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傅延年
被猜中,李三梅有些不自在,但瞬间就坦然起来了,彼此到了摊牌,要一刀两断的时候了,还有什么需要隐瞒的呢?
“你说对了,从老曲去世,支撑我好好生活下去的,就是跟你分家,从此一刀两断。”
那熟悉的脸庞上,透露着些隐隐的欢喜。
曲灵低下头去,声音低低地说:“原来你真的这么讨厌我。”
李三梅:“你不是也一样讨厌我吗。”
曲灵摇了摇头,想要张嘴说些什么,咸咸的味道渗入到口中,她这才感觉到嘴唇的不适,随手一摸,看见了指肚上的血,缓了一会儿才明白是嘴唇破了。慢吞吞地从枕头底下掏出一块皱了吧唧的手绢,擦擦嘴唇,又擦擦手背,忽然就没有了想要辩解的情绪。
曲灵对李三梅说不上喜欢,但绝对没有记恨。虽然从她身上,没有得到过母爱,但日常的吃穿也不曾亏待,两人在一块,话说不到三句就要吵架,有时候吵得很凶,李三梅气得抄起笤帚疙瘩往她身上招呼,但曲灵手脚灵活,笤帚疙瘩挥出来的时候,早就跑远了,从不曾吃亏。两人闹得凶了,爸爸曲铁军就会出面,他从来都是站在曲灵这一面的,笑着让李三梅别跟孩子一般见识。
曲灵自问,两人关系虽然一般,但绝对不至于就到了一刀两断的程度,一时间,她的心里头拔凉拔凉的,都是不解、困惑。自然也就忽略了自己以后大
概要一个人过日子的事实。
嘴唇上的血又流了出来,快要滴下嘴唇的时候,曲灵才发现,下意识地抬手用手绢按住。
李三梅接着说:“我呢,也不占你的便宜。你爸的留下的工资、厂里给的丧葬费咱们二一添作五。这所小院,是铁矿的家属院,虽然老曲不在了,但矿上应该没那么不近人情就让你搬走,这院子你就住着吧,家具什么的都归你了,我只带走我自己的东西。”
她竟然打算得这么清楚了!曲灵又一次震惊了。同时,也确定了她离开的决心,这是宁愿净身出户,也要和自己一刀两断,她怔忡地看了李三梅好一会儿,只觉得眼前这个人真是陌生得很,在一块生活了十四五年了,好似从来没有了解过。
曲灵将手绢松开,好一会儿后才问:“那你呢,以后要去哪里住,靠什么生活?”
第3章
想开李三梅没有工作,是家庭主妇,会……
李三梅没有工作,是家庭主妇,会去街道接一些缝纫、手工之类的零活赚些零花钱,她是农村户口,在老家有人口粮,每年秋天的时候,都能分到粮食,这两年风调雨顺,亩产粮食数量屡创新高,人三劳七的人口粮能供得起她大半年的吃食。粮食不够吃的话,就从老家亲戚那里,用比议价粮低得多的价格购买,也花不了太多钱。
曲铁军是复员军人,在均州铁矿担任保卫处副处长职务,工资补助比较高,足以支撑起一家三口的日常生活,每月还能有结余存款。
但曲铁军去世了,李三梅没有了收入来源,又要净身出户,以后要靠什么生活?
李三梅笑了下,说:“你就别操心我了,我自然有去处。”
曲灵没有大吵大闹,令她很意外,同时也重重松口气,语气软了下来,说:“那这事儿咱们就说定了,明天,你爸的头七就过了,我就搬走了。你爸留下来二百块的积蓄,加上矿上给的五百块丧葬费,一共是700块,今天晚些时候,我就把那三百五十块钱给你送来,你省着点花,够你花好几年的了。”
说到这里的时候,李三梅已经走到了门口。
“等等!”曲灵心里头升起了浓浓的恐慌和不舍,她大喊道:“你能不能别走?我以后再也不惹你生气了,肯定让着我。等我上了高中,毕业了就去矿上上班,以后给你养老!”
李三梅停住脚步,冷冷地说:“曲灵,你知道我的脾气,我已经决定好了,不会反悔的。”
曲灵想要再劝,想要再挽留,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这让李三梅松口气,转过头来,扶了扶门框,说:“我要是你,我就去首都,你亲爸是城里的大官,怎么也能给你安排个前程。你要是想找亲爹妈,你就去找张九钢,他肯定能联系到。”
曲灵扯了扯嘴唇,手掌撑在炕席上,什么话都没说。
李三梅等了一会儿,没听见她的反应,便叹口气,说:“我要走了,最后再劝你一句。你知道你这孩子最大的毛病是什么吗?是太倔了,不服输,不服软,以前有你爸惯着你,干啥都能给你兜底,以后可没有了。人啊,该服软就得服软。”
说完这句话,李三梅没再停留,大步朝外走去。
曲灵挪蹭着身体到窗台边上,看见李三梅穿过院子,身影消失在大门口。
院子中,搭建好的灵棚还没有拆,摆放着白色的花圈,上面张贴着亲朋好友们送来的挽联。这样有仪式的丧礼,在婚丧嫁娶从简的71年,已经算是相当隆重了。曲灵目光盯住其中的一副,怔怔地出起神来。
这几天,她经历了家庭的骤变,最亲爱的父亲去世,又得知自己不是亲生的孩子,母亲也即将跟她一拍两散,三口之家死的死,散的散,骤然分崩离析。
她如今,才真正理解了“世事无常”这个词的含义,那样幸福的家庭,从今以后,就只剩下自己了。
李三梅最后跟她说的这句话,大概就是她最后的善意了,但这份善意,曲灵一点想要接受的意思都没有。
她那所谓的亲生父母,兄弟姐妹,她不想知道他们是谁,过得如何,不想试图去打听、联系,更加不会去投奔,他们之间的缘分,在她被送出的那一刻就结束了,她只有曲建军一个父亲。
李三梅想要离开,过没有自己的日子,就离开好了,就剩下自己一个人,她也能过好!
父亲临终之间,紧紧握住她的手,说最不放心的就是她,遗憾着没有看到她长大成人,让她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好好生活,那时候,他大概就已经预料到如今的状况了。
就是不为自己,为着父亲临终期盼,她也会好好生活,比父亲在的时候活得更好,才能让父亲含笑九泉!
明天,就是曲建军头七的最后一天,也是李三梅在这个家里的最后一天,等明天头七一结束,就搬出去。
昨天晚上,曲灵几乎整宿都没有睡着,想着和李三梅生活在一起十多年里的点滴。她记性好,很多事情都清晰地记得,在回忆中寻找着,能寻找到为数不多几次温情的画面。
养个小猫小狗,养得时间长了,都能养出感情来,何况是活生生的人呢?但也因为人不同于小猫小狗,会说话,会表达,会思考,有喜怒哀乐,反而不如小动物们讨喜。
从回忆中抽身,曲灵发现自己对于李三梅并没有强烈的眷恋不舍,更多的是担心,担心自己以后就只剩一个人,该怎么样独自去生活,处理各种事情。
曲铁军活着的时候,她被宠成小公主,有个大事小情,她只要喊一声“爸爸”,就被安排得妥妥贴贴,只管好好学习,好好玩耍。
面对着未知的未来,想到没人庇护的日子,她迷茫,也有些胆怯。
但,这又如何呢?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她去吧。
第4章
离开清早,在东屋翻箱倒柜的声音之中……
清早,在东屋翻箱倒柜的声音之中,曲灵迷迷糊糊地醒来。
曲家住的是独门独院的三间房,正中一间是堂屋,兼具着餐厅和厨房的功能,一左一右两个灶台,连通着东西屋的火炕。东屋是主屋,是曲铁军和李三梅的卧室,西屋是曲灵的房间。
夏天,几个房间都不关门,挂着乡下自己种的草珠子穿成的珠帘,隔音效果极差。
东北6月份的清晨,还带着些凉意。曲灵揉了揉险些粘在一起的眼皮,下炕趿拉着塑料凉鞋下地。她这两天都是和衣睡的,身上穿着没有补丁的粉白花小点衬衫和深蓝色的确良裤子,衬衫是棉布的,起了很多细小的褶皱,裤子却是依然笔挺的,下炕时,和炕席摩擦着,“噼啪”着发出一道亮光。
穿过堂屋,站在东屋门口,隔着草珠子门帘,看见李三梅在收拾东西。
她将自己的衣服、鞋袜、被褥,一件件叠放着,往包袱皮里摆放。
曲灵蠕动了下嘴巴,昨天流血的地方已经长好了,结成一块小小的血痂,忍不住开口:
“你……能不走吗?”
李三梅没抬头,斩钉截铁地回答,“不能!”
曲灵舔了舔嘴唇上的伤疤,因着没报太大希望,倒也不算失望。
她再次开口:“这本来就是你的家,你可以继续住在这里的,大不了以后各过各的好了。”
李三梅只带了自己的衣服、行李被褥、茶缸、鞋子,多余的东西一点都没带,装满一个包袱皮后,使了些力气,四角交叉系好,扔在一旁。
李三梅的父母都还健在,但农村家庭里离婚或者守寡的姑娘要是回娘家生活,是要被人说闲话的,况且,老两口跟着李三梅的大哥生活,已经不当家理事了,老娘当家跟嫂子当家,完全不一样。
那位大嫂,也就是曲灵的大舅母也不是个善茬,就凭着李三梅口袋里的350块钱,过不多长时间的好日,李三梅也不是能寄人篱下去受气的,曲灵觉得她应该不会回去乡下老家,那她还能去哪里呢?
这是曲灵头一次站在李三梅的角度,去考虑问题。
这些年来,她和李三梅相处成这样,固然有李三梅的原因,但自己也不是全无错误,仗着爸爸的疼爱,被惯得无法无天,没大没小,没有给予李三梅身为母亲的尊重。
设身处地去想,自己是李三梅 ,也不会喜欢她这样的养女。
李三梅将收拾好的两包行李塞到柜子里,说:“我自有去处,你就不用替我操心了。”
曲灵:“既然你说的是分家,钱一人一半,东西也一人一半好了,你不占我的便宜,我也不想占你的便宜。”
俗话说,破家值万贯,铁锅、碗筷、柜子,如果重新置办起来,既要钱,又要票,李三梅置办起来,应该不容易。
李三梅将柜门关上,东屋的两口红松木,刷红漆的大柜子,能装粮食,能装被褥、衣服,一口箱子,加上柜子架,多半个成人的高度,靠墙放着,也能当桌子使用,是她的陪嫁。
李三梅连陪嫁都不要了。
她说:“你也叫了我十几年的妈,就当是我最后给你留的一点好念想吧。以后,就不要再见面了,就是见面,也当做不认识。”
曲灵不理解李三梅为何这么决绝,但她知道,即便是询问,也得不到答案,大概就是过够了给她当妈的日子吧。
曲灵说不出心里头是什么滋味,她苦笑了下,问:“奶奶和二叔那里,你准备怎么跟他们说?”
李三梅面色顿时一垮,她有些哀求地看向曲灵,“你能不能别跟他们说?”
李三梅和婆家人的关系一直都算不上好,如果听说她在曲铁军刚过头七,就抛下曲灵离开,是绝对不会同意的。
但是,她必须得走。她只要想着,以后只有她和曲灵两个人过日子,就觉得以后的日子黯淡无光,了无生趣。
曲灵:“你想让我帮你隐瞒?”
李三梅“嗯”了一声,说:“看在我给了当了十多年老妈子的情分上,你就帮我这一次,就当不知道我要离开。”
瞒过这段时间,就是以后他们知道了,她也已经离开,找不到她了。
曲灵从她的眼睛中,看到了恳求和期盼。曲灵终于点了头。
隔天,曲奶奶和二叔二婶,二叔家的三个孩子,还有村里头的其他亲戚都从曲家村赶了过来,李三梅在均州棉纺厂上班的妹妹李五梅也请假过来,给曲铁军过头七。
头七过完,这个丧礼也就结束了。
李三梅带着妯娌黄春妮,亲妹李五梅几个女人在院子里头做饭,奶奶拉了曲灵到西屋。
曲奶奶今年六十岁出头,曲铁军是他的大儿子。
老大在城里上班,老二在家里务农,曲奶奶在村里过着上好的日子,人比村里头其他老太太显得年轻许多,只是刚过四十的儿子突然去世,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样的打击,让她短短几天的时间就老了许久,原本有些花白的头发,现在白了大半儿。
但老人家这一生中经历了太多的苦难和生离死别,造就了她坚强、刚毅的性格,她比曲灵更早从伤痛中走出来,这会儿跟曲灵膝盖挨膝盖地坐在炕沿上,粗糙的大手紧握着那双白嫩的小手,轻轻地抚摸着,泛着浑浊的双眼满是怜惜。
“你爸爸不在了,你还有我,还有你二叔,还有你哥,你妹!”曲奶奶说:“人这一辈子,今日不知明日事,身边的人,不知道哪一天就不在了,咱们这些活着的人要做的,就是过好每一天,带上死去亲人的那一份好好活,活个够本!”
曲灵透过这个慈爱的老人,看见了爸爸的影子,她眼圈一红,但忍住没哭,抽抽鼻子,将眼泪憋了回去,笑着说,“奶奶,我会的!”
曲奶奶欣慰地笑,抬起手,撩了下曲灵翘起来的头发。她的头发半长不长的,一直在肩膀前编两个麻花辫子,这几天没有编头发的心思,只随便在脑后一梳,太阳穴上方,两撮头发不听话地打着旋翘起来。
曲奶奶按了两次,头发还是倔强地翘着,她笑了下,说,“跟你爸一样,都是小倔种。”
曲灵笑了起来,说:“我是我爸孩子,自然像他。”
曲灵心里头充盈着感动,曲奶奶不可能不知道她的身世,从来没有因为她是抱养的,而跟其他的孙子孙女区别对待,甚至在这些孙子孙女中,最喜欢她。
以前的曲灵觉得理所当然,现在的她却非常感激这份喜欢,曲铁军去世了,李三梅马上就要离开了,她很珍惜仅剩的亲人。
简化了的头七,没了整宿守灵的老习俗,举办了简单的仪式,亲戚朋友聚在一块吃了饭,就陆续离开。
曲奶奶和二叔几个至亲的人留到了最后,将院子都收拾好了,才套上牛车,准备趁着天亮,赶回曲家村。
曲灵和李三梅送到门口。
曲奶奶有些担心地看着曲灵,再一次问她,“要不,灵儿还是跟我回村里住一阵子吧。”
她知道曲灵和李三梅之间的关系有多不好,以前有曲铁军在中间充当润滑剂,如今他不在了,曲奶奶想象不出这娘俩的日子要怎么过,没人压制的李三梅,可不得可劲欺负、虐待曲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