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澄昔
程知阙走到她身旁,嘴里衔着烟,单手握住她溅了泥点的脚踝,借了些力气给她。
他掌心冰凉,天气又炎热,这种冷暖交替的温差让她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汗毛随着竖起来,根根分明。
付迦宜头始终低着,透过向上飘散的一团白雾,试图看清他的表情。
她轻喃一句:“……程知阙。”
去马赛那天,他说可以对他直呼其名,可相处这么久,她从没这样喊过他。
突然改了称呼,既拗口又顺口,属实矛盾得很。
程知阙稍稍抬眼,面上没什么太大变化,依旧带笑,“什么事?”
想说的话即将脱口,付迦宜临时变卦,换了个干巴巴的话题:“……佛门重地,不允许吸烟。”
程知阙当真顺她的话往下说:“我不信佛,自然没什么禁忌。”
“既然不信,为什么还愿意陪我过来?”
“来充当你的底气。”
类似的话再次从他口中讲出,付迦宜仍能品出一丝感动意味,但她不是前两天的她,自然牵扯出不同回应。
她话里有不自知的赌气意味:“其实我自己也可以试着给自己底气。总欠你人情,一次又一次,我还不起。”
程知阙说:“无所谓欠多少人情,我不会找你还。”
“如果我非要还呢?”
“迦迦,我教过你。别钻牛角尖。”
和程知阙分开后,付迦宜回厢房换了双鞋,坐在禅凳上,对着香炉里燃着的老山檀频频走神。
她想不出他究竟是以什么样的心态亲昵喊出这声“迦迦”,顺其自然,蛊惑人心。
付迦宜懒得再去琢磨,瞧着时间快到了,穿戴整齐到主殿敬香。
付迎昌和周依宁刚到不久,并排站在那,轮流回付晟华的话,言谈中规中矩,不像一对已经陌路的夫妻。
主殿中央一尊金身佛像,堂前香炉里积了不少香灰。
付迦宜站在立柱旁,余光看向身边的程知阙,他手里拿一整根线香,谩不经意地点燃,举手投足有敷衍的颓唐感。
程知阙不信佛,对此毫无敬意,她甚至有理由怀疑,他肯出现在这单纯是为了陪她。
中途,付迦宜上完三炷香,觉得胸口发闷,以想抽签为由,独自去了偏殿。
偏殿这会没人,她走到案台前,拿起竹筒,象征性地晃动几下,随便抽出一支签条。
没来得及细看,听到似有若无的脚步声。
程知阙过来了。
熟悉的气息越靠越近,付迦宜下意识屏了下气,听到他问:“在想什么?”
她有一瞬间恍惚。
之前几次相处,程知阙好像都问过这问题,但其实他很清楚她的想法,只等她自己讲出来,或者说,等她自投罗网。
付迦宜心里那份不甘被渐渐放大。
她将抽到的签条放在案台上,仰起头,轻声喊他:“程知阙。”
回答她的,是沉静一声“嗯”。
付迦宜不想继续拐弯抹角,几分直白地说:“我其实在想,如果一个人对另一个人产生了好感,会不会想跟她更近一步?”
她将现有的全部筹码摊到赌桌上,孤注一掷,赌他的回应。
她不相信自己在他那真没博得一丁点的好感。
程知阙盯着她看,目光深不可测。
无声对峙数秒,他突然迈出两步,节节逼近,手撑在她身后的案台上,将她虚圈进怀里。
他动作来得太突然,付迦宜上半身向后仰,掌心抵在台面,手腕不小心撞到放在边沿的竹筒。
竹筒猛地掉下去,签条噼里啪啦四散一地。
近在咫尺的距离,呼吸相互勾缠,她心脏砰砰乱跳。
主殿一墙之隔,付迦宜隐隐听见付晟华和住持的交谈声。
佛堂清净,她随他一起百无禁忌。
他兴致不减,就着这站姿低头看她,“既然想说清楚,就不能把话讲得这么模棱两可。迦迦,不如你告诉我特指哪方面。”
程知阙凑得更近,温热气息洒在她耳后那块敏感皮肤上,强势到不容拒绝。
他低笑一声,在她耳边问:“比如这样的更近一步?”
第14章
离开马赛, 回?巴黎那天晚上,将付迦宜送到她朋友的学校,程知阙支开司机, 到?香榭丽舍大道的商业繁华区见好友徐淼。
两人是大学室友, 本硕博都读的计算机。
程知阙读博不?到?一年?,从七大辍学, 和另一个好友克鲁斯成立了一家互联网公司,专攻IT领域的无线技术。
徐淼那会还没毕业,选择技术入股, 成了权重稍低的第三位合伙人, 趁闲暇时间过来帮忙。
公司初见雏形,从破旧狭小的单间,一步步搬到?月租金十万欧的CBD写?字楼, 只用?了两年?多。
这几年?互联网行业慢慢兴起, 加班加点是趋势,也是常态。
例会开到?一半,听助理说有贵客在等, 徐淼猜到?是谁,临时叫停了工作,赶回?办公室,看到?程知阙翘腿坐着,面前摆两个加了冰块的威士忌杯和一瓶藏酒。
徐淼用?湿毛巾擦手, 坐到?对面, 给自己倒了杯酒,“来了怎么也不?提前打?声招呼?”
程知阙笑了声, “知道你忙,就不?浪费时间跟你约见了。”
“得了, 少跟我装,还不?知道你,见我肯定是临时起意。”徐淼含笑打?趣完,回?归正题,“说实话,我没想过有朝一日你还愿意到?这来。”
程知阙不?以为然,“个人恩怨,跟地?点和环境无关。”
“也是这个道理。”徐淼叹息一声,“不?过你能?这么想,克鲁斯可不?见得。”
他们三人中,论能?力和前瞻性,程知阙一直是打?头阵那个。
去?年?年?初,克鲁斯以融资为由?,趁程知阙陪母亲在马赛养病期间,私自转让了他授权给公司的两项个人专利——蓝牙芯片植入和CPU多核储存,致使一段关系分崩离析。
程知阙走后,克鲁斯做完股权回?收,将他的办公室改成储物间,陆续用?各种理由?换掉了他的人。
为这事,徐淼没少和克鲁斯吵,知道无论怎么吵都无力回?天,不?再浪费口舌,只静观其变。
坦白讲,徐淼一度觉得程知阙会睚眦必报。
即便他对任何事都满不?在乎,也不?代表能?轻易容忍这份暗亏。
但他什么都没做。
起初徐淼以为程知阙是因为顾念兄弟情,后来才发?现,他这人哪有那么重情,只是单纯懒得计较罢了。
钱财和地?位对他来说不?是第一要位,能?用?这点东西看清一个人,不?是亏本买卖。
给对方过多的出场戏份,只会浪费自己时间。
见他迟迟不?作声,徐淼识趣地?没再提过去?的事,直接转移了话题:“对了,听庄宁说,你们前段时间碰面了。”
程知阙拿起空酒杯,食指转动?里面的球形冰块,懒洋洋地?“嗯”了声。
徐淼问:“你那个暂时不?能?多说的计划进行得怎么样了?”
程知阙说:“还算顺利。”
“如果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及时通知我。”
“你上次已经帮过我了。其余的事我自己能?解决。”
到?付家应聘家教前,为了不?出差错,程知阙篡改了一部分简历内容,抹掉中途辍学那段经历,借用?了徐淼朋友的在读博士身份。
徐淼说:“虽然不?知道你现在具体在做什么,不?过我多少能?猜到?这事跟你母亲有关。别的话我就不?多说了,提前预祝你成功。”
程知阙淡淡一笑,举杯朝他晃了晃,“借你吉言。”
徐淼笑说:“不?是,你拿一个不?装酒的杯子在这敷衍我呢?光看我喝,你自己倒好,滴酒不?沾。”
“开车了,等等要去?接人。”
“交女?朋友了?”
“以我现在这种状态,谁跟了我,只会朝不?保夕。”
徐淼说:“克鲁斯虽然跟你较着劲,好在良心未泯,把你手里那些原始股按融资价估值回?收,是笔不?小的数目,养家糊口简直绰绰有余。”
程知阙说:“不?是钱的问题。”
“那我懂了,你指的是心态上的转变。”
徐淼大概能?猜得到?。
比起谈情说爱,程知阙目前有重要百倍千倍的事要做。
一个经历太多却不?乱于心的人,内里漠然寡义?,很难再热衷于风花雪月,都是泡影。
从写?字楼离开,程知阙回?到?车内,看到?储物格里放着一个连着耳机线的iPod,自然而然想起了这东西的主人。
计划里的确有一小部分是关于付迦宜的,但并不?打?算走捷径,利用?她做任何实质的事。
决定用?家教身份做局进付家,他预料到?每一步,唯独在她这出了意外。
程知阙大概清楚她的处境,因为清楚,所以站在为人师者的角度对她关怀备至。
只是没想过小姑娘会对他动?别的心思。
最开始多少觉得有趣,偶尔逗弄两句,时间久了,见过她太多的矛盾面,也就渐渐没了戏谑的心思。他认真?教她课本内容和为人处世,也教她不?扬喜怒、直面嗔痴。
她太聪明,一点即透,时不?时举一反三,将学到?的东西用?在他身上。
她生病那次,在睡梦中无意识地?轻蹭他试探温度的手心,依赖感十足,像只萎靡的猫。
在不?上不?下的节点,程知阙第一次发?现,对她不?是没有恻隐和私心。
他不?太能?见得她受委屈或不?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