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木秋池
“你之前想与我说什么,现在说吧。”
“你现在有?耐心听啦?”照微回身瞪他,“可惜我没耐心说了。”
祁令瞻干净薄凉的?掌心抚在她肩头,低低道:“其实你不说我也?猜得到,在你心里,我是我,他们是他们,不可同日而语。你待别?人?好,或有?目的?,待我好,却是独一无二的?。”
照微懒洋洋轻哼,“才没有?,你自视甚高罢了。”
只是说着却将他抱紧,埋首在他怀中。
“今夜是我失态,抱歉。”他抚着她的?秀发,开始为?自己找补,“这?样冷清的?天气,侯府里只有?我自己,我想着你也?如此,该过?来看?看?你,不巧……罢了,不说他了。”
照微道:“我还没想好怎么安排逾白,他兢兢业业,不能随便就把他打发走?,太伤人?心了。”
祁令瞻见不得她可怜别?人?,只好说:“那就先留着他吧。”
得了好处后?的?祁令瞻也?能暂装出宽容的?模样,俯身在照微耳畔道:“我总不至于连他也?抢不过?,是不是?”
第96章
清早的日头照进紫宸殿里, 绣屏上的白鹤熠熠如飞,白鹤身?上压着?一只细嫩的手,是阿盏正攀在屏风间隙, 偷眼往里面瞧。
沈怀书在丹墀下半天没等到她,又折身?回来?,轻轻敲了敲她的肩膀。
阿盏转头, 冲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被太傅发现,连你也一起罚,”沈怀书小声劝她走, “别看了,我带你出?宫去玩。”
“真的?”阿盏高兴地抓住他?的袖子,“那咱们走吧, 回来?我再问陛下。”
走下丹墀, 沈怀书回头望了一眼?紫宸殿。今日祁太傅将皇上单独留下, 好像是因为课业的事?要处罚他?,这种事?做臣子的不能旁观,以免损伤圣威,但沈怀书心中清楚缘由。
紫宸殿中, 李遂轻轻卷着?袖角, 抬眼?偷觑坐在东案的太傅,他?的舅舅祁令瞻。
祁令瞻左手握着?戒尺,右手翻着?李遂交上来?的课业,见他?半天不吱声, 又问了一遍:“陛下,这《隆中对?》真的是你自己抄写的吗?”
李遂顶着?压力点头, “是……是朕自己写的。”
祁令瞻叫内侍奉上纸笔,对?李遂道:“请陛下再写一句‘曹操比于袁绍, 则名微而众寡,然操遂能克绍,以弱为强者,非惟天时?,抑亦人谋也’。”
李遂不敢置喙,拾起笔来?,默默将这句话在纸上写了一遍,递给祁令瞻。祁令瞻看了一眼?,从李遂的课业中抽出?同页,摆在李遂面?前,问他?:“陛下仔细看看,可?知是哪里露了馅?”
李遂脸红得像煮熟的虾,他?将两?页纸左看右看,觉得仿写的字迹相同,以假乱真到连他?本人也难以分辨的程度。但是看太傅的反应,分明是笃定了他?找人代笔,他?想不通,疑惑又愧赧地摇了摇头。
祁令瞻手中的戒尺落在纸上,是一个“遂”字。
“这句‘然操遂能克绍’,‘遂’字犯了陛下的名讳,陛下自己不必避讳,但为你代笔的人,显然下意识减去了一捺,以表对?陛下的尊敬。”
李遂着?眼?去瞧,两?页纸上的“遂”字果然有微妙的不同。这是实打实的证据,他?无可?辩驳,头垂得更低,在心里将为他?代笔的沈怀书骂了一通。
祁令瞻说道:“抄写虽是笨功夫,却有凝神、静心、助记之效。陛下若是能将《隆中对?》背出?来?,这回请人代笔的事?,我就暂不追究了。”
李遂只能磕磕绊绊背两?句,后面?的内容却是两?眼?一抹黑,一个字也记不准了。
于是祁令瞻叫他?伸出?左手,黑沉沉的檀木戒尺敲在他?掌心里,不留情面?,不许他?动也不许他?躲,整整打了十?下。
见李遂委屈地泪花在眼?里打转,祁令瞻声音微寒:“堂堂天子,不许哭。”
他?手腕有伤,这十?下收着?力道,远远说不上疼,李遂所遭受的痛感甚至不如他?因反震而感受到的疼痛,更比不上照微幼时?挨过的力道。
但照微很少哭。愿意认罚就道歉,不愿认罚就辩理,断不会被人抓了现行还别扭着?拉不下脸面?。
祁令瞻将李遂交上来?的课业还给他?,说:“请陛下重新抄写两?遍,并将文章熟练记诵,五天之后我会检查。”
李遂抬起袖子抹了一把眼?睛,讷讷点头,“知道了。”
回到福宁宫东殿后,李遂将请沈怀书代笔却被太傅发觉的事?告诉了王化吉。
王化吉心里转了几转,面?上作出?一副心疼他?的模样,亲自给他?涂了药膏,叹气说道:“沈怀书的父亲沈云章刚升任了户部尚书,是太傅手底下一条好狗,这件事?必然是沈怀书向太傅告的密。”
李遂不解:“虽说是朕命令沈怀书帮朕抄写,可?他?告密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当然是为了讨太傅和太后娘娘的欢心!”
王化吉趁机向他?灌输道:“太后娘娘如今禀理朝政,借的是陛下您的权力,您越长越大,太后娘娘却未必想把权力还给您,所以她更喜欢那些只对?她忠心而不对?陛下忠心的臣子。沈云章父子是借这件事?向太后娘娘示好,娘娘就会重用他?们,至于像老奴这种只为陛下着?想的人,是很不讨太后娘娘欢心的。”
这一点李遂倒是深有同感,“上回因为几本话本,母后险些处置了王翁。”
王化吉说:“老奴死不足惜,只是心疼陛下受人牵制……若是亲生母亲倒也罢了,十?月怀胎,有生养之恩,可?如今西宫这位,与您并无半分亲缘,如何能甘心叫她夺了权?”
听他?提起母亲,李遂颇有些感伤地垂下眼?。他?闷声说道:“朕很想母亲,但她去世以后,姨母待朕也不错。反正朕不喜欢上朝,不喜欢见那些大臣,姨母若是喜欢,就让她去做好了。”
听了这话,王化吉深深叹了口气。
武炎帝生性温良无争,像极了襄仪皇后,王化吉正是看中了这一点,才敢冒险教唆他?,幻想着?太后还政后自己能做赵高那样的人物。可?李遂太没有血性,连争都不想争,却叫他?犯了难。
见王化吉愁眉苦脸地愣神,李遂拽住他?的袖子摇了摇,“王翁王翁,九连环和投壶朕已经?玩腻了,你还有什么好玩意儿没有?”
王化吉灵光一动,面?上谄笑?出?几层褶子,对?李遂道:“老奴近来?得了几只很有趣的漂亮虫子,养在后殿中,请陛下移驾一观。”
李遂高兴地跟他?前往后殿,王化吉命人取出?两?只彩釉陶盆,揭开?盖子,里头各养了一只彩翅肥头的虫子,说蜻蜓不像蜻蜓,说蝴蝶不像蝴蝶。
王化吉解释道:“这玩意儿叫螭蛾,这只大的是母虫,另一只小的是子虫。子螭蛾的翅膀还没有长齐,须得将母虫咬死,吃干净它的肉之后才能长出?来?,这是它们的规矩。”
李遂十?分惊讶:“吃掉自己的母亲?那这只虫子岂不是十?分不孝?”
王化吉说:“母慈才能子孝,女人做了母亲,就该三从四德、夫死从子,从此?一生只为孩子奉献。陛下可?曾听说过一代明君汉武帝去母留子的故事??钩弋夫人为了自己的儿子能被立为太子,宁可?献出?自己的性命,像这螭蛾一样,这才是做母亲的天性。”
李遂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伸手捏起子螭蛾,丢进了盛放母螭蛾的彩釉陶盆里,果然见那子螭蛾向母螭蛾蠕动,张嘴咬在了它的背上。
母螭蛾在确认子螭蛾的身?份后,只象征性地挣扎了一会儿,碧绿的液体从它身?体里流出?,母螭蛾很快垂下了翅膀,身?体也渐渐干瘪,子螭蛾吃饱喝足,孺慕似的拱了拱死掉的母螭蛾。
李遂瞠圆了眼?睛,大为震动:“它竟然真的吃掉了自己的母亲……”
王化吉满意地点点头,柔声说道:“陛下,这就是天道。”
殊不知这一幕被屏风后窥伺的小内侍瞧见,他?将王化吉的话一一记在心里,转头就跑去告诉了入内内侍省押班张知。
张知听罢一拍大腿,愤怒的同时?又觉得兴奋,升官的机会这不就来?了么,扳不倒江逾白,总能扳过王化吉。于是他?飞快朝西配殿跑去,正巧明熹太后与祁太傅同在西配殿中,张知慌不择路地叩首行礼,生怕被人抢了功似的。
抬起头后说道:“丞相大人料事?如神,那王化吉果然挑唆陛下,有大不敬之心!”
他?将王化吉如何献子母螭蛾、如何引汉代钩弋夫人的典故借古讽今,一字一句转述给两?位主子听。
照微脸色渐寒,祁令瞻却神色淡淡,仿佛早有预料般,对?张知一点头:“知道了,你先退下吧。”
屏退众人,照微抬手将薄胎茶盏摔到了地上,冷声道:“上回就该直接杀了王化吉,如今倒养得他?狂妄自大,含沙射影起本宫来?了!”
“王化吉该死,”祁令瞻说,“但是陛下倚信他?,所以不该由你出?手,免得你与陛下之间真的生了嫌隙。”
“难道仍要我等他?的错处?”
祁令瞻抬手按在她肩上,温声安抚她道:“我来?处置王化吉,我向你保证,不叫他?活过年底。”
“哥哥?”照微并不赞同,“且不说你与王化吉内外朝有别,不方便插手,你是阿遂的舅舅,也是他?的老师,若是你因为王化吉的事?得罪阿遂,你们之间的关?系,恐怕更难修补。”
祁令瞻说:“天子之师,以致君尧舜为己任,岂能因帝心喜怒而趋避。如十?常侍等宦官之患,本就是我该教今上明白的道理。”
“可?是……”
“你是怕我教不好他?么?”
照微轻轻摇头,“我幼时?那样难管教,你都能教得了,阿遂性子温和,当然更不在你话下。”
听她自揭短处,祁令瞻反倒笑?了,自身?后拥她入怀中。照微握着?他?的手,慢慢摩挲他?腕间的伤痕,听他?低声道:“比起今上,我倒更喜欢你做我的学?生,虽是犯错闯祸不省心的时?候居多,却也聪慧剔透可?爱可?怜。”
照微偏头去看他?:“从前怎么没听你夸我两?句?”
祁令瞻道:“你从前既没给我束脩,又未曾正经?喊我一声先生,我肯教你就不错了,为何还要费尽心思夸你?”
照微轻哼,“可?我如今也没有束脩,没喊先生。”
“嗯,你说的是。”
他?凤目微阖思索着?,目光沿着?她的秀颈游走,薄唇停在她耳边,低低道:“不如今夜我留宿宫中,把欠下的债还了吧。”
如兰似麝的气息落在脸上,晕出?一片薄红,照微按住骤然加快的心跳,回手在他?腰上狠狠掐了一把。
“误人子弟!不知羞!”
第97章
今日有朝会, 祁令瞻寅时中便醒了,准备先回府更衣。
身侧一空,照微也随之睁眼, 她挑开金丝帐,被?人握住手腕,扶在怀里。
衣上隔夜的茉莉冷香更显缠绵, 祁令瞻低声道:“更漏已尽,我得出宫了,王化吉的事, 你切记不要插手,我会安排。”
照微饧眼迷离,懒懒“嗯”了一声。
“昨夜睡得晚, 再歇会儿吧。”
祁令瞻扶她躺下, 扯过春丝衾为?她盖好, 稍整衣冠,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内室。
待他走?远,照微却又睁开了眼,浑不?似刚才那般困意懵懂, 轻摇床边金铃, 将锦春唤进?来。
“睡不?着了,服侍本宫沐浴更衣,将逾白叫到?茶室来。”
此时中天未明?,远际虽泛鱼肚白, 夜心仍有星辰闪烁。
得知祁相留宿西宫后,江逾白一夜未得安眠, 锦春来寻他时,他正枯坐在窗前, 摩挲着腕间的菩提手串,熬红了眼。锦春说明?来意,江逾白微愣,蓦然站起身来问道:“可?是?娘娘受委屈了?”
“什么委屈?”锦春笑着拍了拍他,“快去吧,别胡思乱想。”
江逾白沿回廊穿过中庭,来到?茶室,照微坐在茶案前,新沐过的发间尚有湿气未干,散披在肩上,像一袭质地柔软的玄袍。
她直截了当地问他:“你来福宁宫之前,可?曾认识王化吉?”
江逾白看了她一眼,迅速垂下眼睛,回答道:“王都知是?两朝内侍官长?,奴婢在徇安道洒扫时,也曾听?过他的名号,只?是?身份低微,并无私交。”
“来福宁宫后呢?”
“去年?年?终,王都知曾以同僚之名向?奴婢赠金百两,奴婢没有收。”
照微笑了,“为?何不?收?”
江逾白不?解她意,说道:“娘娘平日的赏赐,已足够奴婢衣食富足,奴婢不?敢对不?义之财有非分之想。”
“下回他再遣人给你送钱,你就收着。”
照微捧起茶碗,懒散地刮着茶沫,说完又改了主意:“罢了,等他求你,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你这两天找件私事去求他,佯装叫他拿住把柄,取得他的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