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周小岛
他们从街头走到街尾,氛围出?奇地和平,放在以前,从糖葫芦摊开始就得?争执起来。
情侣间能吵的事?可太多了。
池砚珩脑子里算的是小摊利润,说?摊主利用猎奇心理,专卖新鲜玩意吸引顾客,程鸢就拧着眉和他争执。
“没有那么复杂,你不能总把经济思维带到生活里。”
指责他活得?不够轻松,整天吊着那根神?经不累吗?
从小小一根糖葫芦扯到生活方式,最后?上升到价值观,非得?等?一方低头服软后?这事?才能过去,但?又一定会在未来的某次争吵中把它拉出?来复盘。
他们都不是歇斯底里的人?,哪怕吵到气?头上也不会说?难听的话,正因为如此,程鸢总觉得?他什么都不在意。
最后?得?出?的结论是:以后?再也不来这种地方了,影响感情。
程鸢说?行,那就去博物馆,去画廊,你不是要?讨论价值吗,去那儿说?个够。
于是下次约会,两人?就把阵地转移到传说?中有价值的地方。
程鸢看文物,通过文物看见历史,这是属于文科生的浪漫,她?看画,看雕塑,努力和作家本身引起共鸣。
然后?池砚珩站在旁边,指点江山:“ 这个,这个,还有那个,都是赝品。”
而今天他们不仅心平气?和地逛了逛街,还能你一块我一块地分享了一盒糖霜山楂。
程鸢说?:“读研究生的时候,我有个同学是富二代,她?爸爸给?了她?一笔启动?资金,让她?学着投资做生意,然后?第二天她?就在曼彻斯特大学旁边支了个小摊,卖煎饼果子。”
“开业前还花了两周飞回国,学习人?家师傅怎么打鸡蛋。”
池砚珩挺好奇,问:“然后?怎么样了?”
“然后?……卖了一个星期,让人?连小推车带食材全抢了。”
程鸢自己说?完忍不住笑了,然后?偏头看池砚珩,发现他嘴角也是上扬的。
池砚珩说?:“你也可以考虑在伦敦支一个。”
她?吃完了那盒山楂,笑着说?“不行不行,煎饼果子成本太高了,而且我也做不来。”
安静几秒后?,她?又忽然开口。
“但?我确实不太想继续在公司待了。”
池砚珩问:“老板压榨员工?”
她?摇摇头:“也不是,是我自己压榨自己。”
“我以前总觉得?自己太年轻,懂的东西?太少,就拼命学,想海绵一样拼命吸水,工作也是不死不休,后?来突然就觉得?挺没意思。”
池砚珩没说?话,安静地听她?讲,但?听到“不死不休”这个词时他眉心不受控制跳了下。
程鸢低着头,她?说?这话时没敢看他的眼睛。
“可能我就是太爱跟自己较劲了,不想比你差太多,我怕哪一天追不上你,结局会很惨吧,本来我们的差距就足够大了,如果我再不跑快点,那就永远追不上了。”
她又说:“现在想想,还不如去卖煎饼果子,和你走不一样的路,不相交的话,也不用费劲追你了。”
脚步沙沙,池砚珩听到这话心里一酸,她?这样拼命证明?自己,害怕被丢下,所以,在这之前是经历过多少被放弃?
“你本身就足够优秀,为什么不能是我追着你?”
她?说?:“可衡量优秀的标准是我自己定的,在我这里,我做的还远远不够。”
池砚珩想反驳她?,想告诉她?事?实并非如此,他从没觉得?她?哪里不好,也从没有过什么放弃不放弃的念头。但?转念一想,干巴巴的道理谁都懂,可她?需要?的不仅仅是大道理。
还是他给?的安全感不够。
池砚珩开玩笑,“你不怕我激励你去开连锁店,全国巡摆,做个煎饼果子销冠?”
她?摇摇头,“更简单的方法是收购我的店,然后?我给?你打工。”
“怎么忽然跟我说?这些?”
“不是要?从朋友做起吗?”她?神?色认真,“第一步就先分享。”
“然后?呢?”
“然后?下次再说?啊。”
他低头笑笑,“能有下次已经是我今天听到最好的消息了。”
程鸢拒绝池砚珩开车送她?,换的外汇已经到账了,她?豪横地在路边打了辆出?租车,再次回到酒店。
还是同样的服务生,同样抱歉的语气?,告诉她?今晚依然可以免费升级房型。
第二天,程鸢就没再赖床,反而很有仪式感地化好妆,穿好羽绒服,目标明?确,直奔目的地而去。
回伦敦前的最后?一天,她?还有事?没完成。
出?租车停在旧厂街附近。
半年前,俞月萍一家在这租了房子,木材厂已经干不下去了,经营不善,他们也无心打理,剩了个空壳子卖了点钱,勉强送弟弟去国外上了个大学,她?和于兴忠在这找了个工作,做生意是行不通了,就给?人?打工。
她?回来的不是时候。
俞月萍打开门,久违地见到她?的脸,脸上藏不住惊愕。
“你怎么……”
脸上表情精彩纷呈,那瞬间,程鸢觉得?她?像是见了死而复生的鬼。
她?语气?平静,“我回来拿点东西?。”
还没等?俞月萍说?话,欢声笑语先从门缝里传了出?来。
程鸢越过她?,直接推门走了进去。
这房子她?没来过,老旧小区,走进去就是一股木头和霉味,大概是前后?有高楼遮挡,大白天也开着灯,视线很暗。
她?刚进门就看到沙发上坐了几个女人?和小孩,笑声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
俞月萍关上门,从后?面过来,肘了下她?胳膊,“这孩子,好几年不见怎么还害羞不会说?话了?快叫你大姨二姨!”
程鸢没出?声,在一屋子人?的注视下,搬了张凳子坐下,喝了杯水。
她?安静地坐了会,搞明?白今天这场面是什么情况了。
——妈妈怕亲闺女回来报复,找了她?姐姐妹妹过来撑场子了。
程鸢忽然有点佩服她?妈的演技了,昨晚她?就给?弟弟打了电话,问家庭住址,表明?了第二天会上门一趟,但?她?妈见到她?第一眼还是演出?了十足的惊愕。
这两年,她?只保留了弟弟的联系方式,为了清净,也是为了以后?有什么意外不至于什么也不知道。
幸运的是,程鸢和弟弟几乎没有感情,朋友圈互相屏蔽,所以也不存在“扶弟魔”。也就是昨晚她?打了个电话后?,弟弟说?了句“妈这两年神?经不太好。”
她?没问是精神?不好还是心理不好,估计程光也没上心,她?嗯了句,也不觉得?意外,现在回头看看,年轻时候俞月萍也有种神?经病人?的潜力,刻薄,敏感,歇斯底里,被迫害妄想症。
客厅里有几分钟的寂静无声,几个亲戚没说?话,蹲在地上玩的小孩也不敢出?声,呆愣愣地盯着她?,程鸢清楚,今天过后?,亲戚嘴里的她?又能刷新几个标签。
——漂亮,学历高,嫁入豪门的白眼狼。
“说?回来就回来也不提前知会……”
俞月萍絮絮叨叨,拿着扫帚扫地,手上和嘴里都闲不住。
她?从客厅看过去,厨房卫生间都挤在一起,主卧旁边两个小屋,默认是程光的房间,和他未来小孩的房间。
她?没贸然进去,问俞月萍:“我床底下那个木盒子你给?扔了?”
“哪个木盒子?”
程鸢没说?话。
她?沉默的时候表情很温和,旁人?看来,没有任何攻击性,但?偏偏俞月萍是心虚的。
从程鸢进门那刻起,她?心脏高高悬起,不安,紧张。当初她?听了于兴忠的话,一纸诉状把她?告到法院,原本是想给?她?个下马威,让她?长长记性,别忘了谁才是生她?的人?。
结果就是没等?来程鸢的钱,池砚珩的秘书?先找上了门。
这房子就是他们给?安排的,每个月租金俞月萍自己交,程光的学校也是他们给?弄好了,但?学费之类的一概不管。
池砚珩让人?传话,“如果还想有以后?,就好好在他眼皮子底下住着,别惹事?,老老实实找个班上,以后?程光毕业了他还能给?安排工作,要?是再有别的心思,程光那学也不用上了。”
两句话就把人?唬住了,其实想想也知道,俞月萍夫妻俩人?最在乎的无非是两样:钱和儿子。
拿捏住这两样,他们保准老老实实。
她?不清楚程鸢有没有记恨起诉这事?,但?她?安慰自己,就算记恨又怎样?
她?们母女连心,以后?还能不给?她?养老?
况且,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
儿子马上大学毕业了,眼看着就得?谈婚论嫁,俞月萍分得?清楚谁才是真正能帮得?上忙的人?,以后?买房买车这笔钱她?还得?指望闺女,今天先把这尊大神?巴结高兴了,等?哪天有空再透个口风,稍微提一嘴买房的事?。
俞月萍立马就去给?她?找木盒子。
“在这儿呢,当时搬家都给?你带来了,放的好好的,里面东西?都没丢。”
程鸢打开看了眼,小物件很多,杂乱无章,她?翻开表面的东西?,抽出?一本相册,擦了擦封面,放进包里,然后?合上盒子,剩下的什么也没带走。
起身的时候,她?说?:“我先走了,以后?就不来了,不用联系我。”
俞月萍脸色忽然变了,把手里的抹布一扔,“你想上哪去?回你的大豪宅还是去国外?怎么就不回来了?”
一嗓子吼出?来,几个亲戚纷纷朝她?们看。程鸢若无其事?,“回伦敦,刚才就跟你说?了,你又忘了。”
“你还回去干嘛?这里的家你就扔了不管了!?”
也不知道她?呜咽不清说?的是哪个家,程鸢一并都否认了。
“对,不管了。”
俞月萍急了,指着她?鼻子破口大骂:“你这是什么态度,跟你妈甩脸子呢?我早说?了不让你去国外,你看你学成什么德行,学得?亲妈都不认了!”
这时候几个大姨坐不住了,起身过来扶俞月萍,七嘴八舌。“别吵架啊,你妈年纪大了这两天身体又不好,啥事?不能好好说??”“刚回来还没两天呢,你妈这是担心你!”
乌泱乌泱一群人?,吵的她?脑壳疼,反正谁也不向?着她?。
程鸢挎着包就打算出?门,俞月萍拽住她?,“我还没让你走呢,嫌我说?话难听了?你一声不吭地回来,一去又是好几年,把我们扔这儿等?死啊?”
谁听了这话也不能平静,一股气?血翻涌上脑,程鸢硬生生忍住了。
“没嫌难听,比之前好多了,那时候你都骂我出?国是不务正业,偷着找男人?去了,现在收敛多了,挺好的。”
“那你好端端地出?国干什么去?放着大别墅不住,非要?去国外,你不用说?我都知道是夫妻俩吵架了,我闺女在外面受了委屈我还不能问了吗?还不让我说?了吗?”
程鸢转过头来,看着上气?不接下气?的俞月萍,又看了眼围了一圈看戏的冷眼亲戚。她?心平气?和,“刚吃了降压药,你坐会吧,站着说?话不累吗,说?那么大声不累吗?这些话你在家说?说?就算了,非要?扯着嗓子让所有人?都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