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傅延年
当了一次档案管理员,总也得留下点什么。
想清楚了,她便开始行动起来。
上锁了的柜子除了边沿上有些打砸的痕迹外,保存还算完好,上面做了分类的标签。曲灵一一浏览着上面的标签,思索着,大概明白了档案归档的基本逻辑。
她又一一打开柜子。柜子里面的文件也是乱七八糟的,有的装在牛皮纸档案盒里,有的装在牛皮纸袋里,有的干脆就是散装着扔在里面。纸张比暴露在外面的还不如,发黄、发旧,就连上面的蓝黑色的墨迹都浅淡了不少。
看见里面的这幅情景,曲灵刚升起来的,想要大干一场的雄心壮志,顿时像被浇灭的火一样,蔫巴了。
张姐悄没声地进来,看见曲灵像是霜打了茄子的样子,笑呵呵地说:“咋了,觉得没头绪是吧?你的前前任,也就是交接给我工作的那个李娟,她刚来的时候也是你这幅样子,哈哈,习惯就好了。”
曲灵的前前任李娟休了产假。均州矿给女同志们的产假是一年,她已经休了两年了,听说是生孩子的时候难产,住了很长时间的院,到现在身体还是病病歪歪的,索性就继续休病假。
从张姐的话语中听出,李娟刚接手档案室工作的时候,也是信心满满,想要干出一番事业来的,散落着堆在外面的那些资料就是她的杰作。
可惜啊,那些档案资料越整理就越乱,越乱越没有头绪,搞得她心情烦躁,都不想进这座办公室了,没多久,她就怀孕了,身体不舒服,犯懒,整理档案的事情就此搁浅。
“我看啊,你也别干这受累不讨好的事儿了,反正档案室一直都名存实亡,前两年还有人想过来找找旧资料,这两年全矿人都知道这里是个啥情况,就没人再过来了,领导不是也没要求你?跟我似的,没事打打毛衣、缝补下衣服,喝着茶水聊聊天,不挺好的嘛。”
曲灵点点头,算是认同张姐的话,但看着这一屋子的旧资料,着实不甘心,多好的一个立功的机会啊!抛开立功不立功不谈,这么多记载着历史,有实际意义和纪念意义的资料就这么丢弃着,着实太可惜了。
她问张姐:“那在李娟,李姐之前,咱们档案室的管理员是谁啊?”
张姐:“你打听他干嘛?”
曲灵回答说:“我好奇呗,我看档案柜上面的字特别漂亮,寻思着,肯定是个特别有文化的人。”
张姐回忆着,说:“可不嘛,建国后的大学生,可不是有文化吗,可惜啊,现在在锅炉房烧锅炉呢!”
曲灵脑中立刻浮现出一张面孔,恍然,“对,是邹师傅啊!”
这人,曲灵也知道,打水时,经常看见他,花白的头发,带着一副碎了又粘起来的近视镜,大多数时候都面无表情,经常缩着肩膀低着头,没想到,他竟然是原来的档案管理员,还是大学生!
“都74年了,他还没被平反吗?”曲灵问。
从73年开始,就陆续有人平反,回到原来的工作岗位,恢复原本的待遇,补发工资,邹师傅本来的罪名也不是很严重,应该很好查明吧。
张姐,“这种事啊,得自己写申请材料,还得上面的人核实审批,他那级别不够,估计还没轮到吧。具体情况咱也不太清楚。我刚上班没两年,他就坏事了,说来,他那人挺好的,很乐意帮忙,我刚来时,没少受他照顾。”
隔天一大早,曲灵拎了档案室还有阅览室的暖壶去锅炉房打水,在锅炉房里看见了正往里面填煤的邹师傅。
第38章
想办法水还没开,曲灵将暖壶放到一边……
水还没开,曲灵将暖壶放到一边,凑到邹师傅旁边,笑呵呵地叫了一声“邹师傅。”
邹师傅理都没理,将煤填好后,将灶门关上,提了铁锹就要离开。
“邹师傅”,曲灵又叫了他一声,说:“我是才刚上任的档案室管理员,我叫曲灵,我爸爸是曲铁军。”
邹师傅停下脚步,歪着脑袋,面无表情地看了曲灵一眼。
曲灵忙上前一步,说:“现在的档案室乱得很,那些资料、图纸乱七八糟地丢在地上,杂乱无章的,都被糟践了。”
邹师傅转身就走。
这招没用啊,也是,邹师傅经受了这么多磨难,心早就硬了,自顾不暇,怎么还会怜惜那些档案呢?
曲灵没有再去追他,在锅炉房里等到水开,就打了水,回了档案室。
趁着白天的时间,曲灵先将散落在外面的资料,统一规整到柜子里,这样起码是驴粪蛋,表面光了。张姐以为她是想开了,兴致勃勃地想要教她打毛衣。曲灵忙说:“我手笨,以前学过,但只会织平针,织出来的东西不是多针就是少针、脱针,我奶说我是糟践毛线,不让我再碰了。”
张姐颇有些遗憾,又替她操心说:“你要是不会打毛衣,那以后上班干啥啊?”
下午,曲灵从张姐养的那几盆绿萝里剪了几支旺盛的杈子,先放到罐头瓶子里用水养着,准备等找到合适的花盆,就移栽到土里。
办公室里有了这一抹油绿的颜色,平添许多生机。
曲灵正站在稍远的位置欣赏着,就听见了敲门声,曲灵转头去看,正看见行政后勤管理处的高处长正
站在虚掩着的门外。
曲灵忙走过去,将门打开,让到一边,请高处长进来,惊讶又惊喜,又带着些激动地说:“处长,你怎么来了。”
高处长是她头顶上最大的领导,来档案室报道的那天,人事处的秦丽霞亲自带她去拜见过,当时只跟她说了些泛泛的鼓励话,没想到,今儿竟亲自过来了。
高处长穿着有些泛黄的白色半袖衬衫,手里头拎着个用网兜兜着的罐头瓶子水杯,一脸和煦,说:“我去隔壁阅览室学习,顺便到你这里来看看。”
说着,他打量着这间不大不小的屋子,看见明显比别的办公室干净几个度的玻璃,看见整整齐齐,物品摆放有序的办公室,露出满意的笑容。
曲灵见他没有往里面走的意思,忙搬了椅子过来,放在高处长身旁,笑着说:“谢谢高处长能来指导工作!处长坐!”
高处长:“我就不坐了,就是过来看看,等会就走。”
他这样说着,却也没走,曲灵就知道他是有话说,便恭敬地站着,等着领导指示。
高处长说:“均州矿的档案室,从66年到现在,有8年的空档期,这其中,大量的资料遗失,一直处于无人管的状态。生产和技术部门想要查询资料,却找不到,多次跟我提,说是希望能让档案室恢复66年以前的状态。小曲啊,希望都寄托在你的身上了,担子很重啊!”
曲灵立刻挺胸抬头,目光坚定地保证,“高处长,我不怕担子重,一定会努力完成领导交代的任务!”
高处长对她的态度非常满意。档案室的工作,说好干也好干,说不好干,那就是个烂摊子。他调曲灵过来就是看中了她这个人,希望能让档案室真能发挥起作用来。瞧着这姑娘这精神面貌,这满身的干劲儿,他就知道自己没看错人。
高处长点点头,抓在手中的玻璃瓶子在空中无意义地晃了晃,说:“那你忙吧。”
曲灵一直将高处长送到隔壁,又在原地等了一会儿,就等到了张姐悄悄地开门走出来。
两人默契地一前一后进了档案室,张姐忙不迭开口,“刚刚高处长来你这儿了?”
曲灵点头,“说是希望我能把档案室恢复到66年以前的样子。”
“怎么可能!”张姐找了张椅子坐下,挪蹭出舒服的姿势,将抱在怀里的蓝布袋子展开,打里面掏出自己打了半截儿的男士毛衣,将毛线绕到小指头上,熟练地织起来,说:“这些年资料不知道丢了多少,怎么可能恢复到之前的样子,再说了,那些资料堆成了一堆,谁知道该怎么整理啊!你答应了?”
曲灵帮她将滚出来的毛线团塞回蓝布袋子里,犯愁地说:“我不答应怎么办呢?是领导的命令,我只能服从命令!”
张姐也跟着犯起愁来,这些资料多难搞,她可是最清楚的,她灵机一动,给曲灵出主意,说:“要不,你就随便将那些资料分一分,就随便往哪个柜子里头塞一塞,只要表面看起来整齐就好了,领导难道还会一一检查不成?”她压低了声音,几乎趴在曲灵耳边说:“我跟你偷偷说,你们高处长啊,不懂技术,他就是检查,也检查不出个123来。”她又想到什么,“要是有人来找你要资料,你就假装找找,然后说丢了,找不到了,齐活,完事!”
她说完,有些得意地翘了翘缠绕着毛线的小拇指,一副“姐可给你出了个好主意”的表情。
曲灵先是眼睛一亮,而后低下头去,说:“张姐,我可不像你似的老资历,姐夫在矿上又有地位。我胆子小,说谎做坏事就会心虚,我要是这么干,肯定会被人发现的。我才来矿上,好不容易分到档案室,凳子还没做热乎呢,可不敢!”
张姐想想也是,曲灵不过就是个还不满十八的大姑娘,孤零零的一个,没个依仗,哪里敢干这种糊弄人的事儿,“那可咋办啊?”
曲灵想到了什么似的,赶紧说:“张姐,你说,我要是跟邹师傅去请教档案管理的知识,咋样?”
“这……你倒是还挺能想”,张姐惊讶了一下,停了织毛衣的动作,真就开始思考起可行性来,说:“邹师傅成分不好,但从去年开始,对他们这些人的要求也没那么严格了,不再跟个沾不着似的了,你找他请教,不会有啥阶级立场方面的问题。只是,他这个人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变了许多,人阴沉沉的,也不爱说话,我每次见面跟他打招呼,他都不理我,你去请教他,他能教你吗?”
这倒是个问题,曲灵想到邹师傅今天对她的态度,要想打动他,确实有难度。
“功夫不负有心人,我相信我好好说,邹师傅肯定能答应的!”曲灵自信地说,接着问了很多邹师傅本人的信息还有家庭情况,最后,又获知了他家地址。
下班后,在食堂吃过饭,曲灵溜溜达达去了副食店,转了一圈后,买了两包挂面,用报纸包好后,放进网兜里,奔着邹师傅家而去。
邹师傅家位于家属区的最东边,再往前一点,就是大片的水洼荒地了。曲灵还是很小的时候跟小伙伴们跑来这边玩过。因着环境脏乱,来过一次就再没来过。
如果单看这边,真不像是均州矿的地盘,跟家属区其他的房子相比,低矮、破旧,大头苍蝇嗡嗡乱飞着,家属区的生活垃圾都往这边扔,不是一般的脏乱差。
曲灵在其中一处没有院子的房子前停下,往里头张望着。
房子是土坯房,大概年头久了,房子有些往右侧倾斜着,右侧的墙面上,被竖起来的一根木头支撑着。
几扇木窗开着,上面的窗户纸倒是挺新的,就是不知道被哪个调皮孩子戳出了几个小洞。
“你在这干啥?”一个四十多岁的妇女从敞开的大门里走出来,目光警惕地从她拎着的网兜子上扫过。
曲灵连忙朝着她笑,问着:“请问这是邹师傅的家吗?”
“是,你哪位?”
“我是现在资料室管理员,我叫曲灵,我是来找邹师傅的。”
听见“资料室”这几个字时,妇女脸上异样的表情一闪而过,她说:“老邹是坏分子,都被贬去烧锅炉了,你还来找他做啥?”
曲灵:“婶子,能让我进去细说不?”
妇女又掠过她手里的网兜,犹豫了一下,说:“那就进来吧。”
屋里头光线很暗,也很破烂,当然,这样的屋子,就是主人家再利索,也很难干净得起来。屋顶上没有顶棚,随时都有土渣子掉落下来,不少黑色的小飞虫就趴在屋顶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飞进人的嘴巴里。
家里显然是刚吃完饭,碗筷还在一边的陶盆里堆着,用水泡着,没吃完的黑乎乎棒子面饽饽,还有剩了几根咸菜条儿的碗就随意在一边放着,妇女路过时,顺手挥了下,便又有几只苍蝇“嗡嗡”叫着飞起来。
邹师傅正盘腿坐在炕梢位置,“啪啪”地抽旱烟,满屋都是旱烟那浓烈的呛人味道。
曲灵叫了声“邹师傅”,这人才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
曲灵将网兜里的报纸包拿出来,递给妇女,说:“拿了两包挂面,婶子别嫌弃。”
“哎呦,咋会嫌弃?这可是好东西!只是,这……”妇女满脸惊喜,却有些犹豫。
一直没说话的邹师傅却开口了,“无功不受禄,不能收,你拿回去吧。”
一听这话,妇女脸上的表情一收,不高兴地说:“啥功啥禄,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还当是66年以前呢?人家能有事找你,那是瞧得起你。”
她一把将挂面收在怀里,对曲灵说:“你有啥事找他,你就直接说,他不答应,婶子给你做主!”
“谢谢婶子!”曲灵连忙答应着,说:“我确实有事求着邹师傅,而且,这事儿整个均州矿,就邹师傅会。”
“哦?啥事啊?”妇女脸上露出些惊讶之色。
“我帮不了你!
“邹师傅似乎已经猜到曲灵来是做什么的,直言拒绝。
妇女怒气冲冲,“人家还没说什么事儿呢,你就拒绝,你倔个什么劲儿啊你!”
曲灵忙安抚妇女,说:“婶子,没事,你别怪邹师傅,这几年,他受委屈了。不愿意帮忙,也是正常的。”
这话说的,屋子里忽然就沉默了,曲灵接着说:“其实我来,就是想让邹师傅教教我,该怎么整理档案资料。现在的档案室的资料杂乱无章地混杂在一起,我看着,一点办法都没有。我听说邹师傅是大学生,而且以前就是档案管理员。现在档案柜上面的那些字还是邹师傅写的呢。”
“是啊”,妇女目光悠远,脸上带出一丝笑容,好似回忆起来非常美好的事情,说:“那时候的日子是真好啊!”
她的回忆却被邹师傅打断,声音冷硬地说:“我现在就是个烧锅炉的,你要是想让我教你怎么烧锅炉,我倒是可以教你。”
曲灵还没说话,妇女就听不下去了,翘起手指头数落他:“就是你这个倔脾气,才沦落到这步田地,都这样了,你还兴得不行!抽抽抽,一天天的就知道抽!”妇女上前,一般将邹师傅的烟袋杆子抽过来,大拇指一按,就将烟袋锅子里燃烧着的烟沫熄灭了。
曲灵不由自主地揉搓下自己的大拇指,也不知道疼不疼。
被抢了烟袋,又被媳妇数落的邹师傅一点都不生气,也不反驳,低下头去,不说话。
曲灵瞧着今天晚上也就这样,没有办法再继续谈下去了,便提出了告辞,说:“婶子,我先回,明儿个再来。”
妇女一脸歉意,“你瞧,让你白跑一趟,真不好意思。”她瞄着刚刚被放在柜子上的报纸包,犹豫一下,还是拿了过来,往曲灵手里塞,说:“事儿也没办成,这挂面你还是拿回去吧。”
曲灵又推了回去,笑着说:“婶子,我都拿来了,哪儿有再拿回去的道理?你收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