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应雨竹
“阿公吃饱了,去前面看他们排练,下个月就要演出了,不能耽误。”陈沙叮嘱她:“吃不下就多喝点汤,赤嘴胶很贵,要差不多两万块,你别浪费了。”
江枝故作轻松的嗯了声,直到陈沙离开后,她才把碗放下,随后下意识的打开手机看信息。除了兰双问她是否平安到达,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消息。
她讨厌这样的自己,也告诉自己,既然已经离婚,决定放下就不要再去想,再去期待。
婚内的时候他都没有给的关心。
离婚后怎么可能会给?
她摁灭手机,不想再去因为他影响胃口。
只是下一秒,前面的戏台忽然发出尖叫惊到江枝。
她立刻起身,踩下天井抄近道往前面戏台走去。
戏台上扮演丫鬟的小女生扭到了脚,疼的眼泪直掉,陈沙蹲下来抬起她的脚仔细看了看,嘶了声:“怎么这么不小心,都错位了。”
江枝踩上台阶,低头一看,果真是肿了好大一截。
“赶紧送她去医院。”
陈沙对着陈关道:“送完就回来,别耽误了排练。”
陈沙是个老顽固,陈关也不好说什么,倒是江枝,她正愁没什么事情可做,便主动道:“把车钥匙给我吧,我送小舟去医院,你们留在这里排练。”
陈沙看了眼江枝,也没反对:“也好,你去送吧。”
从医院回来已经是两个小时后。
刚进门就听见陈妮的唱腔,江枝扶着小舟进去,给她上了药酒后就去找陈沙。
戏曲讲究的是配合、大到唱腔、小到眉眼的传达、眼神的沟通、小舟虽然饰演的是其中的丫鬟,但是缺少她,陈沙皱着眉头,总觉得哪哪都不满意。
江枝倒是看的有滋有味,她干脆就坐在陈沙的躺椅上,静下心来看这出粤剧。
这出帝女花讲述的是崇祯皇帝的长女长平公主,以及吏部尚书周兴之子周世显的悲情爱情故事,随着扬琴的加快,伴随着陈妮的那句戏腔唱出:“帝女花带泪上香,愿丧生回谢爹娘。”
帝女花要完整的唱完整场,需要三个小时。
这次,陈沙难得没有喊停,任由陈妮他们唱。
随着梆子敲击、锣鼓响起,二弦优美的调子响起,帝女花的故事也在唱腔和眼神中体现出来,不知过了多久,陈妮倒在陈关的怀里,宣告了这出帝女花的结束。
外公笑她:“那么喜欢看?”
江枝猛地回神,才发觉,帝女花已经唱完,他们都已经下台去洗漱了,而她坐在陈沙的躺椅上,自己都没发现,她竟然能心无旁骛的看完这出粤曲。
陈沙捧了花生和小酒上前,挪了张板凳坐在江枝面前:“陪阿公喝点小酒,聊聊天。”
“你血压高,还每天喝酒。”
“人生在世,那么多规矩干什么,喝死了就喝死了,喝不死第二天醒来又是一条好汉,”陈沙丢了颗花生在嘴里嚼了嚼,道:“心里藏着事,会得心病,不能说的话,就用酒送下去。”
江枝看了眼陈沙。似乎是在琢磨他的这句话,然后低下头,端起酒浅浅的抿了口,白酒是辣的,刺激到喉咙跟火烧一样。
但是酒入肚的瞬间,头是发麻的,很短暂的爽快。
酒杯放在桌子上。
陈沙忽然问:“姓周的,他知道你来了这里吗?”
江枝顿了顿。
她该怎么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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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
美国高层住宅内,这里是出了名的安保环境好的富人区。
落地窗前,男人长身而立在深灰色的地板上,面色冷峻,眉头微微蹙起,随后单手解开袖口,许特助走到身后,边替周淮律捏住衣角,方便他脱去西服,边重复刚才那句话:“王妈打电话给司机,说是太太已经一个星期没有回家了。”
许特助把脱下来的西服搭在手腕处,然后把怀表解下来,小心翼翼的放入高级丝绒的软盒里。不怪他轻手轻脚,但凡他稍微醒目点,都知道这个怀表价值不菲,他需要从秦朝时期开始攒钱,不吃不喝,才能拿下那条链子。
“少爷,太太是不是生气了?”
许特助适当提醒他:“或许是太太觉得少爷您总是出差,毕竟婚期快到了。”
周淮律踩着拖鞋走到了办公桌前,当他坐在黑色真皮椅上时,他才无甚所谓道:“不用管,过几天婚礼要开始忙她就会回来。”
许特助只能沉默,他们夫妻之间的事情,他不好说什么,随后又记起一件事,理应要汇报道:“裴家的小姐住进了老宅,是老太太觉得怕她想不开,让她住进去的。”
周淮律拿起文件翻了翻,剑眉蹙起,也不知是因为说的那件事,还是文件里某些地方不满意,他将文件合起来,对着许特助道:“把非遗的文件拿给我。”
许特助立刻上前,从众多的文件中精准抽出一份文件。
“你刚刚说什么?”他边看文件,边问。
许特助已经习惯了眼前的人这样,他总是对别人的话不甚在意,需要你反复叮嘱他才会把这些事情记在心上,甚至工作多起来的时候,他都需要反复叮嘱周淮律签字,他才会落笔。
不过许特助倒也能理解,毕竟他每天的工作几乎是超负荷的,偶尔累到凌晨通宵,第二天还去开会,国内外两头跑,若是周家还多个一儿半女的,周淮律也无需如此忙碌。
许特助将刚才的话重复,只听周淮律道:“老太太开心就行。”
许特助跟在周淮律身边那么些年,怎么会听不懂这句话的话外音,开心就好,不是真的希望你开心,而是别白白好心给出去,反倒受累折腾到了。
毕竟裴家——
周淮律吩咐道:“下个月的行程空出来一天给非遗这个项目。”
许特助被打断思绪,立刻应了声,拿起ipad在满满当当的行程里扫了眼,最终定格道:“下个月只有一天空期,是之前太太说要试婚礼西服的,是改别的行程,还是——”
“就这天。”
周淮律几乎没有犹豫。
而许特助道:“好的,那我就按您平时穿的西服尺寸给管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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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禅城的第二周,江枝胃口比刚离婚时稍微好些。
陈沙会变着法子的给她做早午餐,她吃完后就会躺在陈沙的躺椅,看他们在戏台上排练,听听粤剧,缓解噪杂的心情。
只是到了晚上,还是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江枝觉得吃好,喝好,还要睡好,才能是彻底放下周淮律的表现。
于是她为了让自己晚上能够安心入睡,开始包揽了班社里的早午晚餐,开始时,大家还会碍于表面功夫夸夸她,但是两三天吃完后,真的不耐饱,因为江枝做的饭菜,不好吃——
于是江枝就在戏台下给班社里的人打下手,端茶倒水,什么活儿都干。
陈沙看不下去了,又看了眼崴脚到现在都没好的小舟,脑子想到什么,忽然顿住了。
正好,他们刚好唱完,江枝又上前,给陈妮递了毛巾让她擦汗。
陈妮接过道谢,然后笑着道:“你去歇会儿吧,陪着我们忙前忙后忙一天了。再忙下去,我估计你都会唱了。”
陈妮是外公陈沙捡来的孩子,跟着陈沙姓,也是他一手培养出来的旦角。
江枝不敢应,她连续看了两周,的确有些动作和台词都能记得下来,她笑了笑没说话,陈妮又道:“不过看看就好了,学唱戏也没什么前途,有企业想要把这里收购弄成非遗街,到时候都不知道这个班社该怎么办了。”
江枝有些惊讶:“什么时候的事啊?”
陈妮笑了笑:“没有,我乱说的。”
她笑着转身离开。
下一秒,江枝就听见外公道:“阿妹啊,过来。”
江枝立刻跑下戏台,走到了陈沙面前,道:“阿公。”
“我看你忙前忙后闲不下来,”陈沙笑笑道:“反正你还没那么快走,这样,你帮阿公一个忙。”
江枝微微愣住,看着外公,好奇道:“什么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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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公,这、我这样真的可以吗?”
江枝看着镜子里穿着粉白色粤剧服,袖口垂下,脸上被小舟涂满了粉白色颜料,两边发丝盘起,珠宝点缀,发冠戴在头上,是正儿八经的粤剧小旦的妆造。
她看着自己,都忽然觉得有些陌生,唯独那双眼睛,眼尾微微上翘,像狐狸眼,却又比狐狸眼要温柔上几分,如秋水雾雾般的小狐狸眼,是江枝特有的。
“相信自己。”
陈沙拍了拍江枝的肩膀:“下个月,你替小舟演出。”
“我——”
江枝正欲开口,陈沙却笑着道:“唱戏可不轻松。”
言外之意,就是唱到累了就能好好睡一觉。
江枝忽然就沉默了,原来她这么忙碌的目的是想让自己睡个好觉,外公都知道。
她顿了顿,再次抬起头看向镜中的自己,然后她学陈妮那样,抬起兰花指,倏地笑了:“阿公,我妈以前也这样唱粤剧吗?”
陈沙提起陈丹,眼里是惋惜,亦是不舍,却又感慨:“你妈是旦角,也就是粤剧里的主角儿,她唱戏有天赋,你现在演的是小旦,就是给陈妮打打下手,和你妈可比不了。”
外公在偏袒妈妈,江枝忽然就笑了。
“对对对,就是这样,兰花指法、青衣步、眼定格、跟着梆子走——”
江枝在戏台上,听着粤曲,跟着陈沙的指导,身临其境的感受着粤剧带来的文化熏陶,她在这一刻,什么都忘记了,脑海里只有:兰花指法、青衣步、眼定格——
她仿佛回到了小时候,看见陈丹在书房里,走青衣步手拿折扇。那时候她不懂,现在她站在戏台上才明白,妈妈是在偷偷怀念,曾惊艳四座的自己。
唱戏的确很累,江枝在那天晚上睡了个好觉。
接下来的两周时间里,她没有心思没有空闲和时间去想、去怀念周淮律,因为每天睁眼就是在戏台上数自己的脚步,在镜子里看自己的神态。
“明天就要演出了,大家别紧张,和以前一样就好。”陈沙走到江枝面前,慈祥的笑了:“阿妹,放宽心去唱去走、明天只是友情演出,不比赛,没有输赢,别有压力。”
因为明天要演出,所以陈沙晚上放了大家的假,班社里难得晚上安安静静的,只剩下隔壁舞狮馆的人在柱子上跳来跳去,日复一日的排练。
这一条街是老巷子,也都是老手艺人,左边是舞狮馆,右边是木雕老手艺,巷口是手工鲁班锁,巷尾是柳编,所以,没人嫌排练粤剧吵,到了夏天闲下来时,这条街的人,也会坐在门口的石墩子,拿着草扇吹风看一出粤剧。或者看一出舞狮。
江枝穿着亚麻长袍,背靠着青砖,坐在二楼走廊的石砖凳上,仰头看着月亮发呆。
她伸出手捋了捋自己的发,及腰的长发已经稍微剪短,烫成了波浪卷,她其实一直都很喜欢卷发,看上去自信明媚。
但是她为了他,不得不自欺欺人,留着累赘的及腰长发。
穿着七年不变的白色长裙。
她佩服之前的自己,如今回头看,竟觉得荒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