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桑文鹤
像这样的启事每页都有,每个人的征友内容不同,可都留有自己真实的地址和姓名,于建新不由得在心底感叹,过去的人防范意识相对较弱,为了找笔友就把自己的基本情况和住址都登在全国发行的刊物上。可见什么时候,孤独都是可怕的,人类大概从存在开始,就一直都在用尽全力地来避免孤独吧。
他掏出手机,小心翼翼地把每一页都拍了照,然后在微信上发了一份给王睿明。
他翻了好半天,在每一个征友启事里寻觅任何可能和安小寒,和川江有关系的线索。翻到了第二十三页,他终于看到了那行期待已久的字。
“我的青春里充满梦想和歌声,如果你也喜欢流行歌曲,那我们一定能成为朋友,让我们一起在歌声里共舞!期待着远方的来信!伟熙省川江市沉方路三十六号三号楼一单元三零一号唐美静转安小寒收”
“唐美静。”于建新在心底默念这个名字。
他把书收好,上了一辆路边的出租车,师傅问他要去哪,他说,我要去沉方路三十六号。
第42章 .
沉方路三十六号是商贸局的家属院,九七年的时候这片小区的楼还很新,这么多年过去,风吹日晒的,新楼变成旧楼,外墙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了。于建新从小区的铁门里进去,虽然有个传达室一样的小屋,可于建新站在小屋门口朝里面瞅了半天也没见有人出来。他进了小区,转了一圈后,找到了三号楼,他进了一单元,找到了三零一室。
敲了半天,才有个老太太来应门。她从防盗门上的小窗里问于建新找谁,于建新开门见山地唐美静是不是住在这里,老太太说你找错地方了,就关了小窗,不再理他。
于建新又去敲了三零二的门,没人在家。他下了一层,到了二零一,再敲,来开门的是个年轻人,于建新问他以前住在楼上的那家人是不是姓唐,年轻人摇摇头,说他也不清楚。
于建新从三号楼里出来,再走回到传达室,这次小屋里坐了两个在下棋的老头,他笑着打了个招呼,然后说自己来找个人,一个稍微年轻一点的看起来像是门卫的人问她找谁,他说:“唐美静,家好像就住在这个院三号楼一单元的三楼。”为了让他找人的理由听起来充分一点,他说唐美静和他的堂妹以前是最好的朋友,不过好多年不联系了,现在妹妹人在外地,但是拜托他过来找一找,看能不能重新联系上,争取过年的时候见一面。
结果他话没说完,就被和门卫一起下棋的另一个年纪更长的老头打断,“早都不在这住了。搬走都有小二十年了。“
于建新大惊,忙追问是怎么回事。那老头反而上上下下打量于建新一番。问他:“你妹妹和唐家的姑娘是什么时候的好朋友,怎么过了这么多年才想着来找?”
“她们是大学同学,我妹妹大学一毕业就留在外地工作,后来家也安到那边了。今年过年他们想搞个同学会,可就是联系不上唐美静,所以就拜托我过来跑一趟,地址也是她给我的,她说她九六年的时候还来这里玩过……”于建新为难地挠挠脑袋,“哎呀,现在不在这住了,那搬去哪了?”
老头摆了摆手,脸上的表情意味深长,但是嘴里什么也没说。于建新没立刻离开,而是站在那看两个人下棋,老头的棋术其实非常一般,可于建新还是不住地夸赞,说老哥的水平高,能力强,老头脸上乐开了花,拽着于建新也要跟他下。于建新不动声色地连输好几盘,嘴里连连认输,说下不过老哥,又说受人之托,还得去接着找人。他自顾自地说:“实在不行我去派出所里问问片警,看唐美静搬到哪儿去了。我这堂妹交给我这任务的时候是千叮咛万嘱咐,我得给人家把这事办好了……”说着就站起来想要往外走。
老头却拦住了他,说:“不用去派出所,去派出所你也找不到,现在片警都是年轻孩子,二十年前的事他们怎么会知道?”
于建新慢慢地又坐回去,“老哥,那你知道?”
老头点点头:“这院里的老人儿,去世的去世,搬走的搬走,好多房子都租给不是原单位的人了,所以唐家的事知道的没几个人。”
“听你的口气,他家出的事还不小?”于建新这回是真的有点惊讶了,“到底是什么事啊?”
“哎,他家闺女出了事,大学上到一半就退学,后来去医院治病没治好,就一直在医院住着,他们两口子好像也因为这件事离了婚。他们应该是零一年还是零二年的时候就搬走了。”
“唐美静生病了?得的什么病?人还在不在了?”
“人还在。”老头压低声音,“但是和死了也差不多,我们单位里有去看过的人回来都说,那惨兮兮的样子,还不如死了。活着也是给家里人添麻烦。”
于建新的好奇被彻底地勾了起来,“是不治之症?植物人?”
“不是,都不是。”老头撇了撇嘴,“疯了。”
“怎么会疯了呢?”
“受了伤,差点死了,后来救回来了,也不知道是外伤引起的,还是受了什么刺激,反正人从那以后就不对了。一开始都说是车祸,后来有人传,说不是车祸,看身上的疤,像是刀子刺的,砍的。”
“那到底是怎么弄的?”
“那没人知道,反正唐家人就说是出车祸撞的。而且撞人的司机逃逸了,到现在也没抓到,那都是九八年的夏天的事了。”
于建新掏出手机,找到那张档案里的二寸照片,放大了给老头看。老头接过手机,盯着屏幕看了很久,感慨到,“你还有她小时候的照片呢?哎呀,她以前嘴可甜了,见了我就大爷长大爷短的。现在她肯定不会是照片里的这个样子了。”
“那她现在在哪儿?”
“你还想邀请她参加同学会?她肯定是去不了了。”
“那我堂妹她们说不定可以去看看她?毕竟同学一场,关系也挺好……”
“不行,唐家人肯定不让你去,一开始我们单位还组织人去看过,那会还是治疗车祸受的伤,后来意识到她精神出了问题以后,唐家人就不太和外面的人来往了,唐美静她妈老早就从她的单位办了病退,去照顾唐美静。母女俩也不在这住。平常就唐世渊一个人在这住,走路也低个头,别人跟他打招呼他也跟看不见一样。千禧年一过,唐世渊就办了停薪留职,后来房子也卖了,搬走的时候跟谁也没打招呼。到了零五年的时候,我们单位有个人去川江下属的一个县里的一家疗养院里看亲戚,结果就在走廊里撞见了唐美静的妈。说她已经老的不成样子,因为都是熟人,就聊了几句,她说自己这几年身体不行了,一个人也管不了唐美静了,所以就得找个地方把她托管起来,这次过来就是来咨询的。但是后来唐美静到底去了哪里,谁也不清楚,就是和唐家关系近的问起来,唐家人也是一脸忌讳的不想多说,有人说唐美静被送去了疗养院,有人说她在精神病院,具体到底在哪,也没人知道。”
这是于建新意料之外的情况。唐美静当年是怎么样顶替了安小寒去上大学的内情还没有开始调查,现在又多了许多疑问,唐美静是怎么受的伤,到底是车祸还是人祸?不管是哪种,唐家人的那种讳莫如深的态度又如何解释?
于建新从小区里出来,给王睿明打电话,他把目前了解到的情况跟王睿明交待了一下,又让他去查三件事:第一,九八年七八月川江市和南中市的车祸出警记录;第二,唐美静的学籍档案。第三,唐美静现在的下落。
于建新的心里有了某种大胆的猜测,唐美静的受伤会不会跟她顶替安小寒去上大学的事有关?因为心虚,所以即使女儿被人所伤,他们也不敢报警,只能用车祸逃逸作为借口。可问题是,当年还不到二十岁的安小寒有那么狠的心去伤人吗?即使有,她又哪有那么大的能力?她怎么保证唐家人会在事后放过她?当初她被唐家人选中不就是看中了她苦寒的家境吗?而且,反过来想,安小寒在发现自己被人顶替,自己的人生被偷走以后,她为什么不在第一时间去求助?公检法,工青妇,报纸杂志电视台,总有一个地方可以为她说理吧?
事情越来越复杂了,于建新叹了一口气,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第43章 .
在很多年后的某一天,安小寒回想起那日,她意识到,当自己还在暴怒中颤抖的时候,唐美静应该第一时间就通知了家人。
她记得唐美静当时在她面前哭了,她抓住自己的两只手,不断地求,她说:“我给你钱,我会给你钱的,好吧,五万块好不好?要不,要不就十万吧。你可以拿着这笔钱去做生意,去旅行也行。”
她望着唐美静,看着她画了眼线,贴了双眼皮胶的眼睛,还有她涂了唇彩,闪烁着果冻般光泽的嘟唇,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了自己的愤怒。这些愤怒,每一缕都带着这些日子以来分分秒秒的重量,屈辱,沉重,不甘,荒谬,它们聚到她的身体之巅。她的指头抓紧,舌头快要裂开。
可她什么都不想说,也说不出来,她知道如果此时此刻有人递给她一把刀,她很有可能会当场捅了唐美静。她眼里喷射出的怒火显然也吓住了唐美静,她在冷气十足的商场里可怜兮兮地,以祈求的姿势握住了讨债人的手,泪珠晶莹,梨花带雨。
路过她们俩的人,都用一种好奇的眼神探向她们。
安小寒知道这幅场景在路人眼里的解析,自己像个眼里冒血鼻孔里喷火的厉鬼,而唐美静则是我见犹怜的可怜女孩。
那一天的交涉在唐美静泣不成声地道歉里暂时结束。对于这整件事,她给出的解释是,这一切都是自己父亲的主意,父亲好面子,如果自己不能考去一个好学校,他将会抬不起头来。而自己的父亲在家里是说一不二的人物,虽然平日里笑眯眯的,但脾气上来了也是会动手打人的,所以他说什么自己都只能照办。她知道自己对不起安小寒,所以她愿意补偿安小寒的一切损失。
安小寒忘了自己那天是怎么离开那条街的,她当时一定是怒瞪着双眼,解气般地说了很多狠话,唐美静只是低着头哭,嘴里重复着说对不起。她甩开唐美静的手,扭头离开的时候,唐美静还可怜兮兮地问她要去哪里。安小寒说:“我要回到我该回的地方去。”
也许这句话在唐美静听来颇具深意,安小寒还没有走远,她就跑到最近的公共电话亭里给自己的爸爸打电话。在电话里,她哭着说:“爸爸,怎么办,她发现了,她来找我了。爸爸你快来救救我吧。”
唐美静自然不会明白她的父亲是怎么摆平这一切的,她知道的是,在那以后,安小寒就再也没有在她的面前出现过。她的生活又回归了平静,她依旧是安小寒。只是她越来越不喜欢这个名字,她也问过爸爸,大学毕业了以后自己要怎么办,难道要一直都用这个名字生活吗?
她的爸爸说,这一点她不用担心,她只需要按部就班地生活,顺利的拿到毕业文凭,其它的事他自然会帮她打点好。
挂了电话以后,她的心情好了不少。她坐回自己的床位里,一边吃话梅一边拿出新买的杂志翻着看。杂志里落出一封信,是她昨天收到的,写信给她的是高中时代的一个同学,叫田启泰,他不知道自己现在的地址,所以就把信寄到了家里。妈妈打电话告诉了她,她费了好半天的劲才想起来那个叫田启泰的人。她问妈妈:“信里都写了些什么?”
妈妈说:“没什么,就是一些问候的话,他说自己现在在魏湖大学,希望和你保持联系什么的。”妈妈笑嘻嘻地问:“他是不是有点喜欢你啊?”
她打断妈妈的话:“怎么可能,我怎么可能会看上他。高中的时候我基本上就没和他说过几句话。”
“那这封信怎么办?”
“不管他,你帮我扔了吧。”
“可是他在信里提到,说知道你在南中科技大学上学,以前也寄过信,但都被退了回来,所以才寄信到家里的,家里已经收到好多封了。”
田启泰寄信到南中科技大学,信封上的收件人写的是“唐美静”,自然会查无此人。
“万一他亲自跑去找你,那怎么办?”
她皱起眉头想了一下,这还真是个麻烦。她让妈妈把那封信转寄给自己,然后自己会看着办。
“一定得处理好,别再惹事。”妈妈叮嘱她。
她自然明白,为了摆平安小寒的事,家里一定费了很大的劲。
她把那封信拿起来,又草草地看了一遍,信里留了很多联系方式,不仅有他家庭和学校的通信地址,还有宿舍的电话,自己的 QQ 号和电子邮件地址。他在信里口气真诚地请求唐美静和自己联系,他说他每天都会去收发室那里查信,隔天会去网吧里上网查消息查邮件。
她把那封信放在一边,脑中想象着他在收发室和网吧里从期望到失望的神情,嘴角浮起一丝笑意,不知道为什么,这竟然给了她一种满足,她从自己的包里翻出小镜子,看了一下自己的样子,自从上大学以后,自己瘦了一点,也学会了打扮,样子是越来越好看了。她找出草莓味的润唇膏,仔仔细细地涂好。
她还没有想好要怎么样处理这封信,如果不回,他怕是会源源不断地寄信到家里,弄不好放假的时候还会直接找到家里去。那样就不好办了。
这时候一个舍友进了宿舍,发现了躺在床铺里的她,对她说:“小寒,楼下有个男的找你。”
她吃了一惊,问:“是谁啊?”
舍友摇摇头,“不知道,看起来不像是咱们学校的。”
她又问:“在哪儿呢?”
“就在宿舍楼下面。”
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有点怕。会不会是田启泰。她拖拉着拖鞋冲到阳台,偷偷地望了一眼,楼下站着的人里并没有田启泰。她松了一口气。
那会是谁?她并不知道有谁会来找她,来找她又有什么事,会不会和上次安小寒来找自己的事有任何关系。虽然自己的爸爸在电话里向她保证,安小寒再也不会过来骚扰了,可她的心里还是没底,她从不知道真真切切恨一个人是什么样子,直到她见到那日安小寒望向自己的眼光。直到现在回想那道目光来,她还是会感到有股寒意在自己的心底升腾。
她慢吞吞地换好鞋,一步一步地往宿舍楼下走。边走边给自己壮胆,不管会发生什么,爸爸都会帮自己的。
到了一楼,她问宿管阿姨,是不是有人找自己。阿姨指了指门口,“就那人。”
她顺着阿姨手指的地方望过去,宿舍楼门口的台阶上,站着一个身材颀长的男人。他侧着身子,所以她看不清他的脸。她一步一步走过去,抬起头,怯生生地问:“你好,你找我啊?”
那个男人转过身来,问:“你是安小寒?” 他的个子很高,阳光被他遮住了。
她点点头。
男人又问:“川江市金泰中学毕业的安小寒?”
她有点迟疑,但还是点了点头。
那个男人望着她的脸,然后他突然对自己笑了。阳光从他的背后泄了出来,点亮了他陷在阴影处的五官,她看清楚了他的样子,还有他的笑容。
就在那个瞬间,她感觉自己被什么东西击中了。长久以来,她一直渴望的某种东西,此时此刻就幻化成这个男人的笑容,徐徐地展现在自己的面前。
渴望通常有两种,一种是像猛兽般扑向世界,另一种是如羞涩的小狗般躲在一角,直到听到口哨声。
而此时此刻,自己的心底响起了哨声,小狗已经摇着尾巴欢快地跑了起来,而不远处,花斑大虎也已经跃跃欲试。
第44章 .
安小寒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她的头昏昏沉沉,她试着起身,结果身体周遭传来的疼痛让她放弃。她努力地向四周张望,然后她注意到了床边支架上挂着一个塑料网兜,兜裹着一个玻璃药瓶,顺着吊瓶上的细管一路找,她这才意识到有吊针扎在了自己的右手上。
她一下子慌了,她用尽自己全身的力量,把两只手聚集起来,然后她毫不犹豫地用左手扯掉了右手上的吊针。她压根不确定这一点一滴流进自己体内的液体到底是药水还是毒药,其实在刚刚恢复意识的那几秒里,她曾经一度以为自己已经身在异界,不在人世。
血跟着针头从右手的伤口里甩了出来,有更多的血汩汩而出,她尽量用左手压住。她不知道自己身在哪里,可她明白,此地不宜久留。在身置此地之前,她最后的记忆是自己倒在一个肮脏的后巷的地上,有个大大的皮鞋底正朝自己的脸跺下来。
打她的那几个人一早就把话说的很明显,他们就是唐家派来的。最凶的那个男人恶狠狠地像抓鸡崽一样地抓住她的头发,指甲都要嵌入到她的头皮里。他们把她摔到地上,轻蔑地问:“你还想去告状是吗?”
她是想去告状的,可还根本没有来得及去。她只是疾言厉色地告诉唐美静,自己一定不会善罢甘休,自己一定会去告状的。可结果就是,自己都还没有来得及离开南中市,就被人堵在了后巷里。
摔她到地上的人还顺势在她的肚子上踢了一脚。那一脚足以让她疼晕过去,至于后面她又挨了多少巴掌,多少拳脚,她自己也不知道了。她的两耳轰鸣,有血从鼻子和嘴里一波接一波地涌出来。
站在后面一直没有亲自动手的那个人口气冷静地说:“行了,差不多了。”
打她的那两个男人终于停了手,他们一个人托着她的肩膀,一个人握着她的脚,把她抬进了路边的一辆面包车里。
她早就不再挣扎了,在后巷里的时候她就晕了过去。那个黑色鞋底的一脚跺下来的一瞬间,她无比确认,自己今天会死。很奇怪的,那一秒里,她的心里没有多少恐惧,只有一点不甘心而已。毕竟自己还这么年轻,没有经历过的人生还有太多。而且,死有重于泰山,有轻如鸿毛。自己这种死法,像只爬虫,着实憋屈。
她压着自己的伤口,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尽量让自己的精神集中,她找准了门的位置,然后一步一步地往那边挪。
这时,一个中年女人打开了门,她惊慌地冲过来,把摇摇晃晃的安小寒按回床里。
“孩子,你不能动,你伤得不轻,怕是有脑震荡,你得躺下来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