的金山相比,是另外一番磅礴冷峻的繁华了。此时已经入冬,阳光并不热烈,沿途的哈德逊河泛着粼粼的波光,稍远处,海雾未散,白色的汽船在雾中若隐若现,仿佛静止的一般。
令年也曾在纽约度过一段幼年的时光,但她仅剩的记忆只围绕着故居的人与事,对这一座城市是很陌生的。她从疾驰的马车里向外张望时,慎年说:“原本,也许你应该是在这个城市长大,那我可想象不出来会是什么样子。”
令年也思索了一下,说:“那么我觉得还是上海好一些。”
慎年明白她的意思。假如她还是四叔的女儿,现在他与她,大约也仅限于有过寥寥数面之缘的堂兄妹,绝谈不上亲近。这么说,他简直应该要感谢四叔。这时,令年已经把头收了回来,除了刚踏入纽约时那种新奇感,她的面色很平静,终于要和暌违多年的生父见面,她却并没有那种期盼的神态。慎年问她:“你还记得四叔吗?”
令年很诚实地说:“不记得了。”对着照片想象过吗?大约幼年时有的。每隔几年,由于太太转述一些不冷不热的只言片语,四叔在她脑海的形象,如同那些被时人的技术所限的旧照片一样,完全是模糊不清的。
慎年也稍一回忆,说:“其实你长得像四叔。”
于家生儿肖母,生女肖父,令年的面貌里并没有太多生母的痕迹,因此也很好的掩饰了她身世的秘密,使得当初的于太太摒弃了许多顾忌,接受她作为自己的女儿来抚养,这又是一重的幸运。而一个人的出生、长大,需要仰赖许多幸运——慎年把令年揽过来,让她的脑袋靠在自己肩头,然后在她的额头亲了亲。
四叔的私寓是在韦斯特切斯特的一栋华丽的楼房。仅从外观来看,你绝不会察觉楼房的主人是东方人。与林老板的眷念故土不同,四叔家里是属于中西结合,男性的生活习惯偏于中式,而女性则偏于西式,又因为这一家男女的数目悬殊——四叔夫妻膝下只有三个女儿,因此,韦斯特切斯特的于府,基本已经是个纯然西式的家庭了。四叔比令年想象中要年轻,四婶则温柔友善,和三个女儿不像母女,更似姐妹。假如在中国,即便是上海的于太太,如膝下只有三个女孩,那么也难免要引以为咎,亲自为丈夫挑选一房妾氏的,而四婶则很成功地捍卫了自己在家庭中的地位,在二十多年间,与丈夫彼此属于对方的“唯一”。她对令年不甚热情,但礼节上也并无缺失,是位称职的女主人。
相比令年,四叔跟慎年要熟稔很多,用餐时,特意叫慎年坐在自己旁边,问起国内的情势,慎年略微将今年的钞票风波提了提,四叔摇头道:“欧洲的形势,恐怕比国内还坏,现在也只有美国勉强算一方净土了。”四婶及时将他打断,“吃饭的时候,可以不要说这些事情吗?”四叔便歉然地一笑,将话题搁置了。
显然,四叔因为要出使法国一事很忧心忡忡,而三个女儿,则对于即将举家搬迁到巴黎而异常期待。这三个女儿,分别叫做路易莎、艾丽和梅格。路易莎早已大学毕业,并不需要做任何职业上的考虑,热衷于结交朋友,艾丽的爱好则是环球旅行,做一位女探险家。才用罢饭,艾丽便跳起来,说:“我有一台朋友送的德国135相机,我要试一试,用它来拍一张合影。”她走去柜子前,拿出一台很小巧的手持胶卷照相机,才走过来,四婶便微笑道:“我没有梳头,好难看,不要把我拍进去。”借故梳妆,便离席了。艾丽并不在意,指挥着其他人,“二哥,你和令年堂姐站在爸爸的左边,路易莎,梅格……”慎年忽然说:“我来照吧。”他一退开,令年和四叔之间便出现一个人的空档,慎年在令年肩膀上顺势轻推了一下,那一对父女才站到了一起。慎年接过照相机,稍微研究了一下,抬头一看,令年盯着他,眉头微微蹙着,不大高兴的样子,这时艾丽催促她道:“堂姐,你像路易莎一样,挽着爸爸。”然后自己双手叉腰,摆出一个男孩子的样子,命令慎年道:“照吧。”慎年举起相机,看了令年一眼,才按动了相机的快门。
饭后,四叔心情好了一些,主动提议道:“我带你们去走一走。”艾丽忙道:“我也去,我会开车。”这时,在卧房小憩的四婶走到楼梯边,叫艾丽道:“我有话同你说。”艾丽很不情愿地把汽车钥匙放下。慎年三人走出家门,坐进汽车,却是慎年做司机,四叔与令年坐在后排,车子缓缓驶出去时,四叔才转过来,笑道:“你不要怪你四婶,她这个人就这样,来美国久了,学会了洋人那一套,对亲戚是有些淡薄,但心是不坏的。”
令年道:“我觉得四婶很好。”
四叔端详着令年,奇异的,她和路易莎三姐妹并不相似,也不像她的生母——其实他对于她的生母,半被迫,半主动地,已经在脑海里丧失了绝大多数记忆。她更像养父母,看得出来,和慎年也很亲近,这让他心里多少有些慰藉。他问令年:“你在国内,上的是教会学校吗?听说侄女婿是领兵的?其实我以为,你应该找一个读过书的年轻人,像慎年这样,等结婚后,可以一起来美国……”
令年把他打断,径直扭头来问慎年:“二哥,我们去哪里?”
四叔只好对慎年道:“在前面右转。”车子开出数十个街区,到一栋混居的公寓楼前,门口是一株树冠很丰茂的洋玉兰树,花已落尽了,树枝直伸进半开的窗户里。四叔叫慎年泊车,对令年道:“你是在这里出生的,你想要进去看一看吗?”
令年点头,三人走进楼里,四叔拿钥匙开了门,见房里是空荡荡的,大约有很长一段时间没人来打扫了,窗台也积了一层灰。窗子正对那棵洋玉兰树,等春夏花木繁茂时,大约很美不胜收。四叔往窗外望了一会,跟令年说:“原来这里摆了一张沙发,可以躺的,还有一个摇篮,你就睡在摇篮里头,正好可以看见外头的风景。你生母在这个房子里住过一段时间——她是在复国起义之后,被俄国人追捕,从华沙逃到美国,生下你之后,又随家人去了欧洲。当时正好这个房子要出售,我就买了过来,我想,这样等你来美国,可以有个落脚的地方。也或许,你母亲还记得这个地址,会回来看一看。”
令年问:“有她的照片或书信吗?”
四叔摇头,很遗憾地,“可惜她走得很仓促,没有什么信物留给你。”
令年心想:也许是有,但被他焚毁了。便不再追问,在房子里踱了踱,这一个空荡荡的屋子里,也只有她的鞋跟敲在地上的声音,浮尘在阳光里上下地飞舞,这个房子仿佛已经被时光抛弃了。令年往窗边放摇篮的位置看了一会,转过身来说道:“四叔,多谢你。”并没有接房子的钥匙,先一步离开了。
回到于府后,四叔露出想要留令年多住几日的意思,被令年坚决地谢绝了,慎年也没有再强迫她,只应艾丽的要求,留了一个地址,“照片可以寄到这里来。”他来纽约,是有事情要处理的,留的却是宾州的旧地址,路易莎换过衣服,要出门去会朋友,也凑过来看了一眼,说:“令年也愿意跟你住在这里吗?你们真是要好。”转而对母亲撒娇道:“妈,你为什么没有给我们也生一个哥哥?”四婶笑道:“慎年不也是你们的二哥吗?”路易莎很骄傲,说:“他以前来家里时,根本就没有正眼瞧过我们啊。我以为他只有对自己的女朋友好。”便丢下众人出门去了。
辞别了四叔一家,慎年与令年仍旧乘坐马车,来到大中央车站,转搭回宾夕法尼亚的火车。在火车上,令年仍然闷闷不乐,慎年思忖了一会,说:“你还记得以前夹在我的书里面那张照片吗?”
这话果然引起了令年的注意,她立即直起身,把眼睛也睁大了。
慎年说:“她的名字叫艾琳,我和她交过一段时间的朋友。起因是,我在学校碰到她,听别人说她是流亡美国的波兰贵族,而她又的确和你有一点相似,我想,也许她认识你的生母,或者有些亲戚上的关系,因此和她结识。后来我才知道,所谓波兰贵族的身世,不过是编造出来的,她和你生母根本没有任何关系。但我没有揭穿她,这是我在美国自愿上当的一段经历。”说着,不禁莞尔。
令年听得出神,问道:“那她后来去哪里了?”
慎年道:“她嫁给了一个做州议员的老头子,在前几年闹橡胶股灾的时候,帮过我很大的忙,她是个非常聪明的人。而你的生母,是那样的身份和经历,却选择把你生下来,我想她有点傻,但是我很感激她。”
令年领会他的心意,却眼睛一转,笑道:“你今天怎么变得这样宽宏大量?以前家里哪个下人不小心露出蠢蠢的样子,你就很不耐烦的。既然我的生母很傻,那我也不会聪明了。”
慎年说:“其一,她并不是随便什么人,是生你的人,因为你的关系,我不能够非议她和四叔,尽管我对四叔其实也有很大的意见。其二,你还不懂男人的心思吗?如果只是小妹,我希望你聪明一点,否则,我宁愿你傻一点,我才好对你为所欲为。”
令年被他一调侃,不觉脸上有些发热,扭头四顾,车里都是洋人,并没有人听懂他们的谈话。她反问道:“你想怎么为所欲为?”慎年笑着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第119章
慎年二人到达费拉德尔菲亚。慎年上学时在这曾有一处寓所,因为价值不是很高,在几次需要资金周转时,都没有把它转手卖出。寓所依旧如初,看门人(super)换了一个包头的巴基斯坦人,对方将证件上的名字与房契反复核对,确认慎年的确是屋主,才将证件还给二人,拿出钥匙,领他们进房里去。进房后,看门人将热水阀打开关上,又在桌椅的表面用手一揩,示意慎年道:“很干净,我们时常雇人进来打扫和维修,有热水,电灯也是好的。”他又对令年道:“于太太,旁边的街角有咖啡馆,花店、浆洗店,你有需要的,都可以交给我去跑腿。”
令年这才意识到,因为洋人结婚后,女方要改为男方的姓,看门人见他们一对年轻男女,又都姓于,自然以为他们是已婚的夫妻了。她没有好意思答应,慎年却笑了笑,给了看门人一沓小费,叫他出去了。合上门后,将房里稍一环顾,见地毯和窗帘都换了新的,墙面也重新粉刷,那个印度人阿瓦的痕迹已经完全被抹去了。
这是一个单身男人的寓所,因此只有一间卧室,一间盥洗室,铜架子床上铺了一床新的天鹅绒被子,是看门人叫女仆才送来的,桌上还堆着一些课本和小说,别无陈设。他走得时候大约很匆忙,这房间里也并没有太多供人娱乐的物品。令年收回了目光,在床边坐下来,说:“你以前读书很用心吗?生活过得这样朴素,好像一点趣味也没有。”
慎年把大衣解开,丢在沙发的靠背上,一边说道:“读书吗,还过得去。朴素也谈不上,只是那时候不在乎吃的住的怎么样,有钱都花在别的地方了,打牌,打球,骑马,看戏,有许多事情可以做。”
令年看他走到窗台前,转过身来面对着她,衬衣的袖子往上挽起,两只手臂往后撑着窗台,面上带着微笑。让她不由有些神往,心想:他上学的时候,应当是一个很引人瞩目的,年轻英俊、精力旺盛的青年,反而在上海,为生意上的事情所缠身,鲜少有这样轻松的时候。她说:“二哥,比起上海,你更喜欢美国吗?”
慎年也想了一想,承认说:“在美国,比上海要自由得多。”他反问令年:“你呢,喜欢上海还是美国?”
令年笑道:“你在上海的时候,我觉得上海就很好,来了这边,又觉得这边也不错。”言下之意,他在哪里,她就觉得哪里更好,但她向来是很含蓄的,立即便话头一转,说:“这里的洋人也没有很欺负中国人呢。”
慎年说:“不要太相信他们。他们不在乎你是中国人还是西方人,只要有钱。”这间房子临街,外头不断有马车的声音辘辘经过,慎年起身,用双手拉起窗帘,然后说:“我以前在这个房子里打死过一个人。”见令年笑容骤失,慎年接着说道:“也是这个楼里的一个男仆,我用了他四年,他赌输了钱,勾结别人入室抢劫,被我打死了,所以我不相信洋人。”见令年一双褐色的眸子沉默地看着他,他手指顺着她的发际滑下来,在她耳垂上一碰,“你怕吗?”
令年摇头,说:“我只是觉得,你一个人在美国时,也没有那么逍遥自在。”
慎年道:“那时候还是意气用事的多,假如换做现在,又有你在,我大抵不会那样做。所以在上海三年,和牛鬼蛇神打交道,是可以磨炼人的心志。也许有一天我会变成大哥也说不定呢。”
令年很不苟同:“我觉得大哥是个很有风度的人,你不要总是对他冷嘲热讽。”
慎年道:“我没有嘲讽大哥,我知道他是有苦衷的,大哥和我不一样,他是长子,又带着一顶祖传的乌纱帽,兼有我们于家和大嫂娘家、好几个家族的兴盛和前途要负责,在中国这个地方,只有钱,没有地位和人望是不行的,因此我很同情他。对我来说,只要你和我高兴,就足够了。”说完,走去床上一躺,这个铜床虽然也不廉价,但总比不上上海的木头家具那样牢固,令年被他震得人也微微弹了一下,转过身来拉他道:“你不要大白天就躺下来,我怕那个看门的人很殷勤,一会又要送东西进来。”
慎年把手枕着双臂,含笑看着令年,说道:“怎么,你怕他叫你于太太吗?”
令年是因为刚才慎年说,洋人大多狡诈多变,这个公寓楼里又不是单独他们一户,隔门还能听见外头皮鞋的声音,她脸皮又很薄,便俯下身,用手掩着慎年的嘴,轻声嗔道:“我不想叫别人听见,议论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