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桑文鹤
授奖大会后的好几天,安小寒都过得很辛苦,她在学校的走廊里依旧昂首挺胸地走路,可她却感觉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悬空的玻璃地板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玻璃就会碎掉,自己落入那个窟窿再被碎片割破。她努力保持镇定,走进教室,后面靠窗的座位上围着一群人,正在热烈地讨论着什么。她脑中警铃大作,第一反应就是这些人一定在议论自己,她走到自己座位前,故意碰掉了桌子上的一摞书,然后又假装抱怨地一本一本捡起来,听到了动静的那群人也只是看了她一眼,然后就继续恢复讨论了,她这才放下心来,原来这些人并没有在聊关于自己的事。
“大姐大,绝对是大姐大,就像周润发电影里的那种,在他们学校里没人敢惹她,连老师都要让她几分。”
安小寒听见人群里有人这样说。她竖起耳朵。
“家里特有钱,她爸好像跟省长都认识……”
“不过她在学校里没什么朋友。”
“那肯定的啊,她那样长得好看家里又有钱的人,别人肯定都只能是她的跟班,谁配当她的朋友?”
“名字也特别好听,好像是叫绪柔,姜绪柔。”
安小寒的眼前闪过那天那几秒的对视。她对别人的八卦一概不关心,有钱人的世界离自己太远,她从书桌里掏出一本高一的代数书,那是她花了八毛钱,从一个收破烂的老头手里买来的。她现在已经开始自学高一的课程了。笨鸟先飞,她虽然一点也不笨,但也得先飞,她必须得保证自己的成绩在高中也是一马当先,考上一个好大学,这是像她这样的人改变命运的唯一途径了。
虽然已经确定了她会直升,但是每天晚上她还是会学习到深夜,一天晚上,妈妈不知道怎么端出来了一杯冲好了的麦乳精给她喝,说让她提一提神。妈妈笑眯眯地看着她拿起杯子,终于在麦乳精快被喝完的时候才口气踟蹰地问:“那个,小寒,上次你得了那个三好学生的奖……”
“怎么了?”她抬头望向妈妈。
妈妈一双萝卜干似的手一直在围裙上搓,“学校是不是跟你说了有奖学金?”
“是啊。”
“五百块?”
“嗯。”她已经明白了妈妈的意思。她不怪妈妈,她知道家里需要这笔钱。
“那老师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发给你?”妈妈小心翼翼地问。
“没有。”她上台领奖的时候,从姜老板手里接过来的除了“市级三好学生”的奖状之外,就只有一个红底黑字,写着“奖学金伍佰圆”的硬纸壳。那笔钱她到现在还没有拿到。
“哦。”妈妈点点头,欲言又止。
“我明天去学校问问吧。”她说。
“好,那你问问老师。”她笑着从安小寒的手里接过玻璃杯。安小寒盯着那个玻璃杯看了一秒,那不是个正经的玻璃杯,那是个装豆瓣酱的玻璃罐子,豆瓣酱吃完了以后,妈妈不舍得扔掉那个罐子,就把它洗干净用来喝水,虽然知道那可能是自己的心理作用,但她总觉得那麦乳精里也有着一丝隐约的豆瓣酱味。她不去再想,把头转回到书本上。
第二天一到学校,她想趁早自习前去问老师奖学金的事。可是办公室里,各科老师都在,她在门口犹豫了好一阵子也没办法走进去开这个口。整整一天,她去了办公室至少五次,可每次不是有别的同学在就是有家长或者别的老师在,她怎么也等不到一个班主任独自在办公室的机会。其实哪里会有这样的机会呢,即使是有,她也没办法开口问老师那五百块钱的事。她不是乞丐,她不想像乞丐那样活着。
回到家里,面对迎上来的妈妈的目光,她只好随便编了一个谎,说班主任老师今天请了病假不在学校,自己下次见到他了会问的。妈妈明显有点失望。安小寒想,也许她是期待自己能带着那五百块钱回家来。
钱是在一个星期后才拿到的,一到手就被妈妈拿去还了之前借亲戚的债。但是为了庆祝这件事,妈妈还是给安小寒做了一道蒜薹炒肉丝,米饭碗里还扣上了一个煎鸡蛋。吃饭的时候爸爸妈妈一直看着她吃,她让他们也吃,他们说好,可筷子还是只伸向旁边的榨菜和糖蒜。
她嚼着嘴里的肉,不知怎么的竟然又想到了姜绪柔。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的富家千金,被父亲捧在手心里,走到哪里就带到哪里,是私立学校里没人敢惹的校霸,她恐怕从来就没有尝试过像自己这样的日子,这张桌子上的两盘菜,她恐怕是一口也咽不下去。
算了,人各有命,安小寒又用筷子扒拉进一大口米饭,使劲地嚼着,像是在嚼谁的骨头。爸爸显然没看出来安小寒心有旁骛,只觉得小女儿兴致不错。他用筷子指了指盘子,他笑着说:“多吃点,你妈今天特意多放了香油。”
在那之后的半个月,安家上了当地电视,那是川江市电视台本地新闻里的一个新开辟的特别栏目,叫“爱心时刻”,专门讲一些爱心人士救助贫困家庭的事,悲情的故事画面外加感人的背景音乐,经常让观众们潸然泪下。安家作为被救助的对象,一家四口都在电视上亮了相。
这件事安小寒事先并不知情,只是那个周末,她在家里见到了久违的安美云。安美云住在工厂的集体宿舍里,为了节省公交车费,她只有在每个月月底发工资的时候,才会回家一次,但现在还是月中,而且也不是什么节日,她怎么会突然回来。自从听到了姐姐和妈妈的对话,安小寒每次见到姐姐心里总有愧疚,姐姐是她的债主。他们一家人都是自己的债主。而她自己,除了更加发疯地学习,没有报答的办法。晚上,姐姐睡了,单薄的身体习惯性地贴进墙的那一侧,尽量在狭小的床上为还在夜读的她留下更多可以睡觉的空间。
周日一早,安小寒一起床就看到妈妈和姐姐在收拾房间,就连腿脚不方便的爸爸也拿了一块抹布在擦桌子和碗柜。不一会,居委会的吕主任也来了。她的背后还跟着三个人,吕主任介绍说这三位是电视台的同志。安妈妈又是搬凳子又是倒水。在家里找了半天,也只找出两只茶杯,后来还是用那个装过豆瓣酱的玻璃罐子给第三位同志倒了水。
电视台的同志看了看手表,说再等一下,姜老板他们应该快到了。安小寒顿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她的脑子炸了。她木然地按照妈妈的吩咐,重新换了衣服,梳了头发。等她再从里屋出来,原本有些昏暗的房间已经被灯光师手里的聚光灯点亮。屋子里又多了几个人,这下连转身都困难。安美云和安妈妈识相地把吃饭用的小桌子挪到了一边。当安小寒的眼睛终于适应了眼前的光亮,她看清了屋子中央的人,是姜老板,一个跟在姜老板身后看起来像是司机一样的人,还有,姜绪柔。
那天录制的节目是半个月以后播出的,安小寒觉得,他们家其他的三口人应该和自己一样感到羞耻,可出乎她意料的,爸妈对节目的播出表现得竟然很兴奋,早早地就围在家里的那台鞋盒大小一样的黑白电视机跟前。在等待节目播出的时候两个人还聊到不知道在工厂里的美云能不能看到这个节目。安小寒叹了一口气,握紧了手里的笔。
其实不用看节目她也知道,那是姜老板为了宣传企业而特意做的秀,他们一家四口都是配角,从根本上与马戏团的狗熊啊猴子啊没什么区别。当动物也不是完全没有好处。特写镜头里,姜运阳放在安爸手里的二百块钱,还有堆满墙角的米,面,食用油。还有安美云神态谦卑地从姜老板手里接过的新衣服,以及姜老板语重心长地对自己许下的,只要自己愿意,大学毕业以后随时可以去运阳集团工作的承诺……
闹剧,光怪陆离的闹剧。安小寒想起来就觉得自己头疼欲裂。节目播出之后,回到学校的她小心翼翼地关注着老师和同学们的反应。也许她窘迫的家境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所以已经没人再提起,只是她感到同学们对她好像更礼貌了。她早已经成为了悲情又励志的偶像,所以没人敢浪费她的时间跟她分享最新流行的港台歌星的磁带,或者班里的哪个男生喜欢哪个女生的八卦。她唯一觉得跟自己有点关系的事,是有一次几个看了那档节目的男生又夸起了在节目里出现过几秒的姜绪柔,说她的脸本来就好看,一上镜,更是好看了,只是她好像不怎么爱笑,笑起来的女生好像更可爱。另一个接话说,你不知道吗,她在他们学校有个外号,叫“冰美人”,还有人专门赌钱,谁能逗她笑谁就算赢,可被她知道以后她不仅没有笑,那两个用她打赌的男生还在回家的路上被人拦住,一人挨了一顿揍。
安小寒不知道这江湖传说一般的故事有几分可信度,她又回忆起了那个混乱的早晨,一屋子手忙脚乱,各怀心事的人里,只有那个叫姜绪柔的女孩眼里流露出了某种和自己相像的东西,那就是,她们都不想在那里,不想演,不想装,只有厌烦,和一点点不得不这样做的羞耻。
第13章 .
安小寒初中毕业的那个暑假,安家附近搬来了一个姓吉的人,独居的他不上班,也不做小买卖,每天就是叼着一根劣质烟,在巷子里游手好闲地来回走。一开始,安爸安妈对这人很是防备,老是叮嘱家里的两个女儿见到那人要小心点,最好绕着走。后来有一天下雨,安妈卖榨菜的小推车的一个轮子掉了,正犯愁的时候,那个姓吉的看到了,义气地出手相助,他给安妈找了把旧伞,又用自己家里的油毡布把小推车上的酱菜盖住,最后自己冒着雨把轮子修好,又帮安妈把小推车送回了家。后来这人又帮着安爸搬了几次煤气罐,在那之后,安爸安妈对他的印象改观不少。再跟安小寒提起姓吉的,都不说“那人”了,而是“你吉大哥”。你吉大哥嘴甜,你吉大哥助人为乐,你吉大哥好脾气,安小寒听得烦了,忍不住回嘴:“吉大哥是个偷井盖的贼。”
“你听谁说的?”安妈吃惊地追问。
“林婶说的。她说见过那人在撬井盖,然后第二天她再路过那,那井盖就不见了。”
“是吗?看他长得浓眉大眼的,真不像是做这种事的人。”安妈没再说什么,只是叮嘱安小寒:“那你上学放学走路可真得留点神。”
吉大哥大名叫吉君豪。很快的,吉君豪偷井盖的事在街坊邻居间就不是什么秘密,除了偷井盖他好像还偷建筑工地里的钢筋和瓷砖。大家都知道他手脚不干净,可因为怕他打击报复,所以也没人敢去派出所举报他。他可能知道街坊们对他有点畏惧,所以更加努力地释放亲和力,并且他信奉“盗亦有道”,所以偷盗的范围离她们住的这一片越来越远。不仅这样,对安家人他好像也特别地照顾。换煤气罐,搬蜂窝煤,扛米扛面之类的力气活他都会自告奋勇。安小寒一开始不知道那是为什么,直到有一天,她注意到了吉君豪看安美云的眼神。
安小寒知道安美云不会看上那样的人,自己翻身的希望是上大学,那姐姐翻身的希望就是找个靠谱的男人嫁了。那个时候安美云工厂里的一个老阿姨给她介绍了一个姓齐的小伙子。小伙子是本地人,家里都是产业工人,他自己也在灯泡厂当技术员,是个靠得住的人,两个人上班的地方离得挺远,安美云和他通过几次电话,两个人已经约好了下个礼拜天在人民公园的正门口见面。
到了吃饭的时候,也许只是为了没话找话说,安小寒还是提了一嘴吉君豪。结果安美云果然生气了,她说:“那人不是什么好东西,小寒,以后他跟你说话你不要搭理他。”又补上一句,“他怎么还不进监狱呢,早就该被抓了。”
吃完饭的姐姐气鼓鼓地去洗碗,用手拽挂在墙上的洗碗布的时候劲太大,把钉子也拽掉了,洗完了碗去找了锤头想把钉子再钉上去,砸了两下,钉子没钉进去多少,墙皮却掉下来了一大块。锤子落进水池,安美云发出一声惊叫。
自己就是生活在这样摇摇欲坠的环境里,周围的邻居是那种早就该进监狱的人。这像是老天爷不断送给自己的警示。但正是因为自己还能接收并且意识到这样的警示,安小寒觉得自己是幸运的。这世界上还有很多比自己更不幸的人,没有健康的身体,也没有挡风遮雨的住所,没有关心自己的亲人,更要紧的是,他们没有改变未来的希望,而这些,自己都有。
等到安小寒升入高中,她才意识到,在她们学校的高中部,与自己情况类似的人还有不少,最出名的就是高她一届,被众人成为“学神”的赵海亮。他父母双亡,在学校里独来独往,几乎从不跟除了老师以外的人说话,学校免了他的学杂费和伙食费,只是学校里没有学生宿舍,所以他还得回家住。他家里还有一个大他不少的哥哥叫赵海明。学校里见过赵海明的人不多,但凡是见过的,都异口同声地说赵海明就是一个地道的地痞流氓。
赵海亮一年四季都只穿同一身衣服,为了节省时间,他可以很久都不洗头不洗澡。很多次,都是他的身上和头发上都有了异味,周围的同学发出抗议,班主任也实在看不下去,才只好从自己的家里找一些旧衣服给他穿,还得给他一块肥皂,一条毛巾,帮他买一张澡票,让他去附近的澡堂里洗个澡。没钱买辅导资料的他学习的方法也很简单粗暴,就是背书。每本书都从头到尾地抄写,背诵。一字一句地吃透含义。没有休闲,没有娱乐,除了吃饭和睡觉上厕所以外,他所有的时间都是用来学习。他常年霸榜全年级第一名,每次的成绩都比第二名高出来好几十分。年级第二也是一个能吃苦的狠人,可无论他多么刻苦,就是不能撼动一丝一毫赵海亮“学神”的地位。
安小寒偶尔会在校园里见到这位“学神”,那段时间高中部厕所的下水管道出了问题,高中部的人要上厕所都不得不横穿校园去用初中部的厕所。也只有这个时候,众人才得见传说中赵海亮的真容。他所到之处众人都带着敬畏的心情避开,自动为他让出一条路。学校里的人都知道他的个人卫生差,但只要不达到公害的程度,也没人敢说些什么,因为当一个人的成绩好到这种程度,他身上值得诟病的地方也会被老师另辟蹊径地用来当做他是真正用功的证据。安小寒做不到这样的程度,只能在心底暗暗敬佩赵海亮的毅力。
安小寒高一下学期的时候,安美云结婚了。她和齐俊勇在两条街外的如意酒家里摆了四桌。一桌是两方的家长和重要的亲属,另外的三桌里,一桌是男方家的亲戚朋友,其他两桌都是齐俊勇灯泡厂的领导和同事。安美云这边,除了父母和妹妹,只请了一个在工厂宿舍里和自己睡上下铺的姐妹。
婚礼过后,齐俊勇的堂姐给安美云介绍了一份在医院里当护工的工作。堂姐在医院里当护士长,她说等安美云到了医院,自己会照应她,而且做护工的工资要比她在食品厂里当临时工挣得多,如果照顾病人照顾得好的话,病人家属还会给点红包。新婚的幸福让安美云容光焕发,每次她回娘家,一拐进巷子,吉君豪还是忍不住盯着她看。安美云照样不搭理他,她觉得自己为安家找了一个这么好的女婿,他们离她期望中衣食有着落生活没烦恼的理想生活又更近了一步。她知道安小寒争气,他们要做的,就是耐心地再等一等,等安小寒考上全国数一数二的名牌大学顺利的毕业就业,那才是安家万象更新的开始。
安小寒是以期末考试全年级第一的成绩升入高二的,开学没几天,班里来了一个叫唐美静的转学生,被安排坐在安小寒前面的位置上。唐美静长着一张讨喜的圆脸,一笑就有个酒窝,性格开朗出手大方的她很快跟周围的同学打成了一片,有一次她拿出一袋子话梅,几乎是撒娇般地要求周围的女生跟她一起分享,安小寒也吃了一个。酸酸甜甜的,很好吃。唐美静注意到了安小寒的神色,放学前又硬是塞了一包甘草杏给她,借口是自己胃酸,实在吃不下了,还说如果安小寒不吃,那她只能扔掉了。安小寒不想看她浪费东西,就只好叹气收下。这个唐美静虽然人缘很好,可成绩却实在是一般,不过她好像一点也不担心的样子,每天还是笑嘻嘻的。
高二晚自习要到晚上九点半才下,不少路远的同学的家长都会到校门口来接,但整个班里开车来接的只有唐美静的爸爸一人。看她平日里无忧无虑,在小卖部里花钱大手大脚的样子大家早都知道了她的家境肯定不错。但每次见到他们父女间亲密的互动,还是不由得感叹唐美静就是书里说的那种被宠坏的孩子。
这些都与自己没什么关系,独自走在回家路上的安小寒想,只不过又是一个姜绪柔般的富家千金罢了。她踢飞了脚边的一颗小石子,拐进巷子里。吉君豪却突然从黑暗里闪了出来,他笑嘻嘻地说:“小寒回来了,学习辛苦了,快回家吧。”安小寒没有理他,从他的身边走过,他又说:“对了,小寒,最近去马道巷那边的时候要一定留神。我刚从那边回来,那边没有路灯,你如果一定要去那,一定得看着脚底下的路。”安小寒自然明白他话中的意思,她烦躁地加快脚步,听见在她的背后,吉君豪又提高嗓门说了一句:“跟你爸你妈也说一下,对了,还有你姐,她周末回来的时候也得跟她说一声。”?
第14章 .
“那一年有好多雨,断断续续,下了两三个星期,珠帘一样的雨从天上落下,好像无穷无尽。后来我们一起回想起那个雨季,你说,也许是天上的谁在哭。她像是早就知道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所以才哭得这么伤心,像是要把我们心里的悲伤和眼泪也一起哭出来似的……”
一九九五年的初夏,川江下了一场近几十年来最大的雨。相邻的两个省都发生了洪灾,收音机里的灾情报告让安小寒听得心惊。原本每个周末她都会去学校里学习,可现在这样的天气她也只能待在家里。只是家里的干扰太多,邻居家的切菜声,婆媳吵架的声音,外面的狗叫声,街坊家好学的孩子时常也会来家里问她功课。这对她来说都是干扰。如果安美云带着姐夫和外甥女回来,家里就更是吵杂。还有一年就要高考了,她不能浪费一分一秒。已经是五月,离今年高考也没有多久了,高三学生周末的时候也有课,所以学校不会关门,安小寒有班里的钥匙,原本今天她也想去,可外面的雨实在太大,让她却步了。
安妈妈还是风雨无阻地出门去卖榨菜,回来的时候浑身从里到外都湿透。一进门就抱怨说不光下雨还刮风,雨都是斜着飘下来的,雨衣没什么用。她把破了好几个洞的雨衣挂起来,找了个干毛巾擦脸擦头发,安小寒倒了杯热水给她,她接过杯子喝了一口,又说巷子口的下水道堵了,味道太大,几个街坊又是竹竿又是铁丝地掏了半天,原来是半只死猫。
安爸接话:“什么叫半只死猫?”
安妈说:“不知道,反正只有上半身。”
“会不会是被车轮轧的?”
“看起来像是被拦腰砍断的。”
“肯定是哪个神经病干的。”安爸爸皱着眉头说,“这样的人脑子肯定有病,发起病起来什么样的事都能做得出来的,现在杀猫杀狗,将来杀人也有可能的。”安爸爸提高嗓门,“小寒,你上下学路上可一定得小心,我看从下个礼拜开始我每天晚上都去接你吧。”
“不用了,爸,我没事,你腿不好,晚上还是别出门的好。反正我都是和同学一路走。”她故意口气轻松地说。自己没什么朋友的,她在心里想,发展友谊和维持友谊都需要时间,她觉得把时间花在这个上面,实在是太不值当了。
安爸也不再说话,父母都知道她在学习,所以尽量不制造噪音。可屋子太小,安小寒还是听见妈妈压低声音对爸爸说:“从下个礼拜开始咱们给小寒订份牛奶吧?人家都说多喝牛奶能长个,对脑子也好。”安爸的声音更低:“哪来的钱订牛奶?”安妈说:“上次美云回来,给我塞了点钱,订牛奶的事也是美云提的。”“美云现在嫁了人,老是往娘家贴钱也不怕她丈夫生气。”爸爸叹了口气,还是说:“好吧,明天上班的时候我去附近的奶厂打听一下。”
这是恩,也是债。安小寒咬着嘴唇,开始做书本上的下一道习题。
安小寒喝到牛奶的第二天,有人在离学校附近不远的一个公厕后面发现了一条野狗的尸体,狗的四肢被砍断,原本是眼睛的地方成了两个黑乎乎的洞,一看就是被人害的。学校里的很多人都见过这条黑色的流浪狗,它虽然有些害怕人类,可如果有人拿着吃的引诱它,它就会摇着尾巴跑过来,用湿漉漉的眼睛望着你。黑狗惨死的消息在学校里传开,不少喂过它的女生都哭了。大概也是意识到这附近可能住了一个脑子有病的人,学校里的老师一有机会就再三叮嘱学生,让大家下了晚自习回家的时候一定要结伴同行。
又是一天下学,教室里的同学们都走的差不多了安小寒才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回家。班主任特意帮她去高三的老师那里借最新的数学高考模拟试卷,晚自习的时候才终于拿到,交给了安小寒。安小寒一拿到试卷就迫不及待地开始做,她太想测试一下自己的水平了,老师把油印的试卷交给安小寒的时候还特意告诉她,这套卷子赵海亮只丢了两分。
现在全体高三老师都在期待着赵海亮在今年高考中的表现。据说为了给他创造一个舒适的备考环境,他们班的班主任已经把他接到自己家里去住,为了节省时间,师母还带着他去外面的理发店把头发推成了一个平头。其实赵海亮的成绩足够保送了,可他对保送的院校不满意,所以放弃了保送了的机会,要自己考到更好的学校去。所有人对他都格外上心,就连校长也时不时地亲自去他们班的教室里转转,就是要确保赵海亮的学习状态。所有人都踌躇满志,觉得即使不是省状元也一定会是市状元的赵海亮一定会为学校争光。
安小寒也在期待着赵海亮的表现,她做着赵海亮几乎得了满分的卷子,庆幸着自己还有一年的时间可以用来准备。她从卷子里抬起头来,活动了一下酸痛的脖子。这个时候她才注意到教室里除了她,只剩下唐美静了。唐美静笑眯眯地望着她,那神情像是故意留下来等着她一样。
“挺晚的了,咱们走吧。”唐美静耐心地等她收拾好东西,然后亲热地过来挽着她的胳膊。
安小寒不习惯这样的亲昵,她早就习惯了独来独往,但唐美静这么真诚无邪,她不想让她感到扫兴,所以她跟着她一起出了教室门。
雨停了,不过月亮还是被乌云遮住,在没有路灯的地方,几乎是漆黑一片了。唐美静开着轿车的爸爸还是忠诚地等在那里。安小寒以为她要松开自己然后上车离开了,谁知道却被她挽着一起走到车的旁边。然后她打开车的后门。“小寒,天这么黑,让我爸爸送你吧。”在车里的唐爸爸也附和着说:“是啊,孩子,快上来吧。”
安小寒摇了摇头,“不用了,我还是自己回家吧。”
“哎呀你别跟我客气了,又不是天天都送,就今天一次。”唐美静嗔怪地说,“天这么黑,待会弄不好又要下雨。”她压低声音,“而且附近还有一个神经病,你万一要是碰到那个人怎么办?”趁安小寒犹豫的时候,她半推半送地把安小寒塞进了车里,然后她自己也坐在了车的后座。
长这么大,安小寒还是第一次坐这么好的车,唐爸爸问她家住在哪里,她说出一个地址,是离她家不远的一个巷子口。从那个地方下车,还要再走七八分钟的路才能到家。可她没法说出自己的确切地址,倒不是因为觉得住在棚户区很羞愧,只是那个巷子口那么窄,这辆车的车头能不能拐进去都是个问题。
“安同学啊,我听我们家静静说你是班里的第一名啊。”唐爸爸问。
“嗯。”坐在后座的安小寒小声应着,她拘谨地连手都不知道放在哪儿。
“哎呀真是了不起。”唐爸爸砸砸嘴,“我们家静静,脑子倒是很灵光的,就是心思太活泛,喜欢的东西太多,最近又喜欢上一个港台的歌星,一个小白脸叫,叫黎明。”
“爸爸,你不能这样说,什么‘小白脸’,难听死了。”唐美静撒起娇来。
“好好好,不说不说。”唐爸爸不光没有生气,反而还笑了。
“安同学啊,那你大学想考到哪里去啊,想学什么专业啊?”
“我还没想好。”
“对,就是要慢慢想,慢慢考虑,这也是人生大事嘛。”车到了巷子口,他减速,把车停在路边,安小寒说了一声谢谢叔叔,又跟唐美静说了再见,然后下了车。
刚走进巷子里没几步,天上又落下雨来。路过吉君豪住的屋子,她隐约听见从里面传来的磨刀的声音。她突然想起爸爸的话,心里发怵,她加紧脚步一路小跑地回到了家。
第二天,安小寒一进教室就看见一群人正围在一起讨论着什么,路过他们的时候她听见班里一个向来胆子小的女生哆哆嗦嗦地说:“太惨了,脑袋和脖子就只剩那么一层皮还连着,我真后悔走过去看,我今天一天都不要吃饭了,我现在算是明白了‘开膛破肚’是什么意思了。”有半路加入的听众追问:“是什么,是死人吗?”
女生摇摇头,她抚着胸口,脸色惨白地说:“是猫,就在我们家属院对面的小花园里。”她瞪了那个问话的男生一眼,“如果是人,我也活不成了,恐怕会当场吓死。”
安小寒听过,也就忘了。那张卷子她做完了以后在早自习前交给了老师,刚刚老师叫她去了办公室,说整张卷子她被扣掉了将近二十分。显然老师对她也不满意,说了她几句,给她在卷子上标记了重点,就让她回来了。她心里很是压抑,不仅如此,刚才听见教英语的老师说这个周末整个高二所在的二楼的教室都要装吊扇,有的班还要重新粉刷墙壁。想必这个周末的时候她也不能来学校里学习了。她心急如焚,在脑子里冥思苦想,然后想到了一个可以学习的好去处——开智学校。
周末的时候,安小寒一起床,吃了两口馒头就咸菜就收拾好了书包出了门,开智学校离她住的地方步行要将近三十分钟。那里以前是市残疾人联合会下属的一个区级残疾儿童学校,后来因为生源不足搬走和别的区的学校合并了,以前的二层楼也自然而然地闲置了,原本说有个职业技术学校想租下这里,可后来又没了下文。缺少打理的院子杂草丛生,小楼外墙已经被野蛮的爬墙虎覆盖。
安小寒以前没去过那里,只是听爸爸在家里提过,那个职业技术学校在信息服务社里发过招聘周末门卫和清洁工的广告,爸爸还填过申请表。爸爸是去过那里的,他说就在惠民信用社东边五十米的地方,那地方本来就偏僻,现在更是少有人去,大门虽然用铁链子锁着,可链子很长,把铁门使劲推开的话,缝隙足够一个瘦人钻过去了。院子里还有几张下棋用的石桌和石凳。安小寒需要的就是那些没人打扰的石桌和石凳。
铁门果然如爸爸说的那样推开了一条缝,安小寒先把书包扔进去,自己再侧着身子钻了进去,爸爸说的那些石桌石凳在那栋二层小楼的后面,总共只有四张,每张都是落满灰尘和树叶,有的上面还有鸟屎。安小寒从书包里取出了一些卫生纸,找了一张看起来相对干净的桌子清理了一下,然后就掏出书包和练习册开始复习。快到中午的时候,天又阴沉了下来,云在天上流动,天色越变越暗,像是又要下雨,风吹乱了她的课本,雨点也终于坠下,安小寒叹了口气,快速收拾好了东西,然后躲进二层小楼的屋檐下避雨。等了好一阵,雨还是下得紧,她四处望了望,通往二楼的楼梯在西边,她好奇地向那里走去。
她本以为楼梯口一定会被锁住,结果却没有,站在楼梯口她才注意到这个楼梯口从楼的前面和楼的后面都可以到,风穿堂而过,竟也有一丝寒意。她忍不住朝二楼走去,台阶上有烟头,还有揉成团的卫生纸,可见来过这里的不仅仅只有自己。
二楼那一层有四个教室,有的教室里还有零散的几张桌子,很可惜的是每个教室的门都上了锁。虽然这栋楼只有两层高,可楼梯似乎还通向最上面的天台。雨好像小了一点,她决定上天台上看看。
还差三级台阶就走到天台的时候,她听到了天台上传来的奇怪动静,是凄厉的惨叫,可又不像是人类能够发出来的声音。她吓了一跳,不敢再往上走,思索再三还是决定下楼回家。她轻手轻脚地走回一楼,从面对正门的出口出去,正想再从两扇铁门间的缝隙钻出去的时候,她透过那个缝隙看到了停在外面的一辆女士自行车。
难道又有人溜了进来?她回过头望了一下,透过一楼楼梯转角的玻璃窗,她看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那个身影她之前见过两次,清高的,冷傲的,不屑一顾的,那个叫姜绪柔的富家女的身影。
她怎么会来这里?她来这里做什么?怎么自己刚才下楼的时候没有看到她?难道她是从楼的后面进入的楼梯口?安小寒难以掩饰自己的好奇,再者,对于姜绪柔会径直走近楼顶那奇怪的声音,安小寒的心里竟也生出了一丝丝的担心。她不知道此时此刻的楼顶到底在发生着什么,但是不管是什么,一定是怪异的,可怕的,扭曲的。
她溜回了小楼楼梯口,一级台阶一级台阶地又回到了二楼,在通往楼顶天台的几级台阶上,她看到了面如蜡色的姜绪柔,她的脖子上挂着一个照相机,正目瞪口呆地望向安小寒目力不能及的天台。
“你怎么了?”安小寒问。她不知道姜绪柔还能不能认出自己,自己也不是真的关心她,只是她的脸色实在不好。
“嘘,你别说话。”姜绪柔说。
安小寒听到她命令人的口吻有点不高兴,她气鼓鼓地走上最后几级台阶,望向天台,几秒钟后,她发出了一声无法抑制的惊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