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傅延年
他不能放任自家媳妇诋毁昔日上司,如今的首长,忙训斥她,说:“别瞎说,他那样的人流血不流泪,就是惦记着灵儿,也不会跟我打听的,在他那里,把孩子给出去,就不是他的了!”
张大娘嘴巴撇成个八万,说:“你不是写了信给那边,说了建军去世,李三梅跑了,孩子就剩下孤零零一个的事了吗?这都过去多久了?十来天了吧?你寄的还是挂号信,有这个功夫,信都能打个来回了,你等着回信了吗?”
张九钢哑口无言,就连借口也找不出来,半响之后叹口气,说:“算了,以后咱们多帮帮那孩子吧。”
还没等他付诸实质行动,“青工营”负责人,军代表关牧春布置下来的,关于曲灵事迹感想的作业,纷纷被学员们提交上来,包含曲灵本人的,一共三十二份。
关牧春汇同厂共青团委书记等人,从中择优选出五篇文章,在“青工营”以及团员当中扩散、传播,并且油印成册,将曲灵当成了这届“青工营”的典型人物来宣传。
曲灵的影响力,继续在青工们之间传播着。
这是曲灵没有想到的,想来自己也是运气好,碰上了这届的“青工营”没有什么可歌可泣,值得树立成典型的人物或者事件,自己这是矬子里头拔将军了。
第37章
新岗位七月末,均州的雨天就多起来,……
七月末,均州的雨天就多起来,正是长庄稼的时候,多多下雨,滋润得禾苗们茁壮成长,农民们看见雨,就如同看见一粒粒丰收的硕果一般高兴,但对于铁矿来说,却绝对不是好事。
曲灵所在的电工组严阵以待,一旦听说哪里的线路出了问题,不管冒着多大的雨,也得立刻披上雨衣,带着工具出发。
在滂沱大雨中,爬上十米高的电线杆子,冒着风险进行维修工作,绝对不是个好活儿。
这样的工作,是轮不到现在的曲灵了,她也没有非要逞能,毕竟自己还在学习阶段,普通的维修是可以的,遇到稍微复杂一些的就处理不了了。
况且,因着她在均州矿上的名声日盛,大家都有个共识,就是曲灵以后肯定是不会在电工组的,前途无量,谁都愿意跟她结个善缘,就连刘师傅,都不像以前那般,对她严苛教导了,一般下雨天,就只让曲灵守在办公室,做些后勤工作就好。
这天,难得雨停了,虽然天气预报说会有持续的雨天,但天空亮了起来,好像是放晴了的样子。
刘师傅赶紧组织大家伙出门,趁着雨停,检修线路,曲灵也主动跟着去了。
电工组的职工们被分成一个个小组,两人一组,每个组负责几个电线杆。
来到自己负责的区域,刘师傅拒绝了曲灵,自己穿戴好装备,准备爬电线杆,“你速度太慢,这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下起来,得速战速决。”
曲灵上下电线杆的速度是10米的电线杆两三分钟左右,其实速度不算慢了,但相对于刘师傅这种上下不到一分钟,灵活得像个猴子的,自然是慢的。
曲灵便留在电线杆下面,给刘师傅当辅助。
当检查到第三个电线杆时,雨点忽然间就毫无征兆地砸了下来,刚落下来的时候稀稀疏疏,不到两秒钟,就倾盆而下,像是漏了一般地往下浇。
曲灵被雨点砸得有些懵,连忙用胳膊挡住头,使劲往上方看着。雨点太冲、太密,砸得人身上生疼,根本看不清上面的情景。
“刘师傅,你怎么样!”曲灵发出的声音被雨点拉散,变了调,而后被吞没。雨水扫进嘴巴里,呛得她有些咳嗽,但仍然倔强地往上看着,不停地喊着“刘师傅”。
云层中,忽然闪现出一条光亮,应该是打闪了,而后便是轰隆隆的雷声。这雷声厚重、炸裂,像是大鼓在耳边敲响,震得人心中颤抖,不由得就生出恐惧来。
曲灵还是头一次直面在雨中操作的情况,心中害怕、担忧,刘师傅怎么还没下来?这雷要是打下来,会不会有危险?
冰凉的雨水很快将她浑身都浇湿了,她不由自主地打起哆嗦来,雨水打湿了视线,她用手抹去,雨水渗进嘴角,被她合着口水咽了下去。
终于,刘师傅出现在了她的视线之中,曲灵高兴不已,拼命挥着手,叫着:“刘师傅,小心些!”
刘师傅的速度比平时慢了许多,洗旧了变成浅蓝色的工作服重新变成深蓝色,紧紧贴在身上,雨鞋里灌满了水打滑,让他带着脚扣的每一步都走得十分艰难小心。
曲灵后背一层层冷汗冒出来,跟雨水混在一起,几乎屏住了呼吸,直到刘师傅双脚落地,才恢复呼吸功能。
她连忙上去帮着解开安全绳,将脚扣从电线杆子拿下来,两人都没有说话,做好这一切后,就拼命往避雨的地方跑去。
那里,已经站了位电工组的工友,他身上只淋湿头发和后背,下半身还是干爽的,看见曲灵和刘师傅一起跑过来,表情有些不自在。
刘师傅狠狠甩甩脑袋,将头发上的水滴甩出去一些,而后抬手将脸上的雨水胡噜下去,这才转头看向曲灵,训斥道:“下这么大雨,你不知道背雨
吗?陪着我干什么?”
曲灵拧了拧麻花辫上的水,又将沉甸甸的工服衣襟拧了拧,形成一条水线滴落在地。一听这话,看了看旁边那人,那人正踮着脚,眺望着远方,她便压低了声音,用只刘师傅一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咱们俩个是一组的,就是应该同甘共苦,遇到紧急情况,就我一个逃跑算怎么回事?再说,万一你在上面出点啥事,我在,也能帮上忙。”
“你呀你……”刘师傅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好一会儿才说,“你这孩子啊,重情义。”
重情义吗?曲灵也搞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反正那种情况之下,于情于理她都不会抛下同伴的。
远远的,又有一个身影跑了过来,速度很慢,好似背负了几百斤的重量。跑着跑着,忽地就跌倒了,挣扎了一会儿才重新爬起来,继续往过跑。
等跑过来时,身上又是雨,又是泥,狼狈得不行,脸上失了血色惨白惨白。
另外那人连忙关切地迎上去,“小张,担心死我了,你怎么样?没事吧,我帮你擦擦。”
这位小张浑身打抖,上下牙齿相碰,发出“哒哒”的声音,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曲灵和刘师傅也赶紧上前,关切地询问着他的情况。
刘师傅看了看先前那人,命令道:“小王,把你的衣服脱下来,给小张先披上。”
“啊?”小王惊讶,脸上露出不乐意的表情,但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将衣服脱下来,披在小张身上。
刘师傅又命令他,“你抱着小张,给他取取暖。”
“这……”小王看着小张抖成一团的样子,只好又照办。
如此过了一会儿,小张才好了许多,他将小王推开,将他的衣服裹紧了些,终于能开口说话了,却忽地就打了个喷嚏,一连串打了四五个,才停下来,也没有说话的力气了。
刘师傅担忧地看看他,又看看紧抱着臂膀的曲灵,看着下得冒起一层白烟的大雨,下定决心说:“这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与其在这里等着感冒,不如冒雨回去,换了湿衣服,喝点热水,更好些。”
曲灵认同地点点头,小张也点了头,只有小王不同意,说:“还是再等等吧,离办公室还挺远的,也许一会儿雨就停了。”
刘师傅没说什么,跟曲灵说了声“走吧”,当先一步冲到雨中,曲灵紧接着也冲出去,小张紧随其后,只留下小王,在原地犹豫了一会儿,到底没有冲出去。
三人一口气冲进办公室,这才松了口气,彼此看着对方狼狈的样子,忽然就笑了起来。
办公室里其他人连忙迎上来,递毛巾的递毛巾,递热水的递热水,一通忙活之后,曲灵终于觉得身上舒服了些。因着经常下班后去矿上的浴室洗澡,这里备着换洗衣服。
曲灵找出钥匙,打开自己的柜子,从里面找出衣服来,去值班室锁上门换了衣服。
等出来时,整个人除了头发之外,彻底干爽了。
刘师傅和小张也都换下了湿衣服,这会儿盖着被单,大口大口地喝着热水。
曲灵在自己水杯里加了些驱寒的红糖,又往刘师傅和小张的杯子里头加了一些。
这会儿,有人发现了不对劲儿,问小张,“小王呢,他不是和你一组吗?”
小张这会儿缓过来了,但脸色依旧是惨白的,嘴角扯了扯,说:“他身上没淋湿,在那边避雨,不像我们几个,本来就湿透了,还不如趁雨跑回来。”
刚下起雨来的时候,小王一声不吭,就把他扔下自己跑走了。天知道,他自己一步步爬下电线杆时有多艰难,多凄凉。
本来,小王的这种行为也说不上错,矿规也没有规定搭档不能先逃跑,可是他心里头非常不舒服,尤其是看到小张身上干爽,而另一组搭档,曲灵和刘师傅却是浑身湿透的时候。
曲灵一个大姑娘都能和搭档同甘共苦,共同进退,小王一个大老爷们却先跑了,真是让人鄙视!
到了八月初,就是曲灵在“青工营”的最后阶段了,还有一周,就会被分配到正式的工作岗位上去。
张九钢又将曲灵叫到了家里。
“对于工作,你有啥想法没?”张九钢问。上次曲灵的事情,他只起到了一点推波助澜,锦上添花的作用,对于曲灵的帮助不大,心里头一直存着些内疚之心。这次,他想实实在在地帮曲灵使一把力。
曲灵摇摇头,说:“我服从组织上的安排,让我去哪个岗位我就去哪个岗位。”
张九钢:“真的?你有啥想法就跟大爷说,我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曲灵笑着说:“我真是这么想的,对于去哪个部门工作,没有什么想法,去办公室,或者留在电工组,我都没有意见。大爷,我不会跟你客气的,以后有的是麻烦你的时候。”
张九钢半信半疑,说:“我想起来,以前跟你爸爸喝酒的时候,你爸爸说过,你会唱歌又会跳舞,想让你进厂里的文工团。你爸虽然不在了,但你要是想进,大爷也能想想办法。”
曲灵抿抿嘴唇,说:“是啊,我爸一直想让我有个舒心、不累的工作,我又喜欢唱歌跳舞,进文工团再好不过。可是,如今他不在了,文工团那种地方也不适合我了,我还是干些踏实的工作吧。”
说得张九钢有些心酸,他自然也非常清楚能进文工团的都是有关系,有背景的,以他的职级自然是够的,但曲灵到底不是他亲生女儿,要进文工团还得卖他的脸面。
张九钢下定决心想要帮曲灵这一回,但听她拒绝了,却无端心头一松,进而内疚感却更强了。
好一会儿,他说:“那行,既然你有了决定,就按照你的来,以后有啥需要大爷帮忙的,你尽管开口。你记住,你爸不在了,你大爷还在!”
曲灵点点头,笑着说:“大爷,我记住了!”
一周后,也就是1974年的8月初,“青工营”解散,曲灵被分配到档案室,当了一名档案保管员,干部待遇,工资是31元。
还是因着退房事件的影响力,在她自己没走任何后门的情况下,把这么清闲、事少的好岗位分配给了她。
不知道招来多少羡慕的目光。
但是对于曲灵来说,这个岗位好也不好,好处自然就是清闲,她在“青工营”这一年着实累坏了,正好可以好好休息休息,养养身体,但坏处就是不容易出成绩。还有一年的时间,她就有上大学的资格了,这一年,光靠着退房事件的影响力,不知道能不能优于别人。
这次在电工组的实习,刘师傅给她的评价非常之高,什么人品优秀,是值得将后背相托的好同志,吃苦耐劳、忠于人民,忠于主席……恨不能把所有美好的词语堆砌在她身上。这些评价,计入到曲灵档案上的,将会伴随她的一生。
在推荐上大学时,自然也是加分项,但曲灵还是想要更多的荣誉,心里头才能安稳。
档案室在办公楼的最顶层,三层,旁边是个专供领导干部使用的阅览室,里面的报刊架上夹着最新几期的报纸,靠墙的位置,放着几张豆绿色的布面沙发,旁边有个跟沙发扶手颜色一致的茶几,上面摆放着茶盘还有玻璃杯,下面整齐地摆放着两个双喜暖瓶。墙面上张贴着主席语录,窗台处,摆了几盆墨绿色,像是抹了油一般的绿萝,整体布置得淡雅、舒适。
在曲灵来之前,档案室是由阅览室负责人张姐代管的,曲灵来了之后,两人各管一摊。
简单交接之后,张姐将一大串钥匙递给了她,说:“我怎么交接过来的,就怎么交接给你。这里面的那些柜子、抽屉,我从来就没打开过,也没人来找过。”
曲灵瞧着钥匙圈,上面锈迹斑斑,摸上去沾了一手的黄,而柜子上的锁头也是如此,想来张姐说得没错。
张姐是个三十多不到四十岁的富态女性,人很健谈,大概平时阅览室就她自己,好不容易来了个
活人,一下子就兴奋了,拉着曲灵聊起来没完,只一两句是工作上的正经事儿,剩下的都是些杂七杂八的。
这倒让曲灵一下子就把整个三楼的情况搞清楚了。
三楼除了阅览室和档案室外,还有两小一大,三个会议室,另外就是工会办公室和他们的库房,妇女主任邱卫东的办公室也在这一层,不过在走廊的另外一头。
整个三楼办公的人员,加上曲灵和张姐,也就不到十人,不开会的时候清净得很。
张姐的工作自在得很,每天早上卡着上班点过来,打扫阅览室卫生,通风散气,打开水,有人来阅览室了,如果是大领导,她就给续上些茶水--大家通常都会自己带着杯子来,而她则躲到档案室,听见召唤再进去,用她的话来说,就是领导们需要安静的阅读环境。想也是,跟领导们在同一环境中,得把存在感降到最低,大气都不敢出,多难受啊,再说,要是来的是男领导,男女有别,也得避嫌。
所以,张姐一天有事没事的,就来曲灵这里串门,两人迅速熟识起来。
别看张姐整天憋在这个阅览室里,但因着来矿上的年头厂,认识的人多,又爱聊天,对矿上的事情知道得不少。
曲灵不动声色地往72年、73年,还有今年推荐上大学的那几个人身上引着,了解着他们的情况。
72年,刚开始有推荐上大学名额时,矿领导并没有把这一消息向全矿通报,直接就内定了人选,73年之后,消息传开,便有人主动来厂里咨询上大学的资格、条件,这下矿上就瞒不住了,便将报名条件贴在了公告栏是,让自由报名,由矿上审查资格,最后确定上学人选。
根据张姐的话,曲灵总结出来,上大学的人里头,一半是找关系走后门的,一半是各方面确实优秀的。
曲灵想,自己两者都算沾点边儿,那能成功上大学的几率又增加了几分。
暂时将上大学的事情放下,曲灵专注起了自己的工作。
她这个档案管理员,守着一间大概二十平米左右的办公室,屋里面除了上锁的柜子外,桌子上、凳子上、矮柜上,到处都堆放着乱七八糟的图纸资料。
据张姐说,她接手时就是这样子的,幸好她经常开窗通风,才没让这些资料发霉长虫。
曲灵随手翻了翻,都是五六十年代的资料,有矿井图纸、设备图纸、文书、科研成果等等。这本该都是保密的资料才是,可惜66年运动爆发后,档案室也受到了冲击,这些资料丢的丢,毁的毁,剩下的也就成了这个样子。
本来,矿上的技术工程师们查可以到档案室里查阅旧档案,但如今是不可能的,档案室完全失去了作用。曲灵想,领导将自己调来档案室,应该是有让自己重新将档案室建立起来的意思,也从侧面证明了,领导很认可自己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