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寸舟
“好啊。”庄齐隔开段距离坐下,也没多问。
到了宴会厅,两个穿旗袍的服务生拉开了门。
唐承制和张先定坐在上首,下面依次坐了几张熟面孔。
唐伯平打完招呼,坐下前环视了一圈,“纳言倒比我们早到了。”
“去看了爷爷,顺便一起过来了。”唐纳言从窗边走回来,接过服务生托盘里湿巾,擦了擦手,自然地在庄齐身边坐了。
他侧头看了眼她,大概一路走过来热了,面上泛着淡粉色,浓黑的睫毛压垂着,一径半低着头,看上去恬静又温柔。
还没等到唐纳言开口,庄齐就看了下对面说:“文莉姐,我们换个座位好吗?”
正在和身边女孩子说话的张文莉愣了下。
她抬起头笑,“怎么忽然想到要换位置啊?”
还能为什么?
为了成全你啊,为了可怜天下父母心的唐伯伯,答应要撮合你们。
庄齐这么想着,嘴上说:“我想和棠因说两句话,有事找她。”
棠因也在一边帮腔,“是啊,我们俩很久没见了。”
“那你坐过来吧。”
“谢谢。”
她不敢看唐纳言,但能想象他的脸色有多难看。
但一旁的郑云州憋不住笑了一声,被他老子瞪了回去。
庄齐走过去,对棠因笑,“你最近好吗?”
“挺好的。”棠因看看她,又看了看唐纳言,凑到她耳边,“张爷爷请我们几家吃饭,是不是要说你哥的事情啊?”
庄齐把张文莉用过的杯子推开,黯然道:“嗯,我想是吧。”
长辈们制造了这么多机会,通过一个个正式隆重的场合,把两个他们认为合适的年轻人凑在一起,弄出各式各种的花样经,不过就是想把这份尚未说定的关系闹大,最好是闹得人尽皆知。
张先定天大的面子,只是随口招呼了一声,就连沈家大哥都请来了,就为给他孙女做见证。
棠因撇了下嘴,小声对她说:“看起来你哥不太愿意哦,逼他就范呢。”
“你看出来了?”庄齐其实不大想谈这个问题。
棠因笑说:“如果是双方互相喜欢的话,就不用费这些周章了,但我看文莉姐笑得很开心,她应该乐见其成。”
庄齐托着腮看了一遍坐着的大人,个个身份贵重。
她牵动一下唇角,“有家人为她争取,是应该开心的。”
棠因拍了拍她,“别多心了,你哥哥也对你很好,将来不会亏待你的。”
她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全然没有注意到对面。
唐纳言靠在椅背上,手上夹了支没点的烟,目光昏沉,像落在窗台边的夜色。
她和沈棠因在讨论什么?
为什么那么开心,怎么不能对他笑一笑,他的罪过就那么重吗?
但筵席一开,文莉脸上桃花春风的笑容慢慢凝固了。因为她听见爷爷说:“今天请各位来,也不为别的事情,就是叙叙旧,大家都自在一点。”
唐承制先举了杯,“来,我们一起喝一杯,祝你们几个小的工作顺利,小郑、小沈,来。”
有资格称呼沈元良叫小沈的人,已经不剩几个了。
乍一听还挺伤感的,沈元良回忆起亡父,忍不住多喝了一杯。
一撂了杯子,郑云州就看了眼唐纳言,漂亮啊这事儿办的。
但那一位还是愁眉紧锁,被妹妹闹得心里不舒服,平淡冷漠地坐着。
饭一吃完,外头大厅里的交响乐团开始奏乐,不少人在跳舞。
几位上了年纪的长辈坐在二楼闲谈,偶尔看一眼下面。
唐纳言不好走,一直陪在唐承制身边,由爷爷引着自己认识他的故交,其实日常早都见过两三面的,彼此也清楚身份,只是中间缺了必不可少的一环,总觉得不够亲近。
而一出宴会厅,张文莉就把她爷爷拉到了一边。
她撒娇说:“不是说好的,您今天提我和纳言的事吗?怎么又没说啊。”
张先定坐下来,“提什么?人家明确表示了不愿意,你还提什么?”
文莉急了,“谁说的不愿意?纳言从来没说不愿意,他对我一直很好。”
“你不要搞错了,他那是教养好,礼数周全,不是对你好。”张先定叹了一口气,说:“莉莉,今天真要说了,不论他是当场拒绝还是过后拒绝,折的都是张家的面子。弄得唐承制也不舒服,还要千方百计给说法,来圆这个场。好端端的,我去和老唐伤这个和气做什么?”
文莉蹲下来,摇着她爷爷的胳膊,“那我怎么办?讨他的好又讨不到,别看他那么平和,根本就是副冷心肠,怎么都无动于衷。”
张先定摆了下手,“讨不到就算了,哪怕是所有人都向着你,让你嫁进去了,也难免被他唐纳言轻贱。这样的倒贴不要去打了。你又不是嫁不出去,就非他不可了,沈家老二不也没结婚吗?多的是青年才俊。“
沈宗良就算了吧,文莉想。
看上去就不好相处,偶然和他对上一眼,汗毛都要竖起来了。再说他眼睛里有女人吗?全副心力都在前程上了。
“哼。”文莉扶着椅子站起来,气道:“这是真正的原因吗?真正的原因恐怕是唐爷爷给你许了好处,才让你丢下我不管的,刚才你们在院子里谈了那么久,就是在说这个吧?”
张先定重重拍了下桌,“好话歹话爷爷都跟你说了。总不能为了你一个人的事,把两家的关系搞僵吧?别儿女亲家做不成,还弄成仇敌了。现在是什么时局,权势被阉割得这么厉害,家家户户都低调做人。就这个节骨眼上,谁敢公然得罪谁啊,更别说是唐承制了!”
看孙女不作声了,张先定又站起来劝了句,“老唐领着孙子来找我,说的那么恳切,连不识抬举都用上了。纳言的身份总要高过你,你爸什么位置,他爸爸又是什么位置?肯做到这个地步,已经是笑着给你脸面了。你承着他们家的亏欠,将来有事也好找你唐爷爷开口,好过你要死要活地嫁进去,明白了吗?”
文莉还没转过这个弯,嘟囔了一声,“不明白。”
“不明白就走吧,别在这儿丧眉耷眼的,你现在就回京去。”
文莉又搀上她爷爷,“我不回,我请了假来的,就要陪着您。”
张先定无奈地笑了声:“你啊你,打小就轴。”
舞会热闹,适龄的青年男女聚在一起,笑语不断。
但庄齐没有去跳,她拿了杯香槟坐到了泳池边,望着天际出神。
海上的明月仿佛格外亮些,月光像从水中浴出的一般,洗净了污垢尘埃。
“想什么呢你?”周衾在旁边那把椅子上坐下,问她说。
庄齐扬了扬下巴,“赏月呀,还有什么好做的。哎,你怎么不去跳舞?”
周衾摇头,“不跳了,我总是踩棠因的脚,快把她踩成残废了,她和魏晋丰跳去了。”
“你故意的吧?”庄齐斜了他一眼,说:“以前我们俩跳的时候,也没看你踩我。”
周衾发出微妙的叹息,“节奏不一样吧。再说我也不敢踩你,万一你不理我了呢。”
庄齐笑了笑,“那你就老实坐着吧,和我一样。等差不多了,瞅准机会进去说一声,也好先回房间去休息。”
周衾看着她,“就那么不喜欢这里啊?”
“可能因为我本来也不属于这里吧。”
“哪有,庄叔叔要是不过世,你也不比谁差。”
夜色沉酽,庄齐望着坠入云层的月亮,手撑在椅子上。
她深吸了口气,音调是强装出的轻松,带着点颤,“但他就是不在了呀。前年去扫墓的时候,我真的很想问他,为什么非要把我生出来,又不告诉我妈妈在哪儿,自己还撒手走了。那么,我一个人留在世上干什么呢?”
除了唐纳言,她别无所有。
现在连这么一个人也要没有了。
她身后那间金碧辉煌的屋子里,弹奏着最美妙动听的乐曲,站着社会上最有身份的一群人。
他们穿戴得体,谈吐高雅,但每一个都令庄齐感到害怕,连他们的眼睛都不敢看,因为那当中的大多数,都在想怎么夺走她的哥哥,想怎么让她变得一无所有。
所以做人究竟有什么好的?
比不上做一阵来去自如的风。
唐纳言出来找她的时候,看见泳池边坐了两个人,一男一女。
夜风太急,把他妹妹的鬓发吹散了,她一双腿悬吊在椅子上,素白脚踝晃动在裙褶下,耳边的珍珠坠子颤动着,整个人看起来,像映着月色轻摆的梨花。
但从她嘴里说出来的话,又是那样伤感,拖出一道道啼血的哀愁。
唐纳言叹了口气,忽然什么责怪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能跟一个这么点大,没爹没娘的孩子计较什么呢?她也不过是被吓着了。
周衾听了,开个玩笑逗她说:“你哥哥不是还在吗?等他也结婚了,你再说这种话不迟。”
庄齐听出来他在讲笑,便也顺着他,“那按你说的,等他结婚我就去死好了。”
“胡说!”唐纳言忍不住低喝了一声。
吓得他们两个都站起来,回头看着他。
周衾磕磕绊绊的,“纳......纳言哥,我们是......”
唐纳言负手站着,神情肃穆地静立在树下。
他温和地打断周衾,“先进去吧,你爸爸该找你了。”
“好。”
等他走了,庄齐捏着裙摆,眼看她哥走过来,一步步往后退。
她使了一天的性子,把唐纳言气得不轻,冷不丁见了他,心里多少还是怕。
唐纳言抬了抬下巴,“你再往后就要掉进去了。”
“那......那我回去了。”庄齐抓起桌上的手机,快步往外走。
但夜太黑了,她又不熟悉路,走反了方向也不知道,只知道快点离开。
唐纳言跟在她后面,眼看她一步步去了海边,快走了几步追上她。他握住了庄齐的手腕,“你要回去也是往西,总往沙滩跑是怎么回事?”
庄齐望了眼四周,知道这里人多,警惕地挣开了他。
她重新判断了一遍方位,嘴硬道:“我吹风啊,吹完现在就回去。”
这一次她走得很慢。
刚才的一路小跑已经耗光了她的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