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璧辉
扪心自问,她对程砚靳所做的过分事,有很大一部分是来源于他作为联姻方这个身份,因为这个身份,她将他的评分往下一压再压。
而原楚聿,作为完全意料之外的第三者,她一开始并不想将他牵扯进来,而后来,也许是因为他代表着她叛逆时负隅顽抗的桃花源,她顶着婚约,背着他最好的兄弟,去找他,这样的多重身份让她有一种不知道什么时候大家一起爆炸的扫雷心态。
原——
她的脑子里闪现过原楚聿的脸,剩下的思绪不知怎么的蓦地中断。
林琅意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到眼前屏幕里汪洋的大海。
程砚靳从一开始的怼天怼地,到后来的装作视而不见,再到现在自由唾手可得时他一次次流的眼泪,每一次都让她意外不已,也放任她越来越大胆。
她只管让自己随心所欲,从来没有考虑过这场戏中剩下两人应该怎么办,那些明里暗里的针尖麦芒、暗潮涌动,她都当作看不见。
没硬逼没强迫,她需要解释什么吗?不开心,不满意,他们大可以主动离开。
就像这次毫无预警的异地断联和冷暴力,她下了这一颗子,请君入瓮般等着,或者说逼迫对方先撑不住后开口一拍两散。
林琅意的脑子里各种想法井喷涌流,但在这种时候,把人安抚下来依旧是第一要务。
她皱着眉,正思索要如何切入,是随口编一些蹩脚的趣闻轶事,还是张冠李戴地扯一些博眼球的虚假新闻转换心情——
程砚靳忽然开口:“林琅意,我给你编辫子吧。”
他先起了话头,林琅意立刻放弃自己的努力,顺着他的话往下:“你还会编辫子?”
她是真的不知道。
难道这段时间他不仅锻炼出了做饭水平,还练出了编辫子的手艺?
“嗯。”程砚靳隔着屏幕依依不舍地摸了摸她脸颊旁的乌发,“我妈妈查出得病后就知道头发肯定要没了,所以那个时候带我去了公益组织的宣讲会,看望那些儿童,参加青丝计划。”
突然提到乔婉,林琅意心中立刻警铃大作,这种伤感的话题实在不适合在深夜里的一块四面环海的礁石上提起。
程砚靳说:“我就把头发留起来了,那时候我本来也不是寸头,到肩膀呢,跟教导主任那秃驴天天对着干。后来想要长得快一点,就每天扎,我妈看我扎得又紧又丑,就教我怎么扎辫子。”
林琅意一怔:“你十几岁的时候留长发,你身边男生不嘲笑你?”
“谁敢笑我?”他冲着镜头没什么威慑力地挥了挥拳头,“我打架挺凶,没人敢触我霉头。”
“那个时候我还蛮庆幸我没染过头发,不然还真参加不了青丝计划……”他冲着镜头笑,牙齿洁白,弯起的眼睛眼尾却往下掉,“也是我妈不让我染头发,我别人的话都不听,就我妈的话还听两句,我以前就说呢,怎么我妈只管我染发,不说我留长……原来是我妈早就知道自己生病了。”
林琅意已经完全垂下了手臂,坐在椅子上,低垂着眼睛安静地看着他。
程砚靳继续讲着往事,用方才那些插科打诨的口吻,好像在说一件酒桌上不小心洒翻了酒液这样无足轻重的小事一般。
“我那时候,为了长头发,真的费尽心思。你看过网上那种骗骗老年人的养生广告吧?我那时候就成天吃什么黑芝麻、核桃杏仁,牛奶鸡蛋鱼肉更是家常便饭,吃完就去锻炼,我妈会坐在观众席看我一遍遍练动作,哦对,我还吃亚麻籽,我真的好恶心这个,但也冲了水脖子一昂灌下去。”
“那时候老爷子还说,说我小的时候挑食得不得了,逼我吃点不爱吃的菜跟给我下毒似的,结果后来居然能忍,哈哈。”
手机晃动一下,看过去就像他的头也跟着左右晃动,镜头模糊,以至于他偏头在肩膀上蹭了一下脸颊时,她看不清那是不是眼泪。
“我也觉得稀奇,我小的时候别人怎么逼我我都不吃那些……”程砚靳吞咽了一下,短暂地呼吸了一口气,“后来我是真的后悔,我应该,我应该,早就好好吃饭的。”
他的睫毛簌簌颤抖,到后来频繁短促眨眼,避开镜头说:“那样的话,可能那时候剪下来的辫子还能更长一点,可能我妈就能看到我捐头发的场景了。”
“我妈没的时候,我的头发还不够长。”
“我天天编,天天扎,我看他们说经常扎辫子能长得快,所以睡觉的时候也冲天扎一个,就这么睡。”
“程砚靳。”林琅意蓦地打断他,她的心跳模糊又沉重,依然不希望他在这种情况下回忆这些事。
太危险了。
可是他更执拗,依旧往下说:“我想了想,我这一辈子,总是在来不及的时候开始幡然醒悟,开始慌慌张张地挽救,我有一次错过,我以为不会有第二次的。”
他的表情一片空白,面对着手机里她那边明亮的屏幕,镜头晃动时光影忽明忽灭,好像是宇宙里的一颗孤独的行星。
“你也像突然查出来的疾病,措手不及,等我发现你的时候,就像长在脑子里的一根钉子,我什么也做不了,但是想起你的时候偶尔会痛,它一直提醒我你的存在。”
林琅意没想到有一天能从他口中听到这样的话。
但她依旧没有松口:“那就把钉子拔掉,没有人需要一枚钉子。它只是一个意外,以你根本不想要的方式,摔倒了,或者是砸到了,才会进入你的大脑。”
程砚靳的眼神像是掉入深海的一块石头,木然地将手伸进外套里摸出一包烟,倾斜着抖出两根,低头咬住一根,食指按住其余,手腕拧正将其放回去,然后将烟盒丢在一旁。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抽烟,林琅意皱了下眉,看着他明显熟练的姿势,想起那次他从出差途中回来时满身的烟味……他应该是那时候学会了抽烟。
但她在A市的时候他还不抽烟的,现在居然开始随身携带烟盒了。
没有遮挡的地方,风喧嚣灌入,程砚靳偏了偏头用身体挡了下风,咬着烟点燃。
打火机也被丢在一旁,烟头的那点暗红只亮了一瞬,很快又暗淡下去,就连细袅的烟都被风卷散。
他只抽了一口,放下手,指间夹着烟由着它慢慢燃烧。
他说:“可是林琅意,脑子里的钉子拔出来的话,会死的吧。”
“程砚靳。”林琅意沉默两秒,还是开口,“乔婉阿姨在生病时依旧带你去荆棘公园,带你去公益组织,她对你寄托了很多的期望,也想给你留下很多的爱。不管如何,你都要做正确的事,人是为自己而活的,你不能因为同行的旅客中途下站而放弃自己的目的地。”
“我做正确的事给谁看呢?”他缓慢摇头,面色怔然,“我跟谁分享?我想看到谁的笑容?我想得到谁的夸赞?我到目的地又有什么意义呢。”
“你——”
“林琅意,人都需要念想的,我以前以为我已经没什么想要好好珍惜好好留住的人了,但是……”
“我妈去世的时候,我还在灌亚麻籽,水倒少了,罐子里的亚麻籽不小心一下子倒进去大半,难吃,嚼不碎,一颗颗的,又滑又黏,胀气,胃痛。”他说到这一段喘息剧烈,胸膛反复起伏,情绪像是翻涌的海浪,再也忍不住了,“那杯亚麻籽我喝了好久,恶心得我觉得这辈子都不能再看见这东西了,它在我胃里,它在我身体里,我感觉我一辈子都消化不掉它了。”
“它真的好难吃……”他眼眶通红,放弃抵抗一般仍由眼泪接连涌出,“林琅意,我不想再吃一次了,求求你,它真的好难吃。”
“我不在乎的,真的,”他的身体像是被胶布缠绕在一起,动弹不得,唯有捏住手机的手越来越用力,好像下一秒就想穿透屏幕来到她身边,“我一开始想求一个真相,可是到真正发现的时候没有一天不在后悔。”
迟到的坦白和争论,之前这么久的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的努力终究因为她决绝的一刀两断而旧事重提。
他终于将话都说明白,在海岸边的一块不知名的礁石上,流着眼泪说:
“我后悔自己引狼入室,后悔自己先前做的那么多混账事,后悔对你的心意发现得太晚太晚了,在我已经不知不觉将你放在心上时,很早以前,你对我而言就是不一样的。”
“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他呼吸窒涩,情绪激动下猛地咳嗽起来,一声比一声惨烈。
林琅意说不出话来。
“我最后悔的是……”他勉强平复了呼吸,喉间哽塞,夹着烟的手无助地挡在脸上,那根燃着的烟碰到侧脸,火光像是回光返照一般乍然明亮了一瞬,灰色的烟猛地涌出,下颌附近立刻燎起了一个泡。
她的声音猛地拔高:“喂!程砚靳你!你的烟!”
他浑然不觉,怔怔道:“我最后悔的是没有藏好情绪,我应该装作不知道,不应该崩溃成那样,是不是如果我能更成熟一点,我帮你们将事情隐瞒好,你还会留在我身边?”
真的听到这句话从他口中说出来的震荡感,与她隐晦地意识到这一点是完全不同的。
她很难想象这是意气风发又桀骜不驯的程砚靳会说出来的话。
要是半年前,有人跟他说你以后会主动接纳未婚妻有外心,并且还反过来帮忙将事情隐瞒下去,苦苦挽留着只为将这种掩耳盗铃故作平静的生活继续下去。
她都不敢想程砚靳会怎么把说这段鬼话的人暴揍一顿。
林琅意问:“我一直想问你,你为什么当不知道?有意义吗?”
“有。”他说,“因为我知道如果放在同一起跑线,你不会选我。”
“我唯一比他多的就是婚约,我不能没有这个,我要好好维护这个婚约,所以我应该当做不知道的……是我没有做好,才会让事情发展成今天这副覆水难收的样子。”
“很好,程砚靳,既然话都说开了,那现在你听好,”林琅意坐直,肩膀打开,将自己想说的话一股脑儿全部倒出来。
“我是绝对,绝对不会要这个婚约的。”
他红着眼睛看过来。
林琅意说:“它的存在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的失败,提醒我没有话语权的时候要拒绝一项事情会变得如此困难。”
“我可以从一开始就拒绝的,要不就离家出走,要不就看着应山湖烂在我手里,但这不是反抗,这是自毁,以后我哥高歌猛进,我在角落里喝西北风。”
“你们每一个都跟我一样,你,庄岚,原楚聿,没把东西握在自己手里之前,什么人都能过来踩一脚。”
“是暂时接受联姻赌一个未来,还是直接在没有能力的时候大喊大叫抗议,然后赔上自己更多的筹码,我是分得清的。”
“在婚约产生的那一刻起我就想给自己赎回自由身,如你一开始所说,我至多抱有两年的限制,有没有别人,我都是要走的。”
她说:“当我有选择权的时候,第一件事,就是要摘掉这个压在头顶的倒计时,谁拦都不好使。”
“我要跟谁在一起,应该是全然由我决定,不是那些狗屁安排,我跟你分手,是在跟这桩联姻解绑,所以你现在听懂我的意思了么?”
香烟焚烧到了尽头,到指尖处灼了一下,程砚靳的手腕轻轻抽动,沉默无言地将烟用手指按灭了。
最后一缕烟袅袅挥散,他的手完全放下去,离开了镜头,看不到指腹上是否也同样浮起了烫疤。
“所以异地是个好理由。”他像是被钓走了呼吸,声音很轻。
“对你对我都好,很好的借口。”林琅意靠回椅背,“记得统一口径。”
很长时间的沉默,长到屏幕内外除了潮汐起伏都再没有了声音。
“我知道了。”他说,“我知道怎么办了。”
他说:“你放心,放心交给我处理。”
这一个视频电话打得林琅意通体顺畅,那些话倾泻出来后,她才想起程砚靳还在礁石上。
“那你回去吧。”她重复。
“我给你把夜宵送过来就走。”他把头往肩膀处扭了一下,胡乱擦了擦眼泪,居然在话都说明白了之后还想着给她送吃的。
他听懂了没有啊?!
林琅意本想拒绝,转念一想,这不是把人从那块黑咕隆咚的石头上叫下来的好机会吗?
程砚靳直接站起身,那手机镜头骤然拔高,看得人头晕。
林琅意拧着眉看从上往下拍的视角里更加险峻的岩石和汹涌的海浪。
他将那些空酒罐一一收拾带走。
镜头一转,视角突然回到了沙滩上,远处张灯结彩的彩灯一列列挂起,沙滩伞像是种在海边的蘑菇,每一朵下面都有熙攘的人群,桌子上烛火明亮,依稀可见是烧烤摊。
林琅意终于认出这是哪里了。
最热闹的海边夜市,这个点,都是来吃啤酒烧烤的人。
“我给你定了好多烤串,我看过攻略,这家的炭烤五花肉最好吃。”程砚靳脸没有出现在镜头里,声音一阵阵传来,“她家生意太好了,要排队,现在可能差不多了,我去带过来给你。”
“等一下。”林琅意拉着脸,面无表情,“你大晚上在海边是?”
“给你买夜宵。”
“那你在石头上喝酒是?”
顿了顿,他的声音才传过来,又开始哽咽:“我难过,林琅意,他们都是一对对的,就我一个人……我老是不受控制地想起你,所以我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了。”
天知道他居然是个哭包,没两句话又开始吸鼻子:“我喝了酒才敢给你打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