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傅延年
刚刚远远看到曲灵,心里头高兴不已,立刻抛下手头的事儿,赶紧跑过来了。
曲灵摇摇头,谢绝了展敬怀的好意,说:“不用,我自己就可以的。”
要是以前,她会坦然接受别人的帮忙,可是从此以后,她得学会凡事都依靠自己。
“好吧”,展敬怀有些无奈地说,虽然不太明白这小丫头怎么忽然就变成这样,但没说什么,“那我帮你把面袋子捆好,你就不用扶着了。”
曲灵没再拒绝展敬怀的好意,将自行车支了起来。
展敬怀微微松口气,笑了下,说着:“你稍等我下。”就跑去路边,扯下两根长长的榆树条来。
榆树枝条柔韧性极好,经常被拿来捆扎东西。
展敬怀将榆条上的叶子撸下来,又用手揉搓几下,增加柔韧性,而后走过来,将面袋子结结实实地绑在后座上,最后拉了拉,确定牢固得很,才笑着又对曲灵说:“好了,很结实,别说是回你家,就是骑到首都去,都掉不了。”
“谢谢你!”曲灵认真地盯着展敬怀的两只手,努力学习他的手法,而后自己也试着拉了下,果然结实得很,她真诚地道谢。
“小事一桩,不用谢,天太热了,赶紧回去吧。”
展敬怀等到曲灵推着自行车的背影走远,才微微叹口气,转身离开。
再见的曲灵,整个人都变了。以前的她叽叽喳喳,爱说爱笑,每次看见她,都能从她身上感受到一种感染人的快乐,让人不自觉想要跟着她一起笑。可现在,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快乐感没有了,人沉稳了许多,像是忽然从无忧无虑的少女没有过渡地就成为了身负重担的成年人。
他很担心这个小小少女,以前,他也生活在铁矿生活区,跟曲灵算是同龄人,在尚未有男女明确界限的幼年时期,经常在一块玩耍,长大了些后,他搬走了,但还在一个学校,又都在宣传队,关系依旧很好。
得知曲铁军去世的那一时刻,他头脑中冒出来的就是,曲灵跟他爸爸感情那么好,该多伤心啊!
后来,他一直关注着曲家的动向,又去参加了曲铁军的追悼会,看到曲灵的样子,他的心一直都悬着,直到看见了今天的她。
虽然曲灵的改变令人心疼,但她的状况明显比自己想象中的好多了,也足以让他放心了。
希望以后的日子里,这位旧日伙伴能恢复往昔的快乐。
回到家的曲灵自然不知道有个人一直关心着她,更不知道因她而生的那些感慨。她在为自己准备午餐。
她做的是棒子面糊糊,这是最简单的餐食,就是将棒子面用水活开,倒在开水锅里,搅和搅合,等水再开时,就算是做好了,再捞上一个芥菜疙瘩切成丝,就是一餐简单的饭菜了。
芥菜疙瘩咸菜是李三梅去年秋天时腌上的,那咸菜缸到成人小腿处,淹了满满一缸。入夏的时候,李三梅连咸汤带咸菜疙瘩,都放在大锅里煮了一遍,这样过夏的时候,咸菜缸不容易长白菌,也就不容易腐坏。
煮过的咸菜疙瘩,吃起来软软的,面面的,带着股子特殊的香味。有些人家,会将咸菜疙瘩切片,晾晒成干,当成零食吃,说是细品之下,能吃出肉味。
曲家吃不完的咸菜,李三梅也会晾成干,会在炖菜的时候放上几块,当盐用。
曲灵本来想像李三梅那样,将咸菜切成细细的丝儿,可惜,手不太听使唤,切出来的是咸菜条,粗细不均,大大小小,但不妨碍吃,就着一根咸菜条,就能吃掉一大碗的棒子面糊糊。
她没掌握好稠稀,做了多半锅的糊糊,吃得肚子都快要爆了,也没有吃完。曲灵只好将剩下的粥盛出来,放在凉水盆里,放到阴凉之处,明天早上再吃。
隔天早上,曲灵将剩下的玉米糊糊热了,就着咸菜条又吃了个肚儿圆,刚将碗筷刷了,放进碗橱,好朋友梁爱勤的大嗓门便隔着个院子传到耳中。
“曲灵,上学去了!”
“就来。”
曲灵扬着嗓子答应一声,将橱柜门关好,便挎上自己的军绿色挎包,锁了屋门往出跑。
昨天晚上梁爱勤来家里看她,得知她今天也会去上学,高兴得不行,便按照往常那样,来找她一起上学。
第8章
上学曲灵出来的时
候,梁爱勤正踮着脚……
曲灵出来的时候,梁爱勤正踮着脚往院子里头张望。墙是泥土加石块垒起来的,大概到成人肩膀的高度,梁爱勤个子娇小,踮起脚尖扬起脑袋,勉强可以看见院子里的情景。
曲灵跑出来的时候,就看见梁爱勤努力朝里看的样子,不由得笑了起来,叫了一声,“爱勤!”
梁爱勤立刻转头,脸上都是笑容,走过来一把挎住曲灵的胳膊,说:“真好,好不容易又能和你一起去上学了!这几天你不在,我都没伴了!”
曲灵夹住她的胳膊,问着:“这两天学校咋样,宣传队呢?”
梁爱勤偷瞄了曲灵一眼,见她脸色还不错,这才说:“闵学青,你不在的这段时间她一直在演铁梅,同学们都说……”
“都说什么?”曲灵追问着。
“都说,她可能要替代你的位置。”梁爱勤小心翼翼地说,又连忙找补,说:“我觉得都是他们瞎说的,闵学青长得跟螳螂似的,唱歌还跑调,长得也没你好看,前两天我们又去李家屯演出了,我听老乡们私下里都说,这个铁梅没上回那个铁梅有精神气,不像铁梅,像软梅。”
梁爱勤说着,自己倒先“哈哈哈”大笑起来,说:“老乡们好玩吧?我昨天还想着见了你一定给你讲的,结果见到你太高兴,给忘说了。”
梁爱勤自己笑得停不下来,曲灵扯了扯嘴角,没笑出来,她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闵学青从很早以前,就跟曲灵不对付。
曲灵上小学时,被曲铁军送去市里成立不久的福利会少年宫学习画画,唱歌、跳舞,后来还参加了市里的少年合唱团,这在整个均州矿生活区来说,都是个稀罕事,绝大多数人,连少年宫是什么都没有听说话,即便是听说过,谁会让孩子去学画画、唱歌跳舞这些资本主义的洋事儿啊,饭都吃不饱呢。
闵学青却羡慕得很,跟家里人闹着也要去,自然是被家长无情拒绝了。闵家不像曲铁军这么疼孩子,家长要上班,有做不完的家务,要照顾更小的孩子们,不可能抽出时间,接送她去少年宫学习那些不当饭吃的没用玩意儿。
那之后,闵学青每次看见曲灵,都会朝她悄悄翻白眼儿。曲灵自然发现了,她打小就不是个能吃亏的,闵学青越是这样,她就越是昂首挺胸,大声地跟身边的人谈论着少年宫的趣事,“咯咯咯”笑得像个骄傲的大公鸡,每次都能把闵学青气得眼泪汪汪,跺着脚跑开。
可惜啊,曲灵的少年宫也没能去几年,66年,随着大革命的到来,少年宫关门,她的学习也就中断了。
曲灵平添了许多遗憾,闵学青却痛快了。
后来,曲灵凭着唱歌、舞蹈方面的特长,加入校宣传队,闵学青也随后加入。曲灵成了当之无愧的女主角,闵学青则成了跑龙套的小角色,后来,好不容易成了女主角替补,可惜,曲灵这个女主角太敬业,无论哪次演出,都会积极参加,搞得闵学青这个替补没有演出机会。
没想到,这次倒是让闵学青有了演出的机会。
曲灵知道,闵学青绝对不是梁爱勤所说的那么差劲,不管是排练还是演出,每次闵学青都会站到一边,认真地学习、模仿自己的动作、眼神。她没有演唱、跳舞的基础,但有股子想要替代自己,成为女主角的心气儿。
以前的曲灵,看待闵学青时,是带着丝怜悯的,充满优越感的,有自信她只是个永远追在自己屁股后面不值一提的小角色,可现在不知道为什么,却心生警惕,升起了浓浓的担忧。
闲聊之时,两人已经进了学校的大门。
均州铁矿职工子弟学校分成了小学部和初中部,从一个大门进出,共用食堂、操场等公共空间。因着国家对矿上有特殊政策,职工子弟们不需要跟其他城市待业青年一般下乡,只需要接班,或者等着招工就行。
矿上的子弟们基本上都能上到初中毕业,正好符合矿上招工的最低学历要求。绝大多数同学都是达到这个最低标准就不念了,只有少部分同学会选择继续念高中。
均州一中是均州铁矿子弟学校的定点高中,入学要求比较高,不光家庭成分好、本人的思想觉悟要又红又专,对入学成绩也有很高要求,更是要得到学校的推荐,每年从子弟学校升入高中的,也就那么十几个,这不光是学生们的竞争,也是家长们之间的竞争。
而曲灵,就是这十几人中的一个。
冷不丁,从后面冲过来一群跟曲灵年纪差不多的女同学,其中一个脸色泛黄,极为瘦小的姑娘恶意朝着曲灵和梁爱勤挽着的手撞过来,迫使两人松开,还转过头来,撇撇嘴,叉起了腰,仰着下巴,不怀好意地说:
“呦,这是谁啊,这不是曲灵吗?”
曲灵垂下眼睛看她,眼前的小姑娘在大夏天里,依旧穿着厚厚的军装,军装没有改过,还是成年男性的尺码,穿在她身上松松垮垮,她用一根麻绳当成武装带系在腰间,下身的裤子同样松垮,库管挽到膝盖处,露出脚上一双硕大的黄胶鞋。
脑袋上一左一右梳着两只掉角辫儿,扎上两只鲜粉色的沙棱子。
这是曲灵的同班同学,也是闵学青最好的朋友,一直充当着闵学青的急先锋,两人一个阴阳,一个怪气,想方设法的跟曲灵不对付。
曲灵往四周看了看,没看见闵学青的身影,却见这位“急先锋”十分得意地说:“你还不知道吧,老师说了,闵学青扮演的铁梅更符合劳动人民的形象,比你这副资产阶级大小姐的样子好多了,以后啊,铁梅可就没你的事了!”
她说话的时候,右腿抖啊抖,宽大的鞋子在地面上蹭啊蹭,跟倚靠在门边说人闲话的大娘大婶们极为相似。
曲灵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问:“我不演铁梅了,轮上了闵学青,你能得什么好处?又不是你成了女主角,你跟着沾光了,还是闵学青把演铁梅的机会让给了你?傻了吧唧的,天天给别人当枪使,帮着闵学青摇旗呐喊,好处她得了,你就是那个背锅挨骂的,还乐得跟个二傻子似的,真可怜!”
曲灵说着摇了摇头,她是深谙气人之道的,问旁边的梁爱勤,“你说是不是?”
梁爱勤不停地点着脑袋,附和着说,“可不是嘛,啧啧,太可怜了,连我家看门的狗都不如,我家的看门狗好歹还能吃点剩饭,某些人啥都落不着!”
黄脸姑娘已经给气得七窍生烟,叉着腰的身体一窜一窜的,黄灿灿的小脸涨得通红,吼着:“你们才可怜,你们才是狗!”
曲灵目光在她身上扫过,而后向上翻,露出眼白,碰了下梁爱勤说:“咱们走,没必要跟这样的人一般见识。”
梁爱勤“嗯”了一声,重新拉上曲灵的手,也和她一样,露出轻蔑的笑容,而后推了黄脸姑娘一把,说:“好狗不挡道!”
曲灵个高腿长,带着梁爱勤,两步就走出去老远。黄脸姑娘被梁爱勤撞得一趔趄,稳住身体转过身来时,两人已经走远,小短腿紧蹈了两步没追上,扬起声音大声喊道,“你骂谁是狗?”
梁爱勤回头,“谁搭茬就是骂谁!”
黄脸姑娘起得跳着脚喊,“你才是狗,你们两个是狗!”
曲灵转过头来,捂了捂耳朵,说:“叫得真难听。还是别糟践狗了,狗叫得比这好听多了!”
黄脸姑娘七窍声音,大吼着:“你们等着!”
放话出来,她还是觉得不过瘾,又追上去喊,“曲灵你就是仗着你爸是保卫处的副处长,你爸没了,看你还嚣不嚣张得起来!”
曲灵脚步一顿,脸上的表情一僵。
梁爱勤回头瞪了眼黄脸姑娘,转头安慰曲灵,“她是狗嘴吐不出象牙,你别听她胡说。”
“嗯”,曲灵大踏着步,没再理会身后的人。
第9章
被抢一路上,好多人跟曲灵打招呼……
一路上,好多人跟曲灵打招呼,有问候她家里情况的,有关心她身体的,也有只是点个头或者微笑一下的,绝大多数人都是带着善意的,还有很多的目光意味不明,充满深意,更有些人,是明显的恶意。
对着这些不怀好意的目光,曲灵一一回瞪回去,她深吸一口气 ,背挺得更直,下巴微微上扬着,嘴角挂上一点点的微笑,就像是以前一样。
走进初二(一)班的教室时,屋里很吵闹,有大声朗读主席语录的,有嬉笑着打闹的,有围在一块叽叽喳喳不知道说什么的,她站在教室门口,停住脚步,直到梁爱勤推了她一下,她才踏进教室。
有同学发现了她,立时围拢了过来,七嘴八舌地对她表示关心。问候的话,这一路上她听过好几遍了,大差不差的都是那几句,便也耐心地回答。
而班里同学们的态度,比路上遇到的那些人,总体上来说,好了许多,也有不怀好意,意味不明的目光望向她,但绝大多数同学还是充满善意的。
很快,预备铃响,同学们纷纷回到自己的座位,在班长的监督下,大家齐声朗读着主席语录。
不多一会儿,班主任老师走进了屋里,一眼就看见了曲灵,朝她走过来,关心地询问了几句,曲灵连忙站起来一一回答,然后说:“谢谢李老师关心,我挺好的。”
李老师笑着朝她点点头,又勉励了几句,这才走上讲台,在讲台上轻敲两下,打断了同学们的朗读,说道:“我来说一下今天一天的课程安排。”
等同学们静下来,才又继续说:“上午,上一节语文课,一节工农业基础知识课,后面两节是劳动课,去修理咱们班的担当菜地,下午,大家都去小礼堂,矿区宣传部的领导会过来,讲一讲今年矿上招工的情况。”
这话一出,课堂上立刻响起了“嗡嗡”声,有同学举手,确认道:“李老师,矿上要招工了吗?”
李老师:“既然选择在这个时间开招工说明会,就说明矿里有招工的意思。”
而且,应该还是大规模的招工,不然也不会大张旗鼓地将所有初二毕业生都召集起来开会。
同学们的讨论声更大了,绝大多数同学们的表情都兴奋起来,他们可太幸运了,本来以为毕业之后得当一段时间的无业游民,没想到很快就能就业了。
李老师也没有扫兴,等大家的兴奋劲儿过去,才又重新敲敲讲台,说:“好了,具体什么情况,下午就能知道了,到时候再讨论也不迟。下面,开始上课。”
李老师是班主任,也兼任语文和思想政治老师。
曲灵按照李老师的指示,翻开了语文课本。刚刚轰动整个班级的招工消息并没有对曲灵造成影响,这次招工跟她无关,她是要上高中的。而且,她可以接父亲曲铁军的班儿,便是没有招工机会,只要初中毕业,就可以进入到矿上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