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桑文鹤
杨秋红有点不高兴了,去年初二的时候于建新和打拐办的人一起忙着去火车站里追捕人贩子,就没回来给他老丈人和老丈母娘拜年,今天又是这样。
于建新凑过去,赔着笑脸,“小红,真的有事,是冯望呼的我,说出大事了,我得过去看看。”
“今天又不是你值班。”杨秋红撇了撇嘴。
“就是因为我不值班还呼我所以才肯定是出大事了,我去看看,如果没什么大事我再回来嘛。”
在一旁的老丈人倒是个开明的人,他说:“小红,你别闹情绪啊,建新有事就赶紧让建新去忙。男人要以事业为重,你别拖人家的后腿。”他又笑着对于建新说:“建新,你快去。他们娘俩你不用担心,晚上吃完饭让你大姐夫开车送他们娘俩回家。”又扭头指挥老伴:“孩儿她妈,你给建新装点饺子带走让他到单位吃。”
杨秋红也不好再说什么,她叹了口气,帮于建新把外套的领子翻好。于建新从丈母娘手里接过饭盒,跟一屋子的亲戚说了再见,在“这咕噜掐了啊别播”的笑话里,从老丈人家离开了。
从丈人家到央谭路骑自行车至少得半个小时,他伸手在路边拦了一辆桑塔纳,上车的时候他看了一眼手表,是中午的十二点四十七,天气预报说今天夜里会下雪,现在的天阴沉得不行。
出事的是央谭路 23 号是个名叫梦仙居的高档小区,这是川江市最新开发的一批商品房,因为地段好所以每平方的价格不菲,能住在这里的人都是川江市里有头有脸的人。姜家住在梦仙居二号的三楼,原本一个楼层有两户,可姜老板大手一挥,直接把两户都买了下来,中间打通,放弃了原本开放商承诺的简易装修,自己精装了一遍。其实这不是姜家唯一的住处,姜运阳在川江市郊的落云山里还有一套幽静的别墅,不过平常的日子他都住在央谭路这套,因为这里离他的服装大卖场近。
报警的是姜运阳手下的一个服装厂的厂长蔡东方,他是川江本地人,有个做水产生意的妹妹,每年过年他都会给姜家来送海鲜,连着好几年都是大年初二的时候送,因为每年的大年初三魏欣都要在家里请客,她自己当然不下厨,饭都是保姆做,有的时候还让服装厂里的女工来家里当一天的服务员,请的客人也基本上都是他们生意场上各路老板的老婆。魏欣很喜欢看译制片,她的这些交际手段都是跟译制片里金发碧眼的太太们学来的。
今年也是,蔡东方的妹妹一大早就回了娘家,带回来了两筐海鲜,蔡东方就带着其中的一筐去了姜家,据他说,他大年三十给姜运阳打拜年电话的时候还顺带提了一嘴初二给您送水产的话,姜老板还笑呵呵地说好。蔡东方在大年初二十点半的时候就到了梦仙居。上了三楼,按了半天的门铃,就是没有人来开门。他一开始以为姜老板是不是出去了,可姜老板的车明明就停在楼下。而且魏欣怕保姆藏私房钱,一般都是她自己亲自去买菜,所以他们家的保姆也应该一直都在家。见没人来给开门,蔡东方又敲了两下门,这时候,他听见了屋里的狗叫声,才觉得有点不对劲了。
姜家有条叫欢欢的京巴狗,那是魏欣的命根子,她不管去哪都会把狗带着,绝对不可能把狗单独留在家里,狗在家,那她也一定在家,可就是没人来应门。
蔡东方掏出手机给姜运阳打电话,先打了家里的座机,他站在门口能听见电话的响声可就是没人接,再分别打了姜运阳和魏欣的手机,也能听见响,但也是没人接。他觉得肯定是出事了。
他没敢直接报警,而是找了小区里值班的保安,跟保安说了情况,两个人又一起上了楼,保安砸了半天的门,声音大到楼上的邻居都出来问是怎么回事了。保安队长问,见到楼下的姜家人没有,邻居说没看到,就上楼关了门。
屋里的狗叫声越来越歇斯底里,保安听了蔡东方的分析也觉得大事不妙,可又不能直接撬锁。两个人商量了半天,还是回到楼下,用传达室里的电话打了派出所的号码。派出所的片警找来了开锁公司的人,门开的那一刹那,他们几个人看到了令他们此生难忘的画面。
“是不是特别的惨烈?”王睿明枕着胳膊,口气幽幽地问:“我看过案发现场的照片,但无法想象亲临那个现场会是什么感觉。”
“是的,除非亲身经历过的人,否则真的是无法想象。那些血,打翻在地的茶几,盆景,受害人拼死挣扎过的痕迹,尸体上已经凝固的绝望的表情和数不清的伤口,还有那个味道,那个味道真的是没法用词语来形容。我家里有个远方亲戚,是个参加过对越反击战的老兵,他跟我说过战场上的那个味道,我觉得我那天闻到的味道应该就跟他说的战场上的味道很像……”
王睿明安静地听着,什么也没说。
“姜家四口人里,保姆是最先死的,按照现场的情况来看,应该是保姆听到了敲门声去开了门,门一开就被人一斧子迎头劈倒,然后凶手进了客厅,看见了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姜运阳,上去就是一下,第一斧砍偏了,落在了姜运阳的左肩上,姜运阳叫了起来,开始往屋子外面的方向跑,血滴滴答答流了一地,凶手的第二斧砍到了他的后脑上,姜运阳当场就死了。魏欣在里屋听见了以后跑出来看是怎么回事,看到了自己的丈夫被人砍,于是也开始叫,大门口被保姆的尸体堵着,她就开始朝屋子的西边跑。边跑边叫,姜鹏当时正在他自己的房间里上网,戴着耳机所以没听见外面的动静,直到魏欣疯一样地跑过来撞门,他才摘了耳机,然而这个时候凶手已经提着斧头追了过来,姜鹏应该是和凶手有过一番殊死搏斗的,他的两个手背上,胳膊上全都是防御性伤口,有两根手指头都被砍得只剩下一层皮连着。法医说姜鹏被砍了二十几下,脑袋稀巴烂,到了后来基本上就是剁肉酱了,所以我们觉得要么是姜鹏反抗得最厉害,让凶手恼羞成怒,所以在他的尸体上泄愤,要么就是一开始凶手的作案目标或者头号目标就是姜鹏,或者以上两种可能都有。”
“那凶手砍姜鹏的时候,魏欣没趁乱逃了吗?”
“这也是我觉得现场绝对有第二个凶手的原因,因为魏欣的尸体是倒在房子的后门附近的。姜家的房子原本是两户,中间打通以后,客厅面积大了一倍,姜运阳这个人迷信,搬进去之前还特意请了一个风水师傅来家里看过,人家说东边来财,所以他们把右边的门当正门,左边的门基本上没用过,但是危急关头,还是可以从那个门里逃出来的。魏欣的尸体就在西门的背后,离逃出去真的就只差那么两步路,而且和其他人不一样,魏欣的身上虽然也有被斧头砍出的伤口,但真正的死因是刀割颈导致的失血性休克,伤口很深,而且伤口边缘有锯齿,法医判断凶器应该是类似美工刀之类的刀具。”
“事情应该发生在大年初一的晚上九点半到第二天的凌晨两点之间。不巧的是住在楼下的两户人家因为是过年所以都去了外地亲戚家,屋里没人在,楼上倒是有户人家有人,但那天晚上家里来了很多亲戚,打了一夜的麻将,电视机里还放着港台黑帮枪战片,再加上外面还有人放炮,所以就算是听到了什么,估计也没当回事。”
“真惨啊,四条人命啊。”
“是啊,那天在那个房子里,活下来的就只有那条叫欢欢的狗。”于建新说。
“你说那凶手都已经杀红眼了,为什么不连狗也一起杀了呢?”
“他恨的是人,所以他只杀人,也许在他的眼里,那些人连狗都不如吧。”?
第10章 .
周一一大早,齐安雅就起来了,她头疼欲裂,不想吃饭,空腹吞下一片布洛芬。昨晚睡前她已经给教导主任发信息请了两天的假。今天她得去一趟小姨的家。
小姨住在城东的一个旧小区,是以前川江消防器材厂的家属院,房子是八十年代盖的,一室一厅的单元楼。三年前妈妈去世后突然出现的小姨就一直租住在那里。那个地方离齐安雅住的地方只需换一次公交。外面起了风,齐安雅把长发用皮筋扎紧。
在公车上晃晃悠悠了将近一个小时,终于到了目的地,周一的晌午,家属院里空荡荡的,就连路边的法国梧桐都带着一股子丧气劲。消防机械厂曾经也是辉煌过的,可世纪交替前,它还是在改革大潮中被淘汰,旧厂房被卖给了私人老板,工人们被买断了工龄,另谋出路。剩下了家属区这片灰蒙蒙的赫鲁晓夫楼,像是卑微的蚁群,谨小慎微地存在着。
小姨住在六号楼五楼的西户。房东是位上了年纪的阿姨,齐安雅出门前已经和她在微信里联系好。
“你小姨人挺好的,爱干净,楼道里的卫生她也帮着打扫的。”阿姨气喘吁吁地一边上楼一边说:“真是世事难料,我上个礼拜还跟她在家属院里碰见,还笑着打招呼,怎么人突然就没了。”跟在阿姨后面上楼的齐安雅不发一言。
到了五楼,阿姨拿出钥匙打开了最西边的门:“就是这里。”齐安雅跟着房东阿姨一起进了屋。
屋子很小,一进门的大概十几平米的空间就是客厅加餐厅,厨房在左手边,正对大门的地方是卫生间,卫生间的旁边是一个小卧室。
“你看,收拾得很干净的。”房东阿姨说。
齐安雅点点头,阿姨又说:“我就住在旁边的七号楼,你收拾完了在微信里告诉我一声就行。出门的时候把门锁好,走的时候给我说一声就行。”齐安雅说了声谢谢,房东阿姨放下钥匙离开了。
齐安雅四处看了看,之前在微信里沟通过了,客厅里的电视机电视柜小茶几沙发,卧室里的床和大衣柜都是房东的。这样看来,属于小姨自己的家具几乎一件也没有。
齐安雅脱下外套,从随身背来的书包里取出几个大的收纳包。客厅里不是房东的东西只有沙发上的一个软垫和茶几上的一盒抽纸,厨房里有一个平底锅,一个汤锅,筷子笼里有两双筷子两个汤勺,案板上放着两把型号不一的厨房刀,灶台下面的碗柜里放着两个小碗,一个大碗和几个盘子。洗碗池那有一块海绵一块擦碗布一瓶用了一半的洗洁精和一小瓶洗手液。
这狭小的空间里,东西好像比自己上一次来的时候还要少了,小姨是个独居女人,这么多年来,她不管去哪都是一个人,她早就习惯这样的生活了。而自己与她短暂的同居,在小姨常年孤独的生活里,短到根本不算什么。
那是两年前的事了。
那个时候,齐安雅莫名其妙地卷入了一场麻烦。自己从大学时代就一直关系亲密的一个闺蜜在某天夜里突然披头散发地跑来找自己,说是自己被喝醉了的男友家暴,又被他大半夜撒酒疯赶出了家门。齐安雅陪着浑身淤青的她去了医院,拍了片子以后才发现是肋骨骨裂。也许心里还念着男友的好,不想他受到法律的制裁,所以在医生问她是怎么弄成这样的时候,她还嘴硬地说是自己不小心从楼梯上摔下来摔的。
后来闺蜜在齐安雅那里住了小半个月,期间闺蜜的男友几次三番地上门道歉,闺蜜都狠下心来不原谅。男的一开始低声下气地求,还打苦情牌说起了自己原生家庭的不幸,最后甚至跪下来哭了。齐安雅看见他小丑一样的表演只是觉得荒诞可笑。闺蜜是知道齐安雅对自己男友的态度的,所以当着齐安雅的面也只能咬紧牙关不改态度。闺蜜男友最后一次离开前,道歉的口气里已经带着一丝威胁的意味了,可齐安雅只觉得他是个只会打女人的可悲的懦夫,根本没当一回事。
后来这一对在半年之内和好又分手又和好又分手,直到闺蜜被打到流产,她才终于下定决心通知了自己身在外地的家人。家人连夜赶来当即就报了警。闺蜜在医院里住了两个星期,出院后她辞去了川江的工作,跟着家人回到了故乡。齐安雅从此没再和她见过面。
后来那个人渣被判刑一年,因为在狱中表现良好,所以八个月后就出了狱,出狱后的他开始骚扰前女友,在女友的故乡遍寻无果后的他不知道怎么竟然恨起了齐安雅,他开始频繁地给齐安雅发短信,问前女友的下落,齐安雅把他拉黑,他竟然直接上门。齐安雅吓坏了,那个时候的她还不认识于孝文,每天上下班也是独来独往。她去派出所报了警,还去小区的保安室那里调了监控,可警察能做的也只是口头教育,毕竟他什么伤害齐安雅人身安全的事也还没做。
齐安雅如履薄冰。那人渣不工作,每天像厉鬼一样地等在齐安雅家的楼下,她走到哪他都跟着,原本齐安雅一直都是坐公车上下班的,可怕被他知道工作地址,只能每天都坐网约车。下了班,她不敢自己回家,就只能拜托学校里教体育的男老师送自己回家,几次之后,那老师的女朋友起了疑心,还以为齐安雅是在耍什么手段勾引她的男朋友,齐安雅对着两人又是解释又是道歉,虽然消除了误会还赢得了体育老师女友的同情,可自己也被折腾得精疲力竭。那段时间她夜里睡觉都不踏实,大门口和窗户边都放了玻璃瓶,枕头下面还藏了一把剪刀。
这样惊弓之鸟的日子一直过了将近一个月,直到快到姥姥生日的那个周末,她去墓园里给姥姥扫墓,在那竟然见到了小姨。
那天太阳很毒,望着在自己面前缓缓摘下墨镜的小姨,齐安雅一时间有点恍惚。自从上次在继父家的客厅里见到了小姨两个人又一起来扫过一个墓后,这中间又过去了好久。她虽然加了小姨的微信,但两个人的互动也仅限于朋友圈里礼尚往来的互相点赞和节日的群发问候。
齐安雅把带来的花放在姥姥的墓碑前,看着小姨用干净的布一点一点擦掉姥姥墓碑上的灰尘。
“这里我经常来。”小姨说。
不知该怎么接话的齐安雅一言不发。
小姨也许把这种沉默当成了某种隐隐的敌意,她苦笑着说:“我在你心里是不是个坏人?你妈是不是跟你说了很多我的坏话?”
“我知道你不是坏人。”齐安雅说,“只是你一直都不在家,她们以为是你恨她们。”
小姨还在一下一下地擦拭着墓碑,齐安雅又说:“我还记得我小时候你来看我的事。你说的话,我都记得。”
“是吗?”小姨回头看了她一眼,然后笑了,“是啊,时间过得那么快,你已经长这么大了。”
她们两个又去给齐安雅的妈妈扫了墓,离开墓园前,两个人在安美云的墓碑前聊了很久。那是齐安雅等待了很多年的一场推心置腹,小姨跟她说了很多自己离开家庭后在外面遇到的事,但对于当年为什么执意要离家出走还是避而不谈。后来两个人聊到了现在的生活,齐安雅没忍住,告诉了小姨自己被闺蜜的变态前男友骚扰的事。小姨皱着眉头听完,当场就表示让齐安雅先去自己那里住一段时间,她上下班自己也会接送。齐安雅本想婉拒,可小姨却说:“你如果真的把我当家人,就不要拒绝我的好意吧。如果这是锦上添花你大可以拒绝,可你自己也知道这是雪中送炭。”小姨说的对,那个时候的齐安雅,身边没有可以帮助自己的人,继父是不可能为自己提供庇护的,她的身边也没有亲密到可以给对方添麻烦却不被抱怨厌烦的朋友。
小姨陪她回了原来的住处取了一些常用的衣物和工作要用的电脑以及资料,结果就在出小区门的时候齐安雅又忍不住惊叫,小姨望着不远处一脸怪笑盯着她们的男人,小声地问,是那个人吗?齐安雅说是。小姨握紧她冰冷的手,两个人上了一辆在小区门口等客的出租车。
小姨在附近的一家超市里当洗发水导购员,因为是兼职所以工作时间灵活,她每天早早起来,给齐安雅做好早餐,通常很简单,小米粥煮鸡蛋还有卷饼和凉菜,知道齐安雅喜欢喝酸奶,还去超市里买了大桶的酸奶。两个人吃完饭,小姨就陪齐安雅去厂区外面的公交站坐车,有一路公交车能直达齐安雅工作的小学,而且厂区外面就是始发站。这一站上车的人不多,小姨和齐安雅喜欢坐在车后面靠窗的位置。下了公车,小姨又送她走到学校门口,看她安全进入校园,她才又坐车去超市里上班。
这样的日子过了半个月,这半个月里齐安雅对小姨安小寒的了解胜过了过去的二十几年。一开始,她睡在客厅的沙发里,后来,两个人越聊越多越来越熟,就干脆一起睡在卧室的双人床里。小姨不爱看电视,却很喜欢看书,手机里都是她付费下载的电子书,她还有一个笔记本,遇到打动她的句子,她就会把它们一字一句地都抄在那个本子里。
有一次他们聊到爱情,聊到婚姻。齐安雅问她为什么还是单身,小姨说,爱是人生的必需品,但爱情不是。有的人离开爱情就活不下去,但我不一样,我只是想要自由。
她口气里的豁达让齐安雅有点羡慕,她也想要拥有这样的豁达,而且现在这个时代,这样的生活态度是被鼓励甚至吹捧的。一个人生活,自给自足,听起来多酷,她向往这种酷,但骨子里知道自己做不到百分之百的酷。酷是特立独行,也是孤独,她从小就感受着孤独,她不想时时刻刻都只有自己。
他们住的六号楼下有个破败的花坛,里面的冬青树丛因为常年疏于打理已经枯死,树丛上都是灰尘和蜘蛛网。小姨每天吃完晚饭都会带着一包猫粮和一瓶水下楼,去那树丛附近喂流浪猫。她说,以前有三只猫,一只黑的,一只橘色的,还有一只玳瑁,但最近几天看不见那只黑猫了。
她一边叫着猫的名字,一边把猫粮倒进树丛下的塑料小碗里。以前这里还有一只小土狗,我也喂过,后来有一天突然就不见了,希望是他找到愿意养它的人家了吧,小姨浅笑着说。
小姨爱小动物,这些是齐安雅以前完全不知道的细节,家人们提到小姨,总是说一些宏大的,有悲剧意义的事,听多了这些,会让人忘记了小姨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凡人。而像是这样,让齐安雅第一次注意到的细节还有不少,比如小姨只喝茶而讨厌咖啡,最喜欢的颜色是蓝色,而且她小的时候其实是个左撇子,后来上学的时候被家里人纠正,所以她用左手和用右手都可以写字。
齐安雅和小姨像是合租的舍友一样一点一滴地熟悉着彼此。齐安雅很珍惜这样温馨有趣的感觉。
半个月以后,齐安雅收到了那个闺蜜的电子请帖,她要结婚了,男方是家里介绍的一个在故乡当公务员的男生。她在微信里向齐安雅道歉,说因为自己当初的优柔寡断给齐安雅带来了不可磨灭的伤害,她希望齐安雅可以原谅她,并且还愿意与她做朋友。两人自然不可避免地又提到那个人渣,齐安雅思索再三,还是告诉了她自己现在为了躲开他的骚扰,已经搬去了别的地方住,闺蜜大惊,直接打了语音电话,又是一通道歉,外加臭骂渣男。不等齐安雅再说什么,闺蜜突然口气一转,“我听说他从桥上掉了下去,现在已经高位截瘫了。”
“什么时候的事?”齐安雅吃惊地问。
“就是上个星期,他家里人为了他的治疗费还发起了众筹。要我看,这就叫天道好轮回。”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你和他还有联系吗?”
“当然没有,我也是听一个我俩都认识的人说的。”
这件事对于齐安雅来说自然是让她可以安心的好事。为了感谢小姨的收留,她请小姨出去吃了一顿大餐。她本想给小姨付生活费,可被小姨婉拒,小姨只是说,以后再遇到什么事,不要跟她客气,随时跟她联系。
搬离小姨家之前,齐安雅专门去超市买了一大堆的蔬肉瓜果,把小姨家小小的冰箱填满。在那之后,她虽然再也没有来小姨家住过,可是她尽量抽时间和小姨见面。和于孝文开始谈恋爱后,因为周末的时候要和男友约会,所以见小姨的机会越来越少了。小姨似乎也捕捉到了这种风向,她默契地不去打扰齐安雅。两个人似乎又退回到了在朋友圈里互相点赞的关系。
现在,重新回到这个房子里的齐安雅觉得一切恍如隔世。而她和小姨从物理层面上来讲,确实已经不在一个世界了。她想起在这个屋子里,自己和小姨说过的话,她觉得自己应该问更多的问题的,应该更努力地去多了解她一点的。而潜意识里暗暗阻止自己这么做的力量,也许是因为她明白往事暗沉不可追,什么也改变不了的东西,再深究也是无可奈何。
打扫完客厅厨房还有洗手间已经花了整整一个下午,齐安雅出了门,去厂区外面的牛肉面馆里吃了晚餐。手机上有一条于孝文发给她的微信,问她今天好不好,有没有什么他可以帮忙的。齐安雅回复说,明天小姨就火化了,今天她想一个人在小姨住过的地方待一会,也算是对帮助过自己的小姨的告别吧。于孝文那边发过来一个拥抱和一颗心。
吃完饭齐安雅又去附近的超市买了一包大垃圾袋,回到小姨的住处以后,她开始收拾卧室里的东西。书桌上有不少书,有小说,名人传记,还有学英语用的辅导书和练习册。衣柜里挂着两件冬衣,两件卫衣,还有三件衬衫和几条长裤。柜子的抽屉里放着换洗的内衣和袜子。齐安雅把这些统统打包,书和外衣都可以捐赠,旧内衣和旧袜子就只能扔掉了。
双人床的木质床架下面有两个抽屉,齐安雅把它们依次打开,第一个里面放了两个装着旧鞋子的鞋盒,齐安雅把盒子拿出来装进垃圾袋。第二个抽屉里有几个旧的笔记本,还有一个看起来像是相册的东西。她简单翻了一下其中的一个本子,发现里面密密麻麻都是字,她本想什么也不看就直接装进袋子里,可还是战胜不了好奇心。她抽出其中的一个本子,随便翻了几页,一段一段的文字没有时间排序,像是随笔,想起来了什么就写了什么,有的是用圆珠笔写的,有的是用钢笔写的,笔迹的颜色也不一样,有的字迹潦草有的字迹却更工整一点。齐安雅耐下心来看了几页,意识到了这些随笔都是在回忆往事,这不能算是日记,而是更像是回忆录的东西。
第11章 .
“你第一次见我,应该是在那一年学校的主席台上,那天,我们对视的时间不过仅仅几秒,不光是你,那个时候的我也不会想到,我们俩之后会还会见面,并且成为不为人知的朋友。”
小的时候曾经有一度安小寒不喜欢自己的名字,她脑瓜子好,成绩一直拔尖,在理解了“贫寒”这个词的时候,她还跟姐姐抱怨过,说自己的名字不吉利,“寒”就是贫寒的寒。姐姐笑她,说“小寒”是二十四个节气里的一个,这个名字很美。那个时候的安小寒还不知道自己其实是安家抱养的女儿。直到姐姐初中毕业的那个夏天,她在无意间听见了妈妈和姐姐的一场对话。那个时候家里已经决定让成绩不如她的姐姐出去上班,把继续念书的机会留给从小就是尖子生的安小寒。
她听见妈妈像是一边抹着眼泪一边问姐姐,不怨爸妈吧?姐姐低着头说,不怨。妈又问,真的?不会嘴上不说,在心里觉得父母对抱养的孩子比对亲生的好吧?她没听清姐姐回复了什么,她当下两耳轰鸣,赶紧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生怕自己发出什么声响惊扰到屋里正在秘谈的母女俩。
关于自己的身世,安小寒后来从各种碎片里拼凑出来的真相是,自己的生父曾有恩于安家,她是以临终托孤的形式来到安家的。而安家的父母也的确没有辜负这样的托付,他们朴实真诚,是这世间不多的真正温柔的人。只是温柔在珍惜它的人眼里是温柔,在不珍惜的人眼里就是软弱。而欺软怕硬好像是埋在不少人体内的人性。
作为临时工的安父在工厂里操作机床的时候出了事,这属于工作事故,单位本应要负责的,可安父太软弱,安母也不是个能拍板拿主意的人,两个人被厂长一吓,就再也不敢说不敢闹了。从此落下残疾的安父从车床工的工位上下来,去了锅炉房里扫灰。安母也没有正式的工作,学校放暑假的时候,她去帮双职工的家庭看孩子,平常的日子就自己在家腌点糖蒜,做些榨菜和凉拌雪里红,推着小车沿街叫卖。也许她自己也觉得难堪,所以她总是不忘告诫安小寒,如果在外面看见妈,一定要装着不认识。带着三道杠的安小寒问她为什么,她说,你在学校里是大队委,别人如果知道你妈是干这个的,肯定得笑话你的。安小寒心里虽有不忍,可还是听话地点了点头。
安小寒上初中的时候,安家的家境已经可以用破落户来形容了。她除了校服没有什么像样的衣服,每天放学回家,做完功课不管多晚她都会小心翼翼地把校服容易脏的领口和袖口打肥皂搓洗干净。她的成绩依旧很好,入了团,还是团干部。她有不少朋友,但真正贴心的密友却一个也没有。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想要真正交心似乎就得分享秘密,比如喜欢哪个男孩子,或者觉得班里的哪个男生长得最帅之类的。安小寒也有秘密,她的身世,她的家境那都是她的秘密,但这些她都无法分享,因为对于她这样的一个只有一套衣服的孩子来说,她仅剩的东西,就是她高傲的自尊心了。
姐姐不上学了以后,把以前用过的文具都给了她。她都用的很小心,因为她知道一旦把某样文具用坏,家里是没有能力再补一个给她的。班里面的女生一边吃着鸡蛋糕,一边讨论哪家作坊的糕点做得更好吃的时候,她一边忍受着胃酸的侵蚀,一边命令自己要快点记住所有的化合价。班里面没人知道她的家庭是贫困户,他们只知道他们的学习委员安小寒勤劳质朴,是每科老师都提醒他们要向之学习的榜样。
安小寒一直努力又小心翼翼地掩饰着自己窘迫的真相,同时一刻不停地抓紧学习。初三下学期,老师把她叫到办公室,拿出一张表格给她填。老师说这是“市三好学生”的推荐表。一个学校只有一个名额。他们学校准备就推荐给她。老师还说,如果能得到这个奖项,她可以向高中部申请,免除她高中三年的学费。那个时候安小寒已经获得了直升高中部的机会。安小寒眼圈微红,心里浮起激动的热浪,她接过老师递来的钢笔,当场就填好了那个表格。
颁奖仪式在一个星期后举行,学校的礼堂里座无虚席,校长热烈地宣布这次全市三好学生的获奖者是初三二班的安小寒。她在掌声中慢步走向主席台,这是值得骄傲的时刻,是靠自己的努力赢来的时刻。她沐浴着众人或崇拜或敬仰的注视,她觉得书上说的没错,付出真的会有回报。
“同学们只看到了安小寒同学平常是多么努力多么刻苦的学习,可你们不知道的是,她同时克服了多少实际困难。安小寒来自一个非常贫困的家庭,她的父亲是残疾人,母亲没有工作,姐姐为了减轻父母的压力,分担家庭的重担,毅然决然选择辍学出去工作挣钱,而安小寒同学也没有辜负家里人的付出和期待,她成绩优异,为人诚实谦逊,现在让我们再次把热烈地掌声送给安小寒同学,祝贺她获得市三好学生的称号!”
掌声如潮水般漫开,淹没了安小寒,那一刻,她脸色煞白,觉得自己快要窒息。原来别人什么都知道,那他们有没有笑话过自己呢,有没有谈论过自己呢,谈论自己的时候都用了哪些词?穷酸?潦倒?装模作样还是人模狗样?她不知道,她的脑子里一团乱,走到主席台跟前了,她并没有减慢步伐,只是如机器人一般麻木地迈着步子。
“今天本市的知名企业运阳服装的董事长姜运阳先生也来到了我们表彰大会的现场,姜运阳先生热衷于慈善,常年救助孤寡老人和失学儿童,今天他要亲自为我们的安小寒同学颁发市级三好学生的奖状,并代表运阳服装集团,奖励安小寒奖学金五百元……”
台下的掌声越来越激烈,当校长说出五百元的时候,观众席里发出了阵阵惊呼,那是很多人的家长好几个月的工资,就这样,压在安小寒身上的目光又重了几分,有羡慕有嫉妒,更多的是一种想要看清她脸上表情的急切。
可是此时此刻的安小寒没有表情,她满头是汗,抬起腿迈上了最后一级台阶,主席台上的光太刺眼了,像黑暗的夜里突然扫过来的手电,她眯着眼睛,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量,才看清了主席台上的那个年轻女孩的脸,她看起来最多就是高中生的年纪,她坐在姜老板旁边的位置上,穿着一套一看就很价格不菲的西服套裙,一脸的孤傲,姜老板侧过脸去对那女孩小声说了些什么,那女孩点点头,回了一句什么,然后挤出了一个笑容。
她是谁?刚才还没上台前安小寒就和旁边的同学探讨过。她们觉得说不定她是某位她们尚不知姓名但成绩优异的高中部学姐,或者是同区外校的优秀学生代表,但在看清她脸的那一刻,安小寒突然意识到,她应该是姜老板的女儿,因为刚才她对姜老板回的那一句是,好的,爸爸。
但现在管不了这么多了,刚才还和自己一起探讨神秘来宾身份的同学,现在是一副什么样的神情呢?她和自己关系不错,她也一直把自己当成好朋友看待,甚至邀请过自己去她的家里玩,可自己却连自己家里情况的一丝一毫也没有透露。她现在是震惊之中感到了背叛,还是她一早就察觉出来,现在只是静静地观看遮羞布被扯掉后小丑的表演?
脑子里的千头万绪不受控制地四处乱撞,安小寒一个分心,被台阶绊倒,重重地摔在了主席台上。主席台上出现了几秒钟的慌乱,安小寒被小跑过来的校长慈爱地扶了起来,她尴尬地抬起头,正对上那年轻女孩的目光。
冷冷的,死气沉沉的,一点也不在意也不关心的目光。
第12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