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璧辉
这一个月如隔三秋,程砚靳每天回到家,一开门就是凄冷的死寂,哪怕开了灯,房子里也静悄悄的。
他从小到大一直受不了一个人孤独彷徨地呆着,如果是以往,他早就喊上一大群朋友,人越多越好,只要能消磨掉这些让人摧心剖肝的孤俦就好了。
可这一个月,他一次都没有出去过。
下了班就一个人回到家,一个人早早上床休息,一个人练习做那些难吃的饭菜,他想锻炼出自己下厨的水平,这样的话以后可以让她尝尝自己的手艺。
他每天晚上都给林琅意打视频电话,有时候林琅意会接,但更多的时候她会因为忙着正事置之不理。
那些她都不认为能称之为断联的几次,程砚靳飞来了好几次,也只是在公司底下抬头数她办公室的层数,看她亮起的灯一直到几点。
他不是没想过上去找她,可林琅意在公司加班的时候身边总是还有其他团队,他知道她没空来搭理他。
他一直以为两人之间也许会有一场大吵,但没想到只是彼此心照不宣的渐渐疏离。
就像在风干一朵花一样,它不是一下子变成干硬的标本,而是在风吹日晒中渐渐蒸干了水分。
他再一次想起她说的那句“异地是个好理由”,不管第几次想起来都觉得难受。
程砚靳知道她在工作上雷厉风行,但第一次尝到感情上的抽刀断水的痛苦,完全无法接受,她离开去G市之前还是好好的,甚至在生日宴上也是好好的,忽然的冷暴力,是不是因为他哪里没有做好?
实在忍不住,他听说林向朔好像要在周二回A市一趟,于是就在微信上问林琅意回不回来,得到了否定的答案。
程砚靳将手机扣在桌子上,静静地出神了许久,重新拿起手机,按亮,开始一个字一个字地输入。
【你知道吗?楚关迁前天出事了,他跟原娉然去梯田赏秋景,被人捅了几刀,因为那里信号不太好,救援来得迟,下来时状态已经不大行了,虽然消息还瞒着,但这次……】
【我听说你哥哥周二要回来,很有可能也是因为这件事。】
林琅意收到这个消息时还在公司里。
她看完消息并没有第一时间回复,被工作塞爆的大脑里勉强分出一缕神思,想起最近跟原楚聿仅有的一些沟通也是工作相关,他好像没有说起过这件事。
只是有几个晚上,他也给她打过电话,林琅意有时候忙得错过,等稍后想再回拨又太晚了,只能发去一条微信询问,却神奇地发现他也并没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
Y:【这个点才结束工作吗?辛苦了,打字麻烦,你可以直接发语音的。】
林琅意确实在回家的路上,听他这么说,有时候会直接发去几条语音问他有什么事,但他提及的都不是什么要紧公务,有一次甚至还将已经敲定的事项再说了一次。
她发了一条语音,半是提醒复述,半是觉得好笑。
稍后他发来一条:【抱歉,只是绿灯后没有黄灯过渡即刻变成红灯的戒断反应有些难熬。】
一直到结束工作从公司下楼,坐进驾驶位,林琅意系上安全带将车发着,反向盘一打,才开出十米左右后又刹住。
铮亮的车灯往远处照射着,林琅意往包里摸出手机,在与程砚靳的发过去一条:
【我不一定能赶上,这几天尽量挤一挤试试。】
第89章
程砚靳没想到到最后, 他还得搬出原楚聿来,或者搬出他身边的人,才有可能得到林琅意一句不怎么确定的承诺。
竭泽而渔, 饮鸩止渴。
但没有关系, 他想,在他发现原楚聿介入在他们之间时, 他的那些默许已经注定了他在这段关系中的定位。
比起她因为什么事情回来, 她回来这件事更值得庆祝。
程砚靳打起精神将工作在前三天挤压干完,归心似箭地飞到G市, 下午三点多就等在公司楼下,想要接林琅意一起去机场。
林琅意却很久都没下来, 再不去机场就要错过预定航班了, 程砚靳终于下了车,去到前台问,得到了林琅意今天临时出短差的消息。
她没有告诉他,隔着城市的距离,以及更加虚无缥缈捉摸不透的两人之间如蜘蛛丝一样脆弱的联系, 让他本就岌岌可危的神经几乎断开。
程砚靳在前台处浑浑噩噩地站了好一会儿, 低下头, 说了句:“谢谢。”
他返回停车场,没有离开,而是就这样坐在驾驶位, 像是一尊凝固的雕塑一样等她。
这样的等待, 已经有很多很多次了,夜不归宿的那晚, 出差途中千里迢迢回来后不敢上楼的那次,以及两人相隔两地后数不清的当夜来、当夜走只为在楼下抬头看一看她办公室里那盏亮起来的灯。
没关系的, 他愿意等更多次。
一直等到晚上十一点左右,程砚靳才看到公司车将人送回来。
汽车驶入的灯一照,他那死寂的瞳仁终于一动,好像终于活过来了。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公司接送车停好,这才眨了眨因为长时间出神后干燥疼痛的眼,推开门,朝着接驳车走去。
林琅意风尘仆仆地提着行李下车,一眼看到程砚靳的时候还愣了一下,身后陪同出差的几位经理瞧见了,打趣:“林董,是男朋友?”
她回过神,没有顺着话题下去,而是认真介绍:“程氏未来的接班人,公司股东名册没细读过吗?程砚靳啊。”
她打太极似的回避并不明显,带着插科打诨的口吻,说完后还让诸位早点回家休息,这几日的出差可以找时间调休。
哪个打工人不喜欢早点回家,哪个打工人愿意大晚上站在公司门口陪老板聊天?林琅意都这么说了,那自然是顺驴下坡。
等人都散了,她才转过脸,面上没有半点因为两人疑似断联分手后再见面的尴尬,而是微微笑着问他:“等很久了吗?”
这一句话简直太犯规了。
简直像是弃猫效应的现实运用。
程砚靳前面那么长时间的独守空闺,经历了那么久被冷落丢弃的感觉,以及每一天每一晚都拼命将自己的所作所为一点点反思复盘过去的自我折磨,几乎已经到了万念俱灰的地步,今天来接她但却错过仿佛也是压死骆驼的一根稻草,他都已经接受了自己再一次落空的结局。
“没有,没有,”他用力摇了下脑袋,憋住蹿上鼻腔的酸涩,“我也刚到没多久。”
林琅意打开手机,手指在屏幕上划了划,翻转过来给他看:“可是前台说你在傍晚下班前来问过我的行程?”
他一时间没有想好怎么回答,一看到她,他的脑子仿佛就断了线。
“你先回去吧,我们就不坐同一航班了。”林琅意在他露在外面的小臂上瞧了一眼,发现他好像瘦了不少,话语微微一顿,尽量将语气放柔,“葬礼上人多,我们一起回去的话,前面那些因为异地产生的流言不是白搭了?”
他不吭声,将头颅更深地埋下,停车场的水泥地面很快滴落两滴水,像是临了下雨前预告着滑落在脚边的雨滴。
她顿了顿。
只是想跟人分手,倒也不是想把人弄哭……
“你看啊……”她一根根伸出手指掰过去,“你现在是不是又有钱又有自由,还——”
“你饿不饿?”他忽然抬头,红红的眼睛一闪而过,他没擦也没揉,只用那粗硬的睫毛反复刷过偏浅色的瞳仁,小声说,“你以前每次吃过飞机餐回来都会饿的,公司接送车又没吃的,都这个点了,我带你去吃点夜宵好不好?”
他举起两只手,上面还有烫到的痕迹,但被他展示得好像是勋章,他就用那种难得考了一次80分战战兢兢地想将卷子拿给望子成龙的家长看的孩子,揣测着她的神情说:“林琅意,我现在会做饭了呢,不是那种清蒸和水煮,我还会煎炒了。”
林琅意的视线下意识在他摊开的双手之间凝了一眼,烫伤后留下的一个个没有消退的不规则伤疤就像是布偶身上缝起来的一块块颜色迥异的布,因为没有适配到最合适的颜色,所以那些偏红或者是偏褐色的皮肤显得格格不入,是最糟糕的绣工。
她张了下嘴,没有第一时间说出话来。
她在他身上看到过一些陈年旧伤,时间太久了,所以伤疤已经褪成了浅白色的细长条纹,就像是一条呼吸时翕动鳞片的鱼,在光线下会折出淡淡的银白。
她记得他以前对这些伤不屑一顾的态度,有些他会记得是哪一次运动竞技时受的伤,有些是打架,还有一些他说他记不清了。
但无论如何,被滚油溅起的烫伤疤痕出现在他身上,几乎是闻所未闻的事。
两地分居让他速成了烹饪,而对她而言,像是把一个联系方式拉黑删除,因为很久没有见到,所以在下车第一眼看到他安静沉默的等待时,她甚至没有捕捉到自己那一瞬间的心情有没有什么变化。
但是。
“你回去吧。”她说。
“你不饿吗?”他固执地问了第二遍。
林琅意确实蛮饿的,胃里空空荡荡,她想要挤出时间回A市,所以这几日压减了睡眠,在飞机上连机餐都没吃,一路从起飞睡到降落,就为了补觉。
但是。
她生怕自己的胃哪壶不开提哪壶地此刻叫一声,于是口是心非地一手按在肚子上,一边摇头:“我不饿,你早点回A市去吧,葬礼的事,如果我赶不上了,会自己跟原楚聿致歉。”
她说完就转身往自己车位走去,没理会身后沉默不语的男人。
他没有追上来,林琅意在开车回家的时候频频往自己的后视镜瞄,在看到身后真的没有别的车辆一路尾随后有些失笑,觉得自己真是被他哭得丧失了基本的判断能力,这又不是拍电影,程砚靳被公司绊着,他总要回去的。
回到家里,林琅意连行李都没收拾,直奔冰箱想看自己有啥吃的。
打开后,她沉默了几秒,关上,掏出手机准备点外卖。
这个点,那还是来点烧烤炸串什么的吧。
她餐还没下单完毕,程砚靳的视频电话忽然跳出来,林琅意没收住狂点炭烤五花肉的手指,直接按了接通。
接通后的屏幕并没有亮起来,好半天,林琅意才发现镜头对准的是一片汪洋的大海,在惨淡的月色下深邃浓重到如墨一般。
她清晰地听到了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像是炸开的沉闷烟花。
“程——!”她将刚打开的气泡水往桌子上重重一放,声音一下子拉起。
镜头一转,掠过的视角里扫过了好多捏扁的易拉罐,站着或者躺着,海风一吹,滴溜溜地转着。
这分明是在一块大石头上。
林琅意额角直跳,将椅子一拉,在地板上发出了尖锐鸣声。
镜头被程砚靳举起来对着他的脸,他的脑袋靠在崎岖不平的石头上,往上仰着脸时那颗喉结越发明显,支起的手将手机举得很近,几乎快贴到脸上,放大凑近的距离让他那双浅褐色的眼睛明亮有神,饮酒后不仅没有磨掉眼里的光,反而让他在这样稀薄的月色下显得依恋眷念。
什么人大半夜跑海边去啊?!
要不是看日出,要不——看他刚才吧嗒吧嗒掉眼泪的样子也不像是看日出。
程砚靳不会是想不开要跳海吧?!
这哥做出一些脑干缺失的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林琅意定了定心神,努力压下心里乱七八糟的念头……不管怎么样,人不能出事。
她原本打算扎起头发来等饭吃的皮筋被她随手扔在桌子上,连房间里的手机支架都来不及拿,拖过桌子上的纸巾盒子临时充当了一下,然后压住自己的情绪,沉声问:“你在干什么?”
程砚靳可能是喝多了,他没回答,只专心致志地盯着屏幕里她散落在身前的摆荡的发尾瞧,忽然笑了一下,说:
“林琅意,我想起你第一次在我房间里过夜时,也是这样从床边冒出半个脑袋往下看打地铺的我……我最近总是想起以前,一遍遍地想。”
他在自己面前比划了一下:“我当初觉得,你那些从床边垂下来的长发像是高塔里的莴苣姑娘一样,好像伸出手,就能够沿着长发从塔下攀爬上去,去到你身边。”
他的表情看起来有一种故作轻松的悲凉,就好像在看一场喜丧一样,欢快热闹的乐器奏乐声构出一场悲剧的终结。
林琅意心里七上八下的,她之前在发现程砚靳默许这样诡异的三人关系时以为他如她一样怀抱着叛逆搞砸的心态来看待这一场联姻,所以越到接近可以解脱的时候,就做得越过分。
面对孟徽林向朔等人,或是面对封从凝程扬康的脸时,那种越逼越逃的犟劲在她身体里像是火一样蹿,她用完全掀桌子的破罐破摔的态度在搅烂一场联姻关系。
程砚靳想要自由,难道她不想要吗?
她根本不想这么早就结婚。
她恶劣地想着,哪怕表面上两家的联姻已经如一张纸一样脆弱不堪,但这张纸最初也是她维护起来的,一开始他不配合,现在她不配合,想撕掉这张纸,这很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