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桑文鹤
也许意识到了自己不该问,她又尴尬地笑了:“她现在还好吗?我们班其实每隔五年都办一个同学聚会,大家伙聚在一起也就是叙叙旧,追忆一下以前在学校里的趣事,每次来的人都不一样,但安小寒从来没有来过,她好像和所有的人都失去联系了。”
“她前不久出车祸去世了。”于建新说。
面前的两位女士都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不等她们再问什么,于建新把自己的手机推到她们的面前,给他们看里面的一张照片。
“还麻烦两位确认一下,照片里的这个人就是安小寒对不对?”
手机里的照片是安小寒档案里的二寸彩照的翻拍。两个人用指尖把照片放大,头凑在一起看了很久,然后点了点头。照片里的人确实就是她们记忆里的安小寒。
这张照片于建新已经给齐安雅看过,她却说自己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他甚至通过齐安雅联系到了她的继父周南山,这张照片也给他看过,他也斩钉截铁地说,照片里的这个女人绝对不是自己的小姨子安小寒。
“会不会是同名同姓?”王睿明这样问过于建新。“毕竟安小寒也算不上是多冷门生僻的名字。”
于建新一早已经确认过档案里的信息,父母的名字,工作单位,家庭住址,安小寒从小学到高中的入学信息,都与齐安雅小姨的信息对的上,所以档案就是安小寒的。可在二寸彩照里向他们微笑的女人却是一个陌生人。
这件事只可能有一个解释,那就是,当年安小寒确实考上了南中科技大学,但以她的名义去学校里报名的人却另有其人。
这个人是谁,能做到顶替他人去上大学的人,家里不可能没有任何背景和关系。想到当年这件事背后可能有多少人参与,于建新就只觉背后发凉。
他是知道齐安雅母亲家里的情况的,在那样的环境里,想要改变命运的最快的一条路就是高考,而被顶替的,真正的安小寒知道自己的命运是被改写了吗?如果知道,为什么不报警,而假安小寒后来的退学又和这件事有没有关系?还有姜绪柔,安小寒在笔记里提起过这个名字,她又和这件事有没有关系?
于建新陷入了沉思里,王睿明又问:“那安小寒上大学的时候有没有谈过恋爱?”
“这个,我真不清楚,应该是有人追过她吧,但最后成没成我就不知道了。”成女士说。
“那追她的是谁,是同校的吗?”
“我真的想不起来了。”成女士抱歉地笑了。
陆女士说:“我记得有一次我们剧团在学校艺术节的时候有一个演出,她那天特别紧张也特别兴奋,说有人要来看她的表演,我们问是谁,她还故作神秘地不肯说。”
“你记得这么清楚啊。”成女士笑着说。
“是啊,临上场的时候她还借了我的口红补妆,那是我新买的口红,我自己都不怎么舍得用,结果她接过去就使劲涂了好几层,我的心在滴血……”她挂着追忆往昔的笑很快又变得伤感起来,“真没想到,她竟然出车祸了……”
于建新差点就说出“死的那个安小寒不是你们认识的安小寒”的那句话了,可还是压了下来。“那,那天去看她演出的男人,是谁?”
陆女士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但是现在想想,我总觉得她才是更主动的那个人,每次提起这个人,她口气里都是崇拜,整个人都变得卑微了。”
“会不会是哪位学长?”王睿明接话。
“肯定不是。要不然我们一定会知道。那会宿舍里熄了灯,我们谈论的基本就是两个话题,一个是恋爱,一个是潮流打扮。”成女士说:“而且我们宿舍里就有和学长谈恋爱的。”
王睿明点了点头。
“时间过得真的挺快的。我还记得大二快放暑假的时候我们宿舍的人还一起出去吃火锅,那会还开玩笑说要当彼此孩子的干妈。结果那个夏天以后我们就没有人再见过安小寒。”成女士唏嘘地摇摇头,“不过她家里人来收拾东西的时候,很多东西都没带走,像是明星海报还有磁带,就都留在我们宿舍里,让我们分,实在没人要的就扔了。结果好几个宿舍的人都闻风而动,没一会就抢了个干干净净。”
陆女士点点头:“我还抢到了一盘《今夜你会不会来》呢。”?
第39章 .
安小寒去了火车站。她知道自己永远也回不了家了,她也不想花钱住旅馆。在灯火通明的候车大厅里,她找了一个角落里的位置坐下,把自己的背包紧紧地抱在胸前,然后把脸埋进包里。
她哭了。恐惧和疲倦追赶上了她,她强迫自己尽量不要哭出声。两股眼泪如泉水般不绝。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啊。姐夫死了,爸爸受伤了。而这一切都是自己的错。这是多么大的罪,她不敢再想。
川江对于她来说已经不能是家了。她想买票,马上就回到富安去,可她记起来了自己和姜绪柔第二天要见面的约定。她昏昏沉沉的,眼皮也越来越重,耳边纷杂的吵闹声也渐渐离她远去。她疲惫不堪的样子看起来真的像是个风尘仆仆的旅人,所以几位在候车大厅巡逻的民警见她睡着也不忍心吵醒她。
好不容易在候车厅里熬到天亮,安小寒去厕所里洗了脸,然后在火车站附近的一个早点铺子里吃了点饭。暖暖的食物入腹她才觉得昨晚消散的精神又稍稍在她的体内聚拢。她还有迷茫,但有一件事是确信无疑的,那就是自己的人生路从昨天晚上开始就已经彻彻底底的不一样了。吉君豪告知她的那几句话已经成为某种晦暗阴郁的底色永永远远地印拓在了她的心底,他其实好像还说了什么别的,可自己当时只顾着逃,没有仔细听。现在想来,那应该也是挺关键的事。
从早点铺子里出来,她去了旁边的一家有公用电话的小店,拨了家里巷子口小商店的号码,她给了看店的大爷五块钱,提前跟他说好,让他对接电话的人说找一下吉君豪。对面的人不耐烦地说了句“等着吧。”就没再说什么,安小寒握着听筒等了将近十分钟,听筒里才传出来吉君豪懒洋洋的声音。
“谁啊,这么早打电话?”
“吉大哥,是我,安小寒。”她说,“你先别说话,先听我说。”
“你说。”
“昨天晚上见到我的事,我希望你别告诉我家里人。”那边一直没有说话,她说:“我求求你了。”
“为什么呀?”吉君豪在电话里问,他又压低声音:“你妈天天哭,别提多惨了。”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我现在出现,并不能改变什么,不是吗?你自己也说了,我姐会砍死我。你总不希望我姐也因为这事去坐牢吧。”
这句话终于戳中了吉君豪的软肋。他叹了一口气:“那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办?你现在在哪儿呢?”
“我也不知道,我得先想好该怎么办,过段时间,我会回家的。”
“好吧。”吉君豪说:“那你自己出门在外也得注意安全啊,如果在外面遇到事了你可以报上我的名字。”
他夸口的语气让安小寒的嘴角添了一丝笑意。挂电话之前,她又问:“你昨天晚上好像还说了别的事,我没听清,你能再跟我说一遍吗?”
“什么事啊?”
“好像是谁去找过我之类的事。”
“哦,对,前几天有个戴墨镜的男人来咱们这一片跟我打听过你,反正看他的样子也像是出来混的,牛逼哄哄的,口气冲的很,我就跟他说你去外地了,不在这片住了。那人是谁啊?”
“我也不知道。”安小寒说。她是真的不确定那人会是谁,她说了几句感谢的话就挂了电话。从小店里走出来了以后,她思索了半天,觉得来找她的人只有两个可能,一是姜绪柔的哥哥姜鹏,二是赵海明。
但两个可能性里,还是赵海明的可能性更大一点,毕竟从离开川江去祯海打工后来又去了富安这么长的时间里,自己并没有和姜绪柔保持联系,就连昨天两个人在桥洞下近乎奇迹般的重逢也都是某种奇怪的缘分罢了。而如果是赵海明的话,那恐怕还是和赵海亮的死有关系。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了一年多,莫不是他又突然发现了什么端倪,也许赵海亮生前有过什么日记,上面提过自己,而这些日记最终还是被赵海明看到,所以他才会去安家找自己,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可能就麻烦了。自己已经够对不起家里人了,如今再因为自己而让他们沾上赵海明这个狗皮膏药,那自己就更加无法面对他们了。
她去了邮局,扣除了自己回富安的路费之后,她把自己身上所有的钱都寄回了家里,她没敢写安美云的名字,她知道姐姐怕是永远也没法原谅自己,她在汇款单上写了妈妈的名字,在汇款附言里,她写了三个字,“对不起”,后来又觉得这三个字太轻飘飘,太微不足道了。于是又用柜台上的圆珠笔把它们划掉。重新写“给齐安雅。”汇款人的那一栏里,她没有填自己的真名,地址也是假的。她把单子交给柜台里的工作人员,工作人员在电脑里输入她填在汇款单上的信息,看到了她划去的那三个字,问她这三个字算不算进附言里去,她轻轻地摇了摇头。
剩下的时间,她漫无目的地在川江市里乱转,她在心里有种隐隐的感觉,今天以后,自己将会有很久都不会再回到川江来了。她不配。似乎还是在一年之前,她的心底里还有种傲慢的清高,她觉得自己迟早会扬眉吐气地离开川江,就算是再回来,也是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检阅般的心态。而现在,自己却如丧家之犬一般狼狈,对于自己因为幼稚自私和懦弱而闯下的大祸丝毫没有去面对和承担责任的勇气。她真的只想逃,她在心里为自己的这个决定找各种辩解的理由,最后只能推脱,认定了这只是一种想要活下去的本能。
如果她现在回去,她会崩溃,她也会惹得已经崩溃过的家人再经历一遍痛苦。而且她没有把握,一旦这种崩溃发生,自己还有没有能将精神和意志从中恢复过来的力量。至少现在,她还能思考,还能体会到痛苦,更重要的是,她还能打工挣钱。她已经下定决心,从今往后自己无论是做保姆也好,还是去餐馆端盘子,去招待所里扫厕所,或者摆摊当个体户,自己都会把挣到的钱全部寄回家里。她想起外甥女软绵绵的小手,想起自己抱起还是婴孩的她时,她那全心全意注视着自己的小巧的眼仁,那里面像是蓄满了宽广纯洁的清泉水,她想对着那泉水忏悔,但更想把所有的祝福都献给它的主人。
傍晚七点的时候,她在亿邦书城的外面见到了姜绪柔。姜绪柔给她使了一个眼色,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进了三层高的书城。她一路跟着姜绪柔,看着她上了二楼,走到标记着农业科技的书架边,前后几排都没有人。
姜绪柔没有看她,她问:“你怎么会去做保姆?”
安小寒无奈地笑了,“我要生活啊。”她想起了吉君豪的话,她压低声音说:“赵海亮的哥哥好像去我家找过我。”
“真的吗?你怎么知道的?”
“我们邻居告诉我的,他说我家出了事。”她的声音暗淡了下来,“我以后怕是再也不能回来了。”
“出了什么事?”姜绪柔问,“昨天见面的时候你怎么没说啊?”
“我也是昨天晚上才知道的。我姐夫死了,我爸也瘫了,他们现在应该恨死我了……”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你不是一直都不在川江吗?”
“好像就是出去找我的时候在路上出的事,我高考落榜以后,没脸再在家里混日子,所以我就跑出去打工了,一开始是在祯海,后来去了富安,但一直没和家里联系……”安小寒的口气里已经带着哭腔,“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就是接受不了现实吧……”
“那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办?”姜绪柔问她。
“我只能先回富安继续当保姆。我还能怎么办?我现在只希望那个姓赵的不要再继续去我家里,他弟弟是变态,他比他弟弟更可怕。”
姜绪柔半天没说话,她面色凝重地思考了半天,然后说:“我还是觉得你高考会落榜这件事很奇怪。”
安小寒不明白她为什么又说起了这个,听着她话犹未尽的语气,不知道她接下来还要说些什么。
“你仔细想一想,高考前后,有没有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情,就是当时不觉得,但是现在想起来觉得哪里有些不对的事情?”姜绪柔问。
安小寒皱着眉头想了好半天,还是摇了摇头,她现在只是后悔,自己当时为什么没有坚持自己的意愿,填个省会的师范院校,而是受了老师的鼓舞,填了热门的南中科技大学的国际商贸专业。好高骛远的结果就是重重跌落。
不过,等一下,就在那一瞬间,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昨天,在回家的小巴上,自己遇到的高中时期的男同学,他说唐美静考上了南中科技大学的国际商贸专业,但是,她记得唐美静几次模拟考的成绩都比自己低了将近一百分,高考出考场的那天,唐美静的脸色还不是特别好看,站在她旁边的一个同学还安慰了她几句,就算她有如神助超常发挥,分数怎么也不会高过自己,况且在自己的记忆里,自己高考的时候的确是发挥出了自己真实的水平,并不存在考砸了一说。
高考过后,她就再也没有见过唐美静。唐美静留给她最后的印象还是留着齐耳短发,总是笑眯眯的样子,她其实本来是长发的,后来在高考前,她生了一场病,请了几天的假,回到学校以后,头发就变成了齐耳短发——和安小寒一样的发型。
看见她的表情,姜绪柔追问:“你是不是想起来了什么?”
安小寒告诉了姜绪柔她的疑惑。姜绪柔点点头,“确实很可疑。我觉得你最好还是搞清楚。”
“怎么搞清楚?”安小寒不明白她的意思。
“想办法联系到她,开门见山地问一问,她是怎么考到那个学校去的。”姜绪柔说,“现在找关系走后门的人多了,如果她的成绩真的不如你,报的又都是同一个学校同一个专业,结果她被录取你却没有,那就说明她家里肯定找了关系,顶了你的名额。”她左右看看,把声音压得更低,“当年姜鹏就是这样考上大学的。”
安小寒震惊了,她一直待在学校里,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为了研究书本上的难题,她就连电视里的新闻都很少看,有生之年见过的最恐怖丑恶的事,就是赵海亮虐杀小动物。
可杀生夺命有见血的也有不见血的,如果姜绪柔说的是真的,自己真的是因为唐美静的关系才落榜了的话,那这种不见血的恶真真的是比直接拿刀捅死自己更让自己难受。自己过去的一年里,在精神,心灵,意志方面所经历的屈辱和折磨都先不提,单单是自己死于非命的姐夫还有瘫痪在床的老父亲,这笔账要到哪里讨回来呢?
安小寒在心里暗下决心,她要回到富安去好好工作,努力攒钱,等到她存够了路费,自己就要亲自跑去南中科技大学,她要去找唐美静。
姜绪柔却像是看出了她的心思,她把手伸进外套的口袋里,再拿出来的时候,手里就多了一卷用皮筋扎起来的钱。她把钱塞进安小寒的手里,说:“这个你拿着。”
安小寒不想要,她没有理由接受这个,可姜绪柔的话却让她停止了手上抗拒的动作。
“这应该是你现在最缺的,也是我最不缺的。而且是我欠你的。如果你不要,那你就扔掉吧。”
“你没有欠我的钱啊。”
“是我把你卷进赵海亮的事里来的,有一种现象叫‘蝴蝶效应’,如果我从来没有那样做,说不定咱们俩不会像现在这样站在这里说话。你说不定会考到比南中科技大学还要更好的学校去。”她的脸上带着苦涩的笑,“我觉得是我害你的,所以我欠了你。”
安小寒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她握着那卷钱,沉默了好一阵,然后问:“你,你怎么样?”
“还是老样子。”
“那,怎么办?”
姜绪柔摇了摇头,她自然明白安小寒话里的意思。只是现在的她还没有任何的办法。
“你身上有笔吗?”姜绪柔问。
安小寒从随身带的背包里取出一支圆珠笔给她,她拽过安小寒的手,在她的手心里写下了一个电子邮箱的地址。
“桥没了,以后就靠这个联系我。还是老规矩,不要写我的名字,也不要写你的名字,言简意赅,邮箱的用户名也不要是你名字的拼音。你的邮件我看完了就会当场删除。”
“他还是那么紧得盯着你吗?”安小寒也不确定自己话里的“他”指的是姜运阳还是姜鹏。
“是啊,我直到前不久才弄清楚了一件事,那就是姜鹏是怎么发现你和我有联系的。明明咱们已经那么隐秘了。”
“他是怎么发现的?”
“是培华一中的来客登记簿。他竟然连门卫老头都收买了。”
安小寒记得自己当时告知门卫自己来找姜绪柔是来问功课,估计门卫大爷转头就把这个告诉给了姜鹏,姜鹏知道姜绪柔的一切,自然也知道她的功课压根不如自己,所以她去找姜绪柔问功课的事纯粹只是个借口,怪不得他会找来学校威胁自己,让自己远离姜绪柔,他不想让姜绪柔有任何正常的友谊,不想让她有任何可以得到外力帮助的渠道和机会。
她的心里涌起一阵愤慨,她把那卷钱塞进裤子口袋里,然后说:“我觉得你也别放弃吧。有些事,还是可以从长计议的。”
对于安小寒的这句话,姜绪柔一时之间并没有做出什么反应,她说:“我得走了,你过十几分钟以后再出去。”
安小寒点点头。姜绪柔像是又突然想起什么似地说:“你家出事的消息是你邻居告诉你的,你自己没有亲眼见过对不对?那个邻居靠得住吗?不会骗你吧。”
安小寒有点迟疑地摇了摇头:“他应该不会骗我,他这个人虽然不怎么样,但是他一直喜欢我姐,所以连带着对我们全家都不错。”她叹了一口气,“我倒是挺希望他是骗我的。说起来赵海亮的死也跟他有点关系。”
“怎么说?”姜绪柔问。
“他就是那个偷井盖的贼。”
“他叫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