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桑文鹤
天气不好的时候她就只能待在家。老两口里的老先生以前是名国企里的高级会计,老太太退休前是医院里的护师,和独生女之间经常会有一些护理学方面的探讨。她常会给女儿传授一些自己照顾病人的临床经验,比如给病人打针或者抽血时需要注意的事项,还有诀窍和口诀。有的时候见安小寒也在一旁发愣,就拽着她一起听。
老两口的家里有很多书,有不少都与护理学有关。他们对勤劳话少的安小寒很满意,得知她是高考落榜以后才出来打工的,都直叹可惜。他们告诉她干完了活如果想看书的话书柜里的书可以随便看,如果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也可以问他们。
老两口都是脾气很好的人,两个人也很少拌嘴。安小寒望着他们,有的时候会想起自己的父母。自从来到富安,自己还没有跟家里人联系,现在耽搁的日子越久,心里反而越生怯意。她不知道此时此刻提起自己,父母和姐姐会用一种什么样的语气。是埋怨多,还是担心多?又或者两者都有。妈妈说到自己的时候有没有哭?爸爸会不会觉得自己是个没良心的白眼狼?她心事重重,就连晚上睡觉的时候也会叹气。老太太问起过她家里的情况,她总是草草带过,出来这么久了,她其实也不知道自己的爸妈现在是好还是不好。
她把自己出来打工挣到的钱都小心翼翼地存了起来,她在心里已经做好了打算,夏天到来的时候自己一定得回川江一趟。
雇主家里订阅了很多报纸和杂志,杂志大部分是月刊,报纸则是每天都有,有富安本地的报纸,还有省报。每个月安小寒都会按照老先生的嘱咐,整理出来上上个月的旧报纸,除了留一小部分在做家务的时候用以外,其他的都会跟家里积攒下来的易拉罐和玻璃瓶之类的一起被卖去废品收购站。
有一天,安小寒在整理报纸的时候无意在省报的民生版面上看到一则标题里有“川江市”的新闻。她放慢了手里的动作,留意了一下那则新闻,新闻的内容是说川江市最近加快了市政建设的步伐,新的大桥已经建成通车,所以不日会拆除一座旧桥。安小寒的心底暗暗一惊——那正是她和姜绪柔用来秘密联系和见面的桥。
那已经是两个月以前的报纸,她又逐字逐句地把那则新闻认真地看了一遍。里面写着正式开始拆除的日期定在四月二十五日。她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挂历,现在已经是四月十七号了。就在那一刻,她决定这个周末回一趟川江。
她跟雇主太太商量好,这个周末她要连休两天,多休的那一天会在下一周补齐。得知她要回川江,老太太还给她带了一点富安当地的特产让她带回去给自己的父母。
到了周五的下午,安小寒背着自己的旧书包,先在雇主家门口的公车站搭公车去长途汽车,然后她买了去川江市的最近一班车的车票。车程不是很长,安小寒在颠簸的大巴里睡了一会,车到川江的时候,是晚上的八点。
出了车站以后安小寒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决定先去看看那座桥。因为如果马上就回家的话,她可能再也没有出来看桥的机会。她上了一辆正停在路边等客的摩的,被摩托载着一路向那座桥的方向驶去,路面有点湿,风吹起她耳边的碎发,空气里有刚被雨水冲刷过的清新,熟悉的街景纷纷被抛在后面,安小寒的心里感慨万千。
她在离那座桥不远的一个街口下了车,步行走到桥边,天上又下起蒙蒙细雨,桥并没有如她想象中的那样被路障和警示牌围起来,还有车从桥上经过。她没有什么犹豫,从旁边坝上的楼梯下到了桥的下面。
黑得要命,安小寒的心里有点害怕,她不知道桥下面有没有野猫野狗或者某个精神失常的流浪汉。她的身上没有手电,雨盖住了远处的霓虹,似乎让这夜更黑,她一步一步试探着往前走,一直走到了桥洞下面。
夜很静,似乎除了雨声,这个世界什么声音都没有。她的眼睛逐渐适应了桥洞下的黑暗。她俯下身子望了一下,除了更多的垃圾和野草外,什么都没有。没有三块摞在一起的石头或砖头。
安小寒的心里升起一股子怅然若失,从上一次她们见面到现在,这期间在自己身上发生了太多的事。自己高考落榜,无言面对家人选择出门打工,却差点被人强暴,现在心灰意冷地在给人当保姆,她有太多的话想说,转身一看,周遭却没有一个可以诉说的人。她唯一想到的,可能有人会听的地方,就是这里。但就连这里也快要被拆掉。而那个也许会听的人现在又身在何方呢?
安小寒躲在桥洞里,等着外面的雨变小。她觉得有眼泪也从她的眼眶里流出。她准备哭完了,就离开这里,回去面对父母。也许曾几何时,她是父母的骄傲,而现在,她成了父母的伤疤。
她用手抹去眼泪,努力收拾好心情,准备离开。余光中,却好似有个什么活物在动,她吓了一跳,赶紧朝那个方向望去,是一个撑着伞正一步一步摸索过来的人,当安小寒终于看清楚那个人的样子后,她被震惊到失语。她感到有烟花在自己的脑中腾空而起,也许真的是某个神明听到了自己悲切的抱怨,所以动了动手指,把那个唯一她想见到的人送了过来。刚刚被压住的泪意又翻涌了上来,她望着眼前的人泪如泉涌。
桥洞外面,打着伞的姜绪柔也目瞪口呆地望着她。她比安小寒上次见到时还要更瘦,头发长了一点,被风吹得有点乱,她用手拨开了挡在眼前的碎发,然后看见了安小寒的眼泪。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安小寒听见姜绪柔这样问,“你是趁周末回家来的对吗?你现在在哪儿上大学?”
安小寒摇摇头,她说:“我没有考上大学。”
“怎么会?怎么可能?”
“我也不知道,我的成绩其实还不错,但是一直没有收到录取通知书,老师说可能是我报考的那几个志愿都太热门了,竞争太激烈,所以没有被录取。”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姜绪柔说。
“我也不知道,老师说这种事虽不常见,但也是可能发生的。”安小寒哭着说,“只能说我命不好吧。”
姜绪柔没再说什么。安小寒问她:“那你怎么会来这?”
“这里快要拆了,明天之后就禁止行人和车辆通行了,所以我来看看。”
安小寒点点头,然后她突然想起了姜鹏,还有他恶狠狠地对自己说过的话,她问:“那你这样出来,你哥让吗?”
“他现在不在川江。“姜绪柔口气淡淡地说:“他和姜运阳一样,都忙着搞女人。只要我在十点之前回家就没事。”她收起伞,然后也走到桥洞下面。
“我现在在富安,在做保姆。”安小寒说,“你上大学了吧?”
“就在川江,我跟你说过的,姜运阳是不会放我去外地的。”姜绪柔口气幽幽地说,“他说我至少还得伺候他二十年……我都不知道我自己还能不能再活二十年。”
一阵恶心涌上安小寒的心头,她的眼前又浮现出那天自己在工厂宿舍里经历过的暴行,男人黢黑胯下的臭气,结实的巴掌,充了血的邪魔一样的眼神……这些都是姜绪柔的日常吗?看她现在淡然的口气,仿佛早已经接受现实,那她是在经历过多少次这样的时刻之后才学会认命,学会忍耐的呢?
“什么时候开始的?”安小寒问。
“那时候我还是个小女孩……”姜绪柔的声音暗了下去,她叹了一口气,然后苦笑着问:“你现在还觉得我的生活是值得羡慕的吗?”
安小寒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她话里的意思。
“我衣食无忧,住在大房子里,上下学有车接送,有大笔的零用钱,但是没人知道我到底过的是怎么样的生活。”
“为什么不报警呢?”安小寒问。
姜绪柔突然笑了,然后她用看小孩子的眼神看着安小寒:“你觉得我没有尝试过吗?他是市优秀企业家,纳税大户,我是处在青春期,桀骜不驯,被他惯坏的千金小姐,你觉得人们会更信他还是更信我?”
安小寒不说话了。
“你什么时候回富安?”
“星期天下午。”
姜绪柔点点头,“我们不能再在这里见面了。”
“你还想和我见面吗?”安小寒问。
姜绪柔没有接她的话,只是说,“明天晚上七点,我在中山西路的亿邦书城门口等你。”她看了一下表,“我得回去了。”
她把手里的伞塞到安小寒的手里,说:“对不起,一直都在说我的事。如果你也愿意跟我说你自己的事的话,我很愿意听。”她转身离开,又停住,“我今天眼皮跳了整整一天,然后就在这里碰见了你,看来我以后得信这个,我的命里也不都全是坏事。”
她走了。
安小寒望着她的背影彻底融进了这暗夜的黑暗里。她依然有点怀疑,刚才的一切仿佛只是一场梦,只有手上多出来的雨伞如沉默的证人一般,提醒着她今天晚上的这番奇遇。
她重新走回坝上,路过一个巴士站的时候,来了一辆私营的黑小巴,安小寒问买票的这车去哪,那人说了几个站名。其中一个离她家住的地方不算太远。她掏出两块钱,给了买票的,上了车,车上黑漆漆的,好几个位置上已经坐了人。她借着洒进车窗里的路灯,摸着坐到了一个位置上。
车开了几站,沿途只要路过站牌看见有等车的人,小巴都会停下来揽客。离家越来越近了,安小寒心里的惧意也越来越浓,父母肯定是会骂她的,弄不好还要甩她一个耳光。这些她都必须承受,她已经做好了准备,只要父母还让她进门,她一进去就要长跪不起。
这时候她注意到黑暗里好像有一道目光盯着她看。车又开过了一站,在一个站牌前门停下,车站广告灯箱的灯照在了安小寒的脸上,黑暗里的那道目光突然发出了声音,“安小寒,你是安小寒吧?”
安小寒吓了一跳,她抱紧手里的背包朝那个方向望去,从车尾的座位里探出头来的是以前班上的一个男同学。他和安小寒算不上朋友,但是坐过一段时间的同桌。他比记忆里的样子瘦了一点。
“这么巧啊。刚才看你上车就觉得有点像你,没敢认。”男生笑呵呵地说,“你也回家啊。”
安小寒笑着点点头。
“对了,我去魏湖大学了,不太理想,但是我也实在不想再复读了,争取将来考研吧。”他自说自话地念叨。安小寒不知道他知不知道自己没考上大学的事,可他没问,自己也没说话,反正还有两站就到站了,她就一路笑着打马虎眼,熬过这两站路就行。
”你和唐美静还有联系吗?”那男生突然开口说。“我问了好多人都说没她电话,也没有她具体地址,有人说她好像去了南中科技大学,我还寄了信过去,但都被退回来了。”
“唐美静?南中科技大学?”
那男生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像是自己的某种心事被看穿了一样。“你有她联系方式吗?我记得她和你的关系挺好的。”
安小寒摇了摇头。
男生笑着说没关系,安小寒问:“唐美静去了南中科技大学,你是听谁说的?”
“就是一班的张东祥,他的学校离南中科技大不远,有一次在学校附近的音像店里碰见了,简单聊了几句,唐美静说她现在在南中科技大学学国际贸易。”
车到站了,男生下车前嘱咐安小寒:“如果有唐美静的联系方式,一定记得告诉我啊。你可以寄信到魏湖大学 96 级土木工程一班,我给你回信的时候会还你的邮票钱。”
不等安小寒说什么,他摆了摆手,就下车了。
车子很快再次发动,剩下的一站似乎特别短,有股不安在安小寒的心底徘徊来徘徊去,还没来得及被她完全地消化,车就到站了。安小寒从座位里站起来,下了车。
走过两个路口,就是巷子口,路上的人越来越少了。安小寒两只手攥紧了书包的背带。她深呼吸了好几次,终于鼓足勇气朝着巷子里走去。
她全部的注意力都在巷子里面的一扇亮着橘色灯光的小窗上,全然没有注意到与她擦肩而过的一个男人,那个男人却在看清了她的脸后发出了不可抑制地惊奇的叫声。
然后他叫了安小寒的名字。
她回头一看,是吉君豪。
“小寒,真的是你啊,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你怎么才回来啊?你去哪儿了?你怎么走了也没个音信啊?”吉君豪上来拽住了她的胳膊,问题如连珠炮般喷出。
“我,我刚回来。我在外地,上班。”安小寒有点心虚地说。她记得一年前林婶说过,说姓吉的好像犯事被关了,怎么他现在又回来这一片了。
“吉大哥,好久不见你了。”安小寒挽尊地说,她想换个话题,如果有人要批判她,也得先是她自己的家人才对。
可吉君豪却把她的胳膊抓得更紧了,“你不会还不知道你家出了事吧?你现在还敢回来?”
他脸上肃杀的神情让安小寒有点怕了,她问:“怎么了?什么事啊?”
吉君豪松开了手,欲言又止地又是摸自己的下巴又是捂嘴拍脑门,后来觉得还是不能再瞒,只好说:“你现在这样大摇大摆地回去你姐非得拿菜刀剁了你。你爸,还有你那个姐夫,为了找你,在路上出了事,你姐夫没了,你爸现在也瘫了。你姐现在一个人照顾俩老的,还得管孩子,你姐夫家的人也来闹过,说是你姐夫是为了你姐娘家的事才死的,闹了好几回了。”
安小寒的脑子炸了。她的两耳轰鸣,吉君豪后面还絮絮叨叨的说了什么她完全都听不到了。她知道自己完了。她原本就欠这个家太多,现在欠下的债,更是一辈子也还不完了。
她呆呆地在原地站了一会,然后她朝来时的方向奔跑了起来。
第38章 .
于建新在电话里联系上了南中科技大学校务处的工作人员,简单地说明了情况以后,被告知凡是毕了业的学生的档案都会转到用人单位或生源地所在的人力资源与社会保障局,总之档案不会留在大学里。这些于建新自然知道,他又问校方现在还能否提供一些当年学生在校的情况,对方问他是安小寒的什么人,除非是安小寒本人或者直系亲属,否则出于隐私方面的顾虑,学校不方便透露任何信息。
王睿明倒是通过于孝文同事的介绍,找到了几个南中科技大学的群,他加进去,打听了一圈,终于辗转联系上了一个和安小寒同年入学并且是同专业的女士。又通过她,加了几个和安小寒曾经同班的人的微信,其中的两个都在离川江不远的同一个城市,王睿明跟她们在电话里约好,周末的时候他和于建新赶去和她们见了面。
“这地方也忒不好找了。”于建新坐下,左右打量了一下。
“地方是人家挑的,毕竟人家肯出来和咱们见面就已经很难得了。”王睿明在于建新旁边的位置坐下,“都是人到中年了,时间是最宝贵的。”
服务员过来点单,王睿明要了咖啡,给于建新也点了一杯,服务员走了以后于建新说:“我喝不惯这咖啡,苦得要命,像中药一样。”王睿明又帮他要了一杯清水,“咖啡我帮你喝,我最近缺觉,困得厉害,全靠咖啡续命。”他苦笑着说。
王睿明的脸色看起来确实不太好,于建新让他悠着点,王睿明说:“怎么悠啊,现在除了这个案子,还有其他的案子也有了点动静。“
于建新来了兴趣:“什么案子啊?”
王睿明用手干洗了一把脸,“一个拐卖妇女案,上面挺重视,好几天没睡过一个囫囵觉了。”
于建新说:“那你今天还非得陪我来,在家睡一会多好。”
王睿明说:“你一个人来我也不放心,而且必要的时候我的这个在职刑警的身份也许有用。”
说话间,店里进来了两位中年女士。王睿明之前和她们视频过,两个女士看到了站起来笑着招手的王睿明,也笑着走过来在他们的对面坐下。
“成姐,陆姐,你们好。”王睿明笑着指了指身边的于建新,“这是我的师傅于建新,今天陪我一起过来的。”
于建新站起来分别跟两位女士握了手,“感谢,感谢啊。二位这么忙还打扰你们。”于建新叫来服务员,让两位女士点了单。没过一会,几杯咖啡被服务员用托盘端了出来。
短头发的那个姓陆的女士先开了口:“我听王警官说你们是想打听一下安小寒的事?”
于建新点点头,“是的,我们就是想知道一点她在学校里的情况,主要就是人际交往方面的。”
陆女士歪着脑袋想了一下,然后说:“我和安小寒是同班,她好像也是学校音乐剧社团的,我记得我有一次社团临时有活动,我还去她宿舍找过她。我记得她是个挺活泼的人吧,爱笑,还追星,每个周末都到校外去买磁带,我们都跟她借,她也挺大方的。”
坐在她旁边的成女士点了点头,“她家条件应该挺好,她每个月光是买磁带和杂志都花不少钱。”她用手比划着,“她床铺旁边的墙上,贴得满满的都是明星海报。”
“哦对了,我忘了你和她是同一个宿舍的。”陆女士对成女士说。
成女士点点头:“她成天笑眯眯的,脾气很好的一个人,没有和什么人发生过矛盾争执的。”
“那在电话里,你们提到过,她在大二的时候退学了是怎么回事?”王睿明问。
成女士说:“我记得她是上完了大二的,然后大三开学的时候就一直没有回来上课,后来开学都快半个月了,她家里才来人把她宿舍里的东西都收拾带走了,我们当时问她家里人安小寒是怎么回事,他们只是说安小寒病了,所以就办了休学。”
“我们音乐剧社里有个同学的对象是学生会里的干部,她说安小寒办的不是休学,而是退学。”陆女士接着说。
“那她得的什么病啊?”于建新问。
“我们也不太清楚,一开始宿舍里还有人提议说我们是不是该趁着国庆假期的时候去看看她,因为她在我们宿舍还有班里的人缘都不错。后来我们去找辅导员,在那找到了她家的电话,打电话过去打听安小寒的情况,接电话的人应该是她爸,她感谢我们对安小寒的关心,但是说安小寒现在还在住院治疗,所以不方便接受探视。后来再打电话人家就不接了,就感觉,她家里人的态度,怎么说,挺奇怪的吧。好像是想故意躲着我们一样,我们觉得有点热脸贴冷屁股的感觉,所以就再没找她。”成女士抿了一口咖啡,“你们怎么隔了这么多年才来打听这个呀?”她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