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桑文鹤
老头说:“越来越不行了,你得照顾我一下嘞。”说完指了指自己的收款二维码。
于建新笑着扫了码,坐到架着枪的桌子前。很快二十发打完,弹无虚发。
老头说:“打得好打得好,要不你再来一回,这回再免费送你十发。”
于建新摆摆手:“不玩了不玩了。”他笑着从椅子上站起来,“老哥,你记得以前这公园里有给人照相的人不?”
“现在人人都有手机,谁还需要别人给照?”
“我是说以前,就是大概千禧年前,九八年九九年那会,就是那种很多景区都有的,摆摊照相照的那种?”
“哎呦,那谁想的起来啊。那都多少年以前的事了。”
“那个时候这公园里的很多游艺设施都还是挺新的。”于建新顺着他的话说。
“可不是么,那会我承包了两个项目,一个是碰碰车,一个是疯狂米老鼠,我和我媳妇一人顾一个,那几年确实能赚到钱,现在你看,没人来了,是彻底不行了。我也是在家里闲着没事,出来弄了个小摊,挣个仨瓜俩枣的……”
“我记得这些游艺机都是九八年的时候换的,新到的那几天火得不得了,每个游戏项目前头都是排队排老长,好像电视台还派记者来采访拿着照相机摄像机到处拍到处照……”最后一句话当然是于建新胡诌的。
“那我不知道,不过你这么一说,我倒记起来有个南方人和他老婆俩人在这边摆过一个摊子,摊子上还有道具有龙袍,那几年好像小姑娘都喜欢打扮成格格,他也不知道从哪弄过来一些旗头,旗袍,让人扮上拍照。你别说,人家那脑子灵,给人扮上了以后也不是死板地站在背景板前摆姿势照相,人家领着在后面的假山还有亭子里溜达一圈,找那花多的地方照,说是格格逛御花园,转一圈下来,给拍个五六张,然后收五十块钱,也就十几分钟的事。”“哇,那肯定不少挣钱,那他九八年的时候也在吧?”
“应该在吧。”
“那你和那人现在还有联系樱花落海洋吗?知道他在哪儿吗?”
“那我不知道,他和她媳妇好像零五年还是零六年的时候就离婚了,他自己回了南方,后来她媳妇不弄这个照相了,人家去人民公园的人工湖上包了几个脚踏船……”老头想了半天,像突然意识到什么似地说:“你问这个干嘛?”他上下打量了于建新几眼,“你是干啥的?”
于建新笑着说:“老哥,我打听这个确实是有事,就是查个案子……”
“你是公安局的?”老头问,“怪不得看你打枪那么快枪法也好……”他压低声音:“是不是那人犯事了?”
“没有没有,我就是想问问,看咱这园子里有没有谁有九八年夏天,最好是七月下旬,就是新游艺机刚安好开始运营的那个礼拜的照片?”
“什么照片,照游艺机的照片,还是风景照?”老头问。
“不是,最好是照游人的照片,就是随便对着游人照相,里面的人越多越好。”于建新说。
看着老头歪着脑袋冥思苦想的样子,他其实已经不报什么希望了,一般帮人拍照,都会选择没有路人入镜的背景,他现在倒真的是希望刚才自己随口胡扯的那句话是真的。他注意到在他身后走来了祖孙俩,小孩子已经开始哭闹着要打枪了。他礼貌地等着老头随便给他回句话拒绝他,然后就准备离开了。
“我家应该就有。”老头说,于建新突然来了精神。
“我家儿子,那会迷上了摄影,非得让家里给买了个海鸥牌照相机,一有机会就带着相机来公园里拍照,简直就是迷上了。”老头话锋一转。“谁想到后来有一天早上起来说眼睛看不清了,去一查,脑子里长了个瘤子……”老头叹了口气,“治了几年,花了不少钱,还是没救活。”
于建新压根没想到这个故事的走向会是这样,他有点手足无措,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后来我们又要了个小儿子,不过大儿子的东西我们都留着,专门放在一个大木箱子里。他走的时候有很多他照出来了的胶卷还没有来得及去洗,我老婆专门花钱都洗了出来,她说这是儿子眼睛里看到过的他觉得值得记录下来的时刻,所以照片她都留着。”
于建新激动地握住了老头的手,一时间语塞。一个是他没想到原本不抱什么希望的尝试竟然有了这意外收获,再一个,自己是真的被老头这突如其来的讲述打动了,他同情老头的遭遇,也为现在他表现出来的豁达和真诚而动容。
“你加一下我的微信,我回去得跟媳妇说一下,东西她收着我也不想翻乱了。”老头说。
于建新赶紧扫了老头手机上的二维码添加了好友。然后就是不停地说谢谢。他注意到原本刚才闹着要打枪的小孩子已经被孩子的奶奶趁着他们两个聊天的空档拽着要走了,他不想让老头丢了一单生意,就故意朝着小孩子的方向嚷嚷:“打枪了啊,打枪了啊,打枪练枪法,长大了保卫祖国!”
小男孩果然像受到了鼓舞一样地又闹了起来。老头跟着添油加醋地说:“小朋友,这个爷爷是警察,他的枪法好,每一枪都打破一个气球,你也要好好练练,长大了也可以当警察!”
小男孩甩开了奶奶的手,跑过来在椅子里坐下,“我也要当警察,我要抓坏蛋。”老太太知道是自己输了,给了面前两个老头一人一个白眼,不情不愿地掏出手机扫了码。
于建新等了几天,老头那边一直没有什么动静,他发微信问过几次,老头说跟老伴说了,老伴说会找找看。于建新怕催得太紧惹人烦,所以也只能耐心地等着。
这件事他还没有跟王睿明说,因为成功的几率实在太小,即使拿到了那些照片,很有可能也不是那人捡口香糖的那天拍的,毕竟如果口香糖被白胜和吐在了隐蔽的地方,清洁工一时之间没有注意到,那有可能好多天都没被人发现,而被人发现的时候,很可能是一天之后,或者一个星期一个月之后。他自己去找人要照片的做法基本上和大海捞针没什么区别,有点病急乱投医的感觉了。
第22章 .
周五的中午,安小寒借口说自己肚子疼得难受,请了半天的假。因为她从不请假,所以老师对她说的话深信不疑。
她花了五毛钱坐了公共汽车,然后又走了好几站路才走到了姜绪柔所在学校的门口,她不知道姜绪柔在哪个班,几点放学,也不知道即使自己等在这里,她又会不会看见自己。
她穿着别的学校的校服,在大门口外面来回踱步的样子很快就引起了门卫的注意。大爷出来问她,“同学,你是来找人的吗?”
安小寒点点头。
“你找谁啊?”大爷问她。
“我找我的一个朋友,她在这里上学。”安小寒答道。
“叫什么名字,哪个班的?”
“我不知道她在哪个班,不过我知道她上高二,她叫,姜绪柔。”安小寒有点心虚地说。
“哦。”大爷上下打量了一下她,然后说:“高二现在还在上课呢。”他抬起手腕看了看表,“还有二十分钟才下课,等下课了我可以给高二的办公室打个电话。”
“谢谢您。”安小寒说。
安小寒乖巧有礼貌的样子让大爷心生好感,他指了指门卫室,“要不然你进来等,反正我们这里来客都是要登记的。”
大爷说是问话,但却一直杵在那里等着安小寒跟他走,安小寒没办法,只能跟着大爷一前一后进了门卫室。
大爷把登记簿放在她面前,她抓起笔,填了自己的姓名,学校名,还有要探访的人,在“探访事宜”一栏里,她写了“私事”。
填好以后大爷看了一下,然后问安小寒:“你找我们学校的学生有什么事?”
安小寒本来想借口说还书,可又怕大爷让她直接把书放下他转交,于是只能说:“我有点事要跟她说。”
大爷半信半疑地望着她。
别别扭扭地等到下课的铃声响起,安小寒礼貌地问大爷可不可以给高二年级的老师打电话。大爷慢悠悠地打了电话,说这里有个外校的姓安的高二女生要找高二四班的姜绪柔同学。大爷挂了电话以后安小寒又等了一会,就在她以为姜绪柔肯定不会出现的时候,姜绪柔突然走进了传达室。
“是你啊。”姜绪柔的口气很轻松,“怎么突然来找我了?”
“我想跟你说点事。”安小寒说。
“说吧。”姜绪柔在传达室的木制长椅上坐下。旁边的大爷看似转过了身去忙自己的事,可其实一直留心听着。
“你说的一点也没错。”安小寒说,“那道题,就是你说的那种解法。”
姜绪柔问:“那本练习册你带了吗?”
安小寒心领神会地点点头,然后从书包里取出一本代数书和一根铅笔,然后在姜绪柔的身边坐下。
“就是这道题,你看看。”她把书用左手捧着,右手在书空白的地方飞快地写“他来找我,问你是谁。”
“哎呀,你这个解法还是有点问题,你应该这样……”姜绪柔接过铅笔,写下了“你告诉他了吗?”
安小寒用只有姜绪柔会注意到的幅度摇了摇头。姜绪柔继续写:“他要照片?”安小寒又微微点了点头。
姜绪柔飞快地写下了一个地址,是离这里不远的一座桥,桥有些年头了。她们两个对视了几秒,安小寒明白了,姜绪柔的意思是让自己在那里等她。
上课铃又响了,姜绪柔把手里的铅笔还给安小寒,然后跟门卫大爷打了声招呼,就回去上课了。
安小寒收拾书包准备离开的时候,大爷口气奚落地说:“同学,你们学校离我们也不近吧,你们学校里就没有会解题的人了吗?还得专门跑来问我们学校的学生?”
安小寒没接他的话,只是说了声谢谢,就离开了。
走在去那座桥的路上,安小寒想起了那天赵海亮离开后她和姜绪柔的对话。
姜绪柔注意到了她看着赵海亮震惊的眼神,问:“你认识他?”
安小寒点了点头,“他是我们学校学习最好的人,各科老师的最爱,全校学生学习的榜样。”
姜绪柔突然冷笑了一声,“优等生果然不一般。”
“你不会说出去吧?”安小寒听见姜绪柔这样问她。
安小寒摇了摇头,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
“你最好别说,那样的人估计什么都做得出来。”姜绪柔的话让安小寒心底一颤。
“说不定他还会去找你,如果他知道你是谁的话。”姜绪柔继续说,“说不定还会问你我是谁,怕我出去乱说。像他们这种优等生,是特别在意自己的面子的。”
“不会吧,我觉得他应该不知道我是谁。”安小寒说。
“那样就是最好。”姜绪柔低下头来拿起自己胸前挂着的相机,“我刚才举着相机上楼,胡照一通,说不定拍下了他杀生的照片,他弄不好听到了快门声,说不定会来找我要照片。”
“你怎么会来这样的地方拍照?”安小寒问。
“为什么这样的地方就不能来呢?我一直觉得废墟就是一种对未来的预习吧。我很喜欢曾经热闹,但是现在却被遗弃的地方。”姜绪柔说,“有一种别样的美感。”安小寒不太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那你为什么又来这里?”姜绪柔问。
“我来这里学习啊,我家……”她本来还想解释,突然意识到姜绪柔是去过她家的,那她家里的情况姜绪柔应该一清二楚,自己什么都不用再说。
“哦,我差点忘了,原来你也是个优等生。”姜绪柔说,口气里带着一丝嘲讽。这让安小寒有点不高兴了,她口气坚定地说:“我和你不一样,我没有别的选择。”
姜绪柔又笑了,她脸上的那个笑,当时的安小寒只以为是她在笑话自己的义正辞严。要到很久之后,安小寒回想起这天,才能体会她那个笑里的真正含义。
她问安小寒:“那你现在还想在这学习吗?这里可是屠杀现场。”
安小寒摇了摇头,“我要回家了,以后也不会来这里了。”
“那你走吧,我得先把它们埋了。”姜绪柔说,“挺可怜的,希望下辈子能投胎到非洲原始森林里当老虎当豹子,别再被人抓住了,人类都很邪恶的。”她望向天台的方向:“如果被人类抓住,就咬死他们。”说完她走向天台。
“非洲没有老虎的。”跟在她后面的安小寒说。
两个人望着那两具小小的尸体,血淋淋的惨状让她们内心的震动无以言表。她们并没有带任何可以挖土用的工具。姜绪柔说自己第二天会再来一次,如果安小寒不方便来的话,她自己也可以把它们埋好。她脱下自己套在连衣裙外面的紫色针织开衫,温柔地盖在它们身上。
安小寒走到了桥上,风吹了过来,她抬头一看,天上又有了大片的乌云。她没有再回到那栋小楼里去,她不知道姜绪柔把它们埋到了哪里。
在看到姜绪柔温柔地盖住那些动物尸体的时候,她就觉得姜绪柔并不像自己以为的那样冰冷,她的内心也是会释放出柔软的。她忍不住想知道关于姜绪柔的更多的一些事,她问:“你是培华一中的,对吗?”
姜绪柔来的时候离她们刚刚在培华一中的门卫室里见面已经过去了一个多小时。姜绪柔是跑着来的,她气喘吁吁地问:“他是不是威胁你了?”
“差不多吧。反正他知道我是谁,他也知道我知道你是谁。”安小寒说,“我觉得除非他得到他想要的结果,否则他不会停止骚扰我的。我现在挺后悔,如果那天我乖乖地待在家里不出来,就不会变成这样。”她除了叹气还是叹气,“不过,你的照片里有他吗?”
“有啊,有一张侧脸的,不过熟悉他的人都应该能认出那就是他。”姜绪柔说。
“那你洗照片的时候,照相馆里的人没有问你这是什么照片吗?”
姜绪柔摇摇头,“照片是我在家里洗的,我们家里有暗房。”
安小寒一点也不吃惊,毕竟人家是大老板的女儿。
“你准备把那些照片怎么办?”安小寒问。
“反正我不会那么容易的就给他,而且,他如果那么介意被别人看到他的真面目,他肯定不会只是想要那些照片,底片肯定也要的。而且他知道我们看到了,我们就是目击证人,这也是他忌惮的。”
“那怎么办?”安小寒承认姜绪柔说的全对,自己还是太单纯了。
“让他写个检讨。”姜绪柔说。“让他承认是自己杀了那些动物,这样他有了文字的东西在我们手里,他也不敢对我们怎么样。”
“那你真的要把照片和底片都交给他吗?”安小寒问。
姜绪柔没有直接回答,她想了一下,然后说:“这样吧,下个星期五的晚上七点,我们在中山东路的新华书店门口见,你让他带着检讨,跟我换照片和底片。”
安小寒迟疑地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