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林春令
孟继平捏着挎在右肩的书包带子不吭声,两人连问几遍才嗫嚅答:“我昨天答应同学今天带给他们看看……可是……路上丢了……”
一听这话,夏红缨骤然瞪大眼,气得说不出话来,她一个箭步冲到孟继平跟前,举起手就要揍他。不过夏红缨到底不敢,两下扯过他的书包扔在地上踩了几脚,孟继平要上前来抢,又让她猛地用力推:“让你没事瞎得瑟,你今天不给我找到,就别回来!”
孟继平没站稳,直接摔到地上,孟芳起忙去扶起人,又跑到两人中间斡旋:“算了算了,继平他也不是故意的。继平,你也太不像话,家里东西带学校去干什么,快给红缨道歉。”
夏红缨踢了地上的书包一脚,讥讽笑说:“得了,你就尽护着他吧,这么大的事你就轻拿轻放,还拉偏架,这个家的事我不管了!”
说完夏红缨转身就跑,“砰”的一声关上房门。
孟芳起拉孟继平到厨房里说话,孟继平犯错,她有心责骂,不过刚才夏红缨已经闹成这样,她再多说什么都于事无补。其实夏红缨话也没说错,她确实是对孟继平狠不下心,不管怎么说,孟继平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血亲,她爸去世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
“下次注意就行,你去洗洗吧,晚上也别学习太晚,早点睡。”她叹了口气说。
孟继平捏了捏拳,心虚地抬头喊她:“那个,姐……”
“怎么?”
“没什么。”孟继平又摇头。
孟芳起回房从抽屉里找出手电筒,又跟计庭尧说:“我这会儿用下你的自行车。”
“你要去哪儿?”计庭尧停了笔,摘下眼镜,捏捏鼻梁扭头问她,“我跟你去。”
“不用不用,我一会儿就回来,我不带钥匙,你给我留门就行。”孟芳起将手电筒拿好,从柜子上抽出方巾裹住头,匆匆拉开门出去。
夜里淅淅沥沥下起雨来,雨水砸在窗户上,噼里啪啦,发出清脆的响声。计庭尧看眼腕间的手表,孟芳起到现在还没回来。大晚上的他不方便去敲夏红缨的门,便去找孟继平问话,谁曾想孟继平听到孟芳起出去,到现在还没回来就急了:“她肯定自己找票去了!”
“你别着急,我现在去找她。”计庭尧见孟继平也要跟着去,又劝说,“外面下着雨,两个人骑车也不太方便,你在家等着。”
他去找出来两把伞,站在屋檐下正要走,孟继平追出来喊他:“姐夫,那个……票你们别找,找不到的。”
计庭尧闻言神色一凛,他深深看了孟继平眼,不过他这会儿急着出门去接孟芳起,来不及跟他说什么,只留下句:“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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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真相
计庭尧沿着去南嘉市第二十中学的路一直骑,碰到孟芳起的时候,她正蹲在路灯下将掉下的车链子套好,外面挡板有些翘起,她从路边随手捡了块石头敲着。
此刻已经是深夜,尤其还下着雨,路上几乎见不到行人。
“芳起!”计庭尧见状忙撑好自行车跑到她身边,连手中另一把伞都来不及打开,直接把自己的伞拿过去帮她遮住雨。
“刚没有注意,可能缠到草,这边有点弯了。”孟芳起却一脸抱歉地抬头看他。
计庭尧盯着她的脸,她浑身都湿透,原本烫得微卷蓬蓬的头发贴在头皮上,湿漉漉往下滴着水。计庭尧心里有些不好受,这会儿哪里顾得上他的自行车,他一把将孟芳起拉起,用自己袖子帮她擦去脸上水珠,说:“先回家去,你先穿我的衣服。”
他就要脱下身上这件毛领的棉大衣,孟芳起连声阻止他:“用不着,这么冷,我里面衣服没湿,我心里有数的,我们回吧。”
她倒是没有坚持要继续找票子。
回程雨渐渐小了下来,两人到家没多久,外头雨便停了。孟继平还没睡,将门敞开着在那儿等他们。孟芳起看到直催促他:“这么晚赶紧去睡觉,别弄得明天上课打瞌睡。”
孟继平不走,抬头看了眼计庭尧,计庭尧若有所思,他望着毫无察觉的孟芳起,说了句:“继平去睡吧。”
孟继平这才走开。
大概是受凉的缘故,夜里孟芳起发起烧来,还是计庭尧夜里睡得迷糊,下意识去揽身边的人,手心不正常的温度将他惊醒。计庭尧爬起来拉了灯一摸孟芳起额头,温度有些高。她跟着睁开眼,头晕得难受,她忍不住伸手轻拍了两下头。
“你可能发烧了,我去拿体温计,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计庭尧边下床边问她。
孟芳起又揉着眉心摇头:“还好,就是头有点晕。”
等计庭尧取来体温计一量,果然是发烧了,温度38.3,有些高烧,不过看她精神还可以,也暂时没有别的症状。计庭尧用搪瓷洗脸盆从外面端了小半盆温水进屋,他并不怎么会照顾人,不过帮她简单擦洗手腕动脉,又将毛巾给她搭在额间并不是什么难事。
“不用忙活,我自己身体我自己清楚,没什么事的,睡一觉就好了,你赶紧睡吧。”孟芳起躺在床上见他忙前忙后,她拘束地连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掀开被子就要起身。
她平日里照顾人都成为一种本能,一种习惯,上个月计庭尧腿脚不便住在这里,她也将他照应得妥妥贴贴,这会儿反倒不适应起来。
计庭尧以为她嫌热,觉得她温度还不算太高,忙把最上面的被子掀开一半,又将掉落的毛巾重新放好:“不能捂着,可也不能受凉。”
孟芳起不乱动了,她手脚都塞在被子里,灯就照在她头顶上,她半眯着眼望向计庭尧轻声说:“我没事的。”
他的确是个好人,孟芳起心想。可同样的,某种异样复杂的情绪在她心里蔓延开来。
她没有再说话,只是沉默着闭上了眼。
还好她身体素质比较不错,凌晨时分,计庭尧不放心又探了探她额头,烧已经退了。他松了口气,这才放心睡下。
家里气氛骤然变得奇怪,孟芳起一大早,只留个“粥在锅里”的字条在饭桌上就出了门,家里几个人都猜到她干什么去了。夏红缨从早上起床开始就对孟继平视若无睹,在见到字条后更是铁青着脸冷哼一声:“都是某些人干的好事!”
而孟继平呢,他再一次偷偷瞟向计庭尧。
计庭尧极其不擅长处理这种家庭矛盾,他跟孟芳起结婚,两人结为真正的夫妻,他一直觉得他作为丈夫,应该在自己经济能力范围内,尽可能地帮助孟芳起解决问题。至于她的女儿、弟弟,他和他们相处融洽就足够,他并不打算插手他们的事,在之前的大部分时候,他也是这么做的。或者计庭尧始终没有把孟家其他人真正当作他的家人。
但是此刻孟芳起不在,那两个小的针尖对麦芒,夏红缨别看年纪不小,却是个一点就炸的性子。计庭尧免不了要从中调停,然而他憋了半天,也只说了一句:“红缨你骑自行车去厂里,一会儿我送继平去学校。”
家里现在总共就三辆自行车,孟芳起和计庭尧各骑一辆,还有一辆是结婚时计家给的聘礼,之前给孟继平骑了一段时间,现在夏红缨正式工作后两人就轮流用。
夏红缨闷闷喝着碗里的粥,点了下头,孟继平明显有些慌张,他自觉计庭尧有话要跟他私下讲,声如蚊蚋应下:“好。”
孟继平对计庭尧要跟他谈话这件事非常害怕且羞愧,毕竟他一直崇拜且认可计庭尧,他想在计庭尧面前保持自己的好形象,就像他想维持自己跟新朋友的关系那样。
在去学校的路上,两人特意走了平时孟继平不常走的路线,两人独处的时候,孟继平做好了有一场硬仗要打的准备,没想到计庭尧却跟他说:“继平,我不问你票你究竟拿到哪儿去了,不过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计庭尧没有跟这么大的孩子相处的经验,其实以孟继平的年龄也不能算做孩子了。但计庭尧知道自己在这个年纪时的心理状态,他不想把孟继平当病人那样看待,上来就默认他有问题。最重要的是,他相信孟芳起,他相信她教出来的孩子总归不会是大奸大恶之人。
孟继平忐忑抓着车架,原本编了一肚子的话,此刻都派不上用场。
不等他出声,计庭尧又跟着说:“我向你保证,在不涉及违法的情况下,你告诉我的事,我不会告诉你姐,而且我会想办法将这件事圆过去。”
他声音温和,做下的保证却掷地有声,不由得令人信服。孟继平几乎只考虑了半分钟,忽然从自行车后座跳下来,说:“姐夫,我告诉你。”
计庭尧将车停在路边,静静地看向他。
“其实票被我送人了。”孟继平扶着他的自行车车把,怕计庭尧反悔,又急急说,“就是我在班上最好的朋友,之前我们班总有同学欺负我,他帮了我好几次。听他说,他姐要结婚了,他家里想给他姐买个彩电做嫁妆,可就是一时弄不到票,我这才想着送他的。”
计庭尧皱紧了眉头。
孟继平以为他不相信,忙发誓说:“这次我真的没撒谎……其实答应后我就有些后悔了,红缨那么喜欢,姐姐也要把票拿出去卖钱……但是,话已经说了……我不想对他食言……”
计庭尧仍旧不说话,孟继平没办法了,站在一旁又说:“要不然你直接告诉我姐吧……”
计庭尧终于开口:“继平,我知道你们这个年纪都好面子,但是家里情况你也清楚,下次做决定的时候还是要三思而后行。好了,这次就算了,上车吧,这件事我替你保密。”
孟继平如释重负笑了笑,忙跳上后座,而相反的,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计庭尧却心事重重,显然更是添了几分忧虑。不是计庭尧不信任孟继平,只是如果孟继平没撒谎,他愈发担心孟继平口中的朋友人品,哪个普通的中学生能安然接受朋友这么贵重的礼物。一张彩色电视机购物券,对任何一个家庭来说,都是极其重要且珍贵的东西。
在学校门口,计庭尧停下车,在嘱咐过孟继平上课认真后,他忽然又出声唤住正要走进校园的男生,笑着对他说:“什么时候也把你朋友领到家里做做客,你知道的,你那些朋友,我也就认识隔壁的小毛。回头你们要是在家里复习,我还能给你们点参考意见。”
孟继平毫不怀疑,咧嘴笑开:“好的,哪天我问问他的。”
“还有。”计庭尧又说,“你得跟夏红缨和你姐道个歉,特别是你姐,她昨晚为了去找票都生病了,夜里发烧,也不知道早上情况怎么样?”
“啊,那没事吧?”
“不清楚,后来退烧了,希望没什么大碍吧。”
计庭尧从二十去医院的路,有一段和回家的路重合,他特意从这一段路走,没有见到孟芳起的影子,想来她没有找到应该上班去了。勉强解决完孟继平的事,计庭尧却没觉得半点轻松,他开始反思自己这种行为的对错,或者他也太过冲动。万一他的做法是错的,岂不是害了孟继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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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生意
下午计庭尧特意去棉纺厂接孟芳起下班,她匆匆从厂房出来,看起来心不在焉的样子,连站在路边的计庭尧都没有看到。计庭尧连忙骑上自行车,追出去几十米才喊住她:“芳起。”
孟芳起有些惊讶地带了刹车慢慢停下,她单脚撑在路边扭头问他:“你怎么来了?”
她原本还打算再去路上碰碰运气的,计庭尧似乎是看出她的心思,说:“我早上送继平去学校,也特意看了看路边,昨晚那会儿雨下得那么大,票八成找不回来了。天快要黑了,先回去吧,回家我有事说。”
孟芳起也知道自己昨晚和今天早上,就差把那一带的地都翻个底朝天,再寻到的希望渺茫。她身体素质虽然不错,但毕竟昨夜发烧,早上又起得早,顶着一张明显气血不足的脸,轻笑着说:“那行,就不找了,回家吧。”
回去的路上计庭尧问她:“白天没发烧吧?”
“没有。”她回,这张票搞得她心神不宁,又弄得家里失和,当然她不能把错都往别的地方推,说到底还是她教育的问题。
计庭尧不知道孟芳起将错都揽到了自己身上,他在这个家里都是一向不发表什么意见,谁都想不到他在一家子坐在一起吃晚饭的时候,突然丢了个惊天大雷出来。
“这周末我们去买电视机。”他说。
他的话几乎刚落地,桌子上三个人便齐刷刷往他身上看过来,夏红缨和孟继平两人闷闷不乐,一晚上都没吭声,这会儿眼底忽然就多了几分光彩,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
相较于他们的激动,孟芳起却蹙起眉,将碗搁在桌子上说:“哪里有这个闲钱,你别浪费钱了。”
“我白天找我哥打听过,12寸的黑白电视机,就咱南嘉市自己的那个牌子,不到三百块。我身上还有点钱,可以先买个电视机。”计庭尧说,他一个月工资五十六块,这两三年存了点钱,但也不多,算上之前借给孟芳起的钱,几乎全掏空了。
孟芳起自然不会同意,这在别人看来,她家成什么了?计庭尧搬过来后,又是多了自行车,家里照相机、收音机都有,这下又要买电视机,不遭人非议才怪。
当然孟芳起本身并不是多在乎别人眼光的,说到底她还是不想花计庭尧的钱,这些对她来说都是没必要的享乐物件,她觉得当下之急是要去大城市给夏红缨治疗耳朵。
只不过除她以外,大家都很兴奋。
计庭尧没有接受她的意见,周末上午果然从外面带回来一台电视机,绑在自行车后座上。夏红缨一连几天看孟继平不顺眼,两人这会儿竟冰释前嫌共同把电视机抬下来。为了大家方便,电视机被他们小心翼翼抬到饭桌附近的柜子上。
就算心里一百个不赞同,总不能让计庭尧花钱还要看她的脸色,孟芳起即使是同身边人相处,都极有分寸。她笑着什么都没有再说,还抽空用多余的布料顺手做了个电视机罩。她手巧,虽然二三十分钟弄出来的东西,却不丑,甚至还围了一圈花边。
电视机虽然只能播放到两三个台,到底是自己家的东西,想什么时候看就什么时候看。别看孟芳起都快三十岁,除了在干休所那几回,她还没正儿八经见过电视机,更别说里面的节目内容。一来,她平时忙也没时间去别人家串门子;二来,她也不是多感兴趣。
她担心孟继平会玩物丧志,又怕浪费电,给他们规定每天打开电视的时间不得超过两小时。没想到最后却是她占用电视的时间最多,有时她在房间里做衣服,都会念叨一两句电视里的台词。如果晚上有好看的故事片,她说什么都想着去瞄几眼。
计庭尧打趣她:“干脆把电视搬到我们房里,你可以一边干活一边看。”
孟芳起让他说得害臊,收敛好几天,计庭尧正有些后悔自己说了这话,他本意是开玩笑,没想到她脸皮太薄。还好也就三四天而已,等她继续兴致冲冲再去看电视,计庭尧才暗地里松口气。
这天下午朱淑蓉忽然找上门来,她拎着个布袋子过来,看到计庭尧围了个白色的围裙蹲在院子里洗碗,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才说:“庭尧?”
也不能怪朱淑蓉惊讶,计家这几个男人,总体还算不错,但是平日里几乎没见他们帮忙做过家务。主要母亲和她,包括大姐,都习惯并默认家务活女人一手包办,也不会提起让他们男人来搭把手。
只能说孟芳起调教得好,朱淑蓉兀自感慨。
“大嫂。”计庭尧忙起身,手在围裙上擦了几下,说,“您先进屋坐。”
朱淑蓉从包里拿出一罐铁盒包装的饼干递给他,笑着说:“芳起呢,她在家吗,我这有事想问她。”
计庭尧接过,指了指屋子:“在里面做衣服,我去喊她。”
屋内缝纫机“哒哒哒”的响,孟芳起低头往前推着针下的布,脚极有规律地踩着踏板,一下又一下。缝纫机发出的噪音不低,等计庭尧走到她身边,她才注意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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