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应雨竹
她说:我离婚了。
兰双不相信, 却又不得不相信, 因为她的身边是小小的行李箱。
她说, 这是她在周家三年,为数不多的行李。
江枝的眼睛很酸痛, 也很肿, 她闭着眼, 感受眼罩带来的舒适感, 在兰双这里她可以毫不掩饰, 任由声音难听嘶哑,回答道:“是啊, 长痛不如短痛嘛。”
江枝说得好轻巧, 可是兰双怎么会听不出她声音里的哽咽和脆弱。
她心疼道:“我以为你是说赌气的话, 没想到你真的舍得离婚。我以为你这辈子都会认为周淮律是最好的——”
兰双说到一半,没再说下去。
从江枝和周淮律这段不公平的恋爱开始,兰双就兼顾了劝分大师和安慰大师,她看不惯周淮律对她的无所谓和敷衍,更看不得江枝痛苦。
所以每次她希望兰双和周淮律分手,却又希望周淮律能够对江枝好点, 至少不要让她难受。
就像现在一样,江枝的痛苦煎熬她看在眼里,实在是忍不了了, 兰双双手抱胸,她克制, 却实在忍不住又骂了几句:“周淮律真不是男人。你说他要是喜欢裴子舒坦坦荡荡的说出来,干嘛要背着你去见面,裴子舒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明明知道你们结婚了,非得插上一脚——”
“算了算了,不说他了。”兰双看着江枝戴着眼罩,唇色苍白,忽然就叹了口气什么都不说了,起身抱住江枝,手在她背后拍了拍,温柔安慰道:“别哭,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话虽如此,可是要忘记一个人,放下一段长达十年的感情,怎么可能说放就能放下?
她住在兰双的房子里,有家不能回,因为父亲不让。
亲情和爱情同时的抛弃让她的心情变得越来越糟糕,手机只有江远修发来骂人的信息,除此之外,没有一通周淮律的电话。她的心里拧成团,胃口也不好,吃几口就吃不下,提不起任何精神。
三天里她没有真正的睡过长觉,因为闭上眼就是周淮律,撑不住了就眯了会儿,睁开眼的那种落寞感比不睡还要强烈上几分,以至于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得病了。
兰双跟在她身边寸步不离,变着法子的哄她开心,但都没什么用。
离婚后的第四天,兰双从兰家回来后就支支吾吾的,欲言又止,道:“你心情好点了吗?”
她问的都是废话。
兰双的眼睛肿起,眼角下是淡淡的黑眼圈,她皮肤白,一熬夜眼圈就遮不住。
但江枝还是道:“好点了,到底怎么了?”
直性子的兰双,少有这种难言的时候,许久后她像是豁出去了,道:“既然你们都离婚了,我告诉你一件事。”
“我今天回家,听、听我奶奶说那天晚上裴子舒哭晕过去了,然后醒了后就要死要活的。你婆婆说怕她想不开,说让她先住在周家,等缓过这阵子再说。”
兰双说完,余光去看江枝。
江枝双目呆愣坐在餐桌,碗里的粥始终没有喝一口,这已经是她第四天对食物没有胃口了,她本来就瘦,现在离婚加失恋,让她整个人短短四天又瘦了五六斤。
锁骨突出,消瘦颓废,任谁来看都不敢相信眼前这位竟然是江家那位出了名的美丽大小姐。
江远修说过,如果能让她婆婆选择,周淮律的妈妈肯定更想选裴家那姑娘。
这些话就像是刀又扎了江枝的心。
她就这么看着兰双,张了张嘴,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脑子里只有一个问题,如果没离婚,裴子舒住进去周家,那么她会造出什么问题?
婚礼还能如期举行吗?
她不得而知。
在这一刻,她忽然庆幸自己先说了离婚。
主动放弃和被迫离婚,她还是会选择前者。
“枝枝?”
兰双轻声呼唤她的名字,引得江枝回神,兰双道:“那你接下来怎么办?”
是啊,接下来怎么办?
她总不能一直待在兰双这里,像个窝囊废。可是让她回江家,她也不愿意,江远修只会自私的要求她去找周淮律和好,认错、道歉。
当她听见周家收留裴子舒的时候。
她甚至不愿意留在香山澳,因为这里处处是他的痕迹,是周淮律的天下。
哪怕出街,或者打开手机刷刷时事,都能看见香山澳对他、对周家的随处报道。
那她能去哪?
她握着调羹,失神迷茫的应了句:“我也不知道。”
只要不在这里就好。
不在这里,她可以像孟浔那样,找个地方简单的过生活。她可以不去管周淮律和裴子舒,甚至不去想他们到底发展到哪一步。
可是她能去哪里?
江枝脑海里忽然想到了某个地方——
那是周家人最看不起的,却是最看重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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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花满天蔽月光,借一杯附荐凤台上——”
不远处传来《帝女花》的粤曲台词,随后响起梆子敲击的声音加快节奏,参杂了二弦的柔美旋律、锣鼓在调节节奏感、扬琴正在为这出曲目,加快节奏、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巷子一排老式地砖,墙角地下有些地方冒出青苔,几株杂草向上生长。行李箱的轮子转动,白鞋踩在古砖,沿着老式巷子一路往前走,距离戏腔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具有年岁有些老旧的趟栊门敞开,门把上两个大环,锁还是老式铁链穿过两个大环,开口处用锁头缠住,如今正耷拉在左边那扇木门处,门口两边有石墩,可以坐在这里乘凉。
沿着敞开的大门放眼望去,里面几根大木头搭建起来的戏台上,几个人正在排练。
戏台下,有位秃头老人正躺在躺椅上,手捧保温杯,优哉游哉的听戏,时不时的还指指点点:“妮子,帝女花你从小唱到大,今天怎么老唱不好?”
戏台上有个二十八九岁的女人,穿着短袖长裤,虚心接受指教道:“沙叔,我再试试看。”
话音刚落,她抬起头呼吸准备再尝试,眼神看向门口处,瞬间惊喜道:“枝枝?!”
这句枝枝,让秃头老人立刻转身。
戏台上的男女都往门口看去。
只见江枝站在石门槛外,浅蓝色牛仔裤搭配衬衫,腰身纤细,长发及腰,白嫩的手抓着行李箱的杆子,墨镜卡在巴掌大的鹅蛋脸上,红唇微扬,朝着戏台上的人挥挥手:“阿公。”
阿公,是禅城这边人喊外公的说法。
秃头老人终于反应过来,立刻放下手中的保温杯满脸笑意走上前,边走边用禅城本地话喊外孙的口吻道:“阿妹啊,你怎么不提前告诉阿公你要来啊,阿公去接你啊。”
陈沙说着已经走到江枝面前,眼神里是挡不住的疼爱。他捏了捏江枝的脸庞,哎哟了几声,然后顺手接过江枝的行李箱,这一提,差点没把老腰给闪了。
他有些尴尬:“怎么这么重?”
行李箱里面是她全部的行李。江枝莞尔道:“阿公,我打算在这里小住一段时间,收的衣服比较多。”
“你声音怎么这么哑,感冒了?”陈沙盯着江枝的脸左右两边看来看去,“喉咙发炎了是不是?”
几天几夜没有好好休息,她状态很不好,又哭了几天,声音听上去很嘶哑。她不想让外公担心,只能含糊点头,班社里的陈关帮忙提行李。
陈沙两手空空,带着江枝往里走去。
班社就是平时住的地,前面是戏台,从旁边穿过去,后面是一座大型的老式青砖房,这里一砖一墙都有年代感,中间的天井露天的,下雨还会洒雨点进来,两旁石砖铺路,中间是吃饭厅,有沙发电视,左右两边是东西厢房,各有四个房间,有木制梯子向上是二楼。
江枝小时候常来,二楼是陈沙特意留给她的小天地。
“你回来的巧,”陈沙开心的带着江枝去了二楼:“阿公前段时间比赛,拿到了奖金,给你买了张新的床,我想你办完婚礼应该要回门,他们那里的人娇生惯养的,肯定住不惯硬板床,我就给你买了软垫。”
他说完,刚好推开木门,二楼前面是客厅,后面才是房间。
客厅是石砖,带着好闻的青草味,和上次外公住院回来时不一样。二楼的客厅有新的沙发和茶几,往里走,推开了卧室的门,不止床和床垫换了,还有新的衣柜和梳妆台。
唯一不变的就是里面有个木箱,是她小时候玩的玩具,被陈沙珍惜的收藏起来。
“谢谢阿公。”
江枝笑着走进去,像小时候那样坐在床上蹦了蹦。
陈沙表面嫌弃,笑了笑说:“都多大人了,还蹦床,羞不羞?”
江枝轻哼了声,不理他。
他又开始自言自语:“其实我这几天还想打电话给你,让在办婚礼前来阿公这里住段时间。总感觉时间过得太快了,虽然你结婚很多年了,但是一直没办婚礼,阿公就总觉得你还是个小孩。”
他叹息:“等下个月办完婚礼,就真的是别人家的咯。”
他感慨道:“阿公还真的是舍不得。”
江枝坐在床上抱着枕头,开玩笑似的道:“那我要不离婚算了,不要让阿公伤心。”
“呸呸呸,好端端说什么离婚不离婚的,不吉利!”陈沙瞪了眼江枝,然后想起什么,道:“看你好像又瘦了,前段时间我得了赤嘴胶,我去给你泡起来,再杀只鸡炖汤给你喝。”
陈沙笑着说完,转身就走。
江枝坐在床上,看着充满外公爱意的房间,虽然她是忽然决定回来禅城的,但是现在看来,她的决定好像没有错。
这个世界上,也就剩下外公真心疼爱她了。
江枝起身,走到梳妆台前,看着镜子里锁骨突出的自己,抬起手,轻轻的把墨镜摘下来,双眼很红,像是过敏引起的结膜炎,但其实应该是哭到发炎了,眼睛下面也是肿的,为了不让外公看见她的气色不好,她甚至化了浓妆,但是眼睛还是很明显。
她抬起手,轻轻的摸了摸肿起的眼皮,总不能一直戴着眼镜,正考虑该怎么办——
“阿妹,你想吃走地鸡还是麻鸡啊——”陈沙忽然走了上来,抬起头就看见站在镜子前的江枝,她扭头,红肿布满血丝的双眼被陈沙看的一清二楚——
江枝忽然慌了,想去拿墨镜,故作轻松:“阿公,你下次记得敲门呐!”
“你眼睛怎么了?”陈沙上前,蹙眉看着江枝的双眼,见她低着头不说话,陈沙沉思片刻,道:“跟你爸吵架了是不是?”
江枝张张嘴,沉默片刻后,顺着这个理由嗯了声。
江远修经常和她吵架,陈沙也知道,或许对这个理由他能接受,毕竟陈沙有严重的高血压,江枝不敢赌他会不会被离婚这件事刺激到。
陈沙低头,若有所思。
江枝没看见陈沙的眼神,她不知所措。
下秒,陈沙上前抱了抱江枝,拍了拍她的背:“难怪戴着眼镜,你怕阿公看到笑你哦?”
“阿公不会笑你的。”陈沙哄她,像小时候那样:“阿公很开心你今天能回来陪我,你要是有时间,就在这里住久点,好好陪陪阿公。”
外公身上是老人最喜欢的花露水的味道,明明是在网络被人拿来当笑话的老人香水,但是江枝却觉得很好闻、很安心。
江枝把头埋在外公的肩膀,吸了吸鼻子,什么都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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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的时候,江枝还是吃不怎么下,但是为了不让外公看出她的异样,只能硬着头皮吃了小半碗,好在陈沙并没有继续给她添饭,只是把赤嘴胶熬的汤给她装了一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