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澄昔
医院门口立一尊保罗里歇尔的白色石膏雕像,旁边是个许愿池,喷泉里的水流由四角聚集到中央,汇成?一条水幕,层次分明?。
付迦宜忽问:“程知阙,你有硬币吗?”
“要多少?”
“借我两?个就好。”她朝他?伸出手?,掌心向上?摊开。
程知阙低头扫一眼,挑眉,“外套口袋里。自己拿。”
付迦宜只好向前半步,右手?伸进他?黑色风衣口袋,摸到裹糖的琉璃纸,顿了顿,又往深处寻,掏出两?枚2欧的硬币。
她面对许愿池,将硬币接连扔进水池里。
程知阙问她:“许的什么愿?”
付迦宜没第一时间回答,而是问:“从小到大,你有许过愿吗?”
“没。我不热衷玄学寄托。”
这答案在意料之中,付迦宜笑了笑,“我就知道是这样。你太理智了,信这个反而会很奇怪。”
“这么了解我?”
“不了解……由客观事实推理出来的而已。”停顿几秒,付迦宜又说?,“其实我也不信,但人总要有点寄托——我希望方叔健健康康,别再沾染疾病了。”
她亲缘向来跟纸一样薄,走得近些的,基本都是没有血缘关?系的身边人。
之前阿伊莎因?病离世,即便她再如何故作坚强,也不想再重蹈覆辙一次了。
短暂无言,程知阙问:“刚刚不是抛了两?枚硬币?另一个愿望是什么。”
付迦宜说?:“不想身边再有人离开,希望他?们可以长长久久地陪着?我。”
她不经?意间的一句话,程知阙应与不应其实都无所谓,说?点好听的话回应自是锦上?添花,但他?什么都没说?,目光沉静,像深不见底的暗礁。
付迦宜没太在意,事了拂衣去?,和程知阙原路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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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二十分钟前,涂安娜来病房探望,顺便将程知阙请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她跳过旁敲侧击的寒暄,直奔主题,问他?徐淼近期过得如何。
她和徐淼通过程知阙相识,今年二月份订完婚,两?人因?为一点小事各不相让,断断续续冷战了小半年,期间联系的次数屈指可数——彼此都处在事业上?升期,每天忙得脚不着?地,又是异地,自然连近况都无从知晓。
程知阙向来不掺和他?们这对准夫妻的家务事,不咸不淡地睨她一眼,要她自己去?问当事人,他?从不做传话筒。
知道从程知阙嘴里套不出什么话,涂安娜也没放弃,试图打感情牌,笑说?:“徐淼是你好兄弟,我难道就不是你共患难的朋友吗?程,你可不能区别对待。”
其实说?共患难偏重了点,但那段时间她和程知阙确实共同经?历了一些事情——
前年,涂安娜被家人从巴黎大学医院调到马赛这边的医院镀金,刚入职没多久,胸外科接待了一位重症的中国病人,叫程闻书,是程知阙的母亲。
程闻书左右不过四十几岁,即便枯瘦如柴,也隐隐能瞧出岁月不败美人的痕迹,不治疗时便捧一本书看,双手?有几块硬茧,像长期劳务所致。
这对母子给她的印象太深刻,倒不是因?为长相和性格,而是因?为举止。
程闻书病情一再加重,入院太迟,早已过了最佳诊疗期,只能靠保守用药勉强维持,但起不到太大效果?,说?白了就是无用功等死。
她跟程知阙聊过这情况,现阶段法国医疗水平的确不低,但没医保傍身,每天不断消耗药材,各种杂七杂八的费用加起来,和直接烧钱没有任何区别。
程知阙明?知如此,仍甘愿花钱如流水,比起听天由命,更像在用这种方式争分夺秒地铺一条向死而生的路。
涂安娜终究不忍心,到院长办公室请求同是胸外科出身的父亲出山,帮忙多撑了一段时间。
在医院耗了几个月,程闻书油尽灯枯前,程知阙办理了出院手?续。
后?来她听徐淼说?,程知阙用高出市场两?倍的价格在峡湾紧急购置一套私宅,断了所有通讯方式,安心陪母亲静养。
这两?年涂安娜跟程知阙偶尔会有联系,但也仅限线上?,时至今日才算又见一面。
她找他?过来,一是为了打听徐淼,二是为了叙旧。
回过神,涂安娜收敛笑意,又说?:“我本来还以为,你这辈子都不会再来马赛了。”
程知阙说?:“又不是什么是非地,该来总归要来。”
“为了陪我昨天见过的那个女?孩子?”
程知阙没否认,“也不全是。”
“能看出来,她满心满眼都是你。”涂安娜很好奇,“所以,你打算什么时候真?正坠入爱河?”
这话题没什么营养,程知阙懒得搭腔,从座椅上?起来,“走了。有时间再聚。”
离开涂安娜的办公室,路过走廊吸烟区,程知阙径自走过去?,原想抽支烟,发现烟盒被落在了车里,他?手?伸进外套口袋,摸出一颗果?汁软糖。
程知阙不怎么爱吃甜食,那阵子陪程闻书住院,为了戒烟,便用这东西做替代品,渐渐成?了习惯,出门时总会随身携带两?颗。
甜味在口腔化开,腻得他?蹙了下?眉,无端想起从前。
程闻书早年在勃艮第找了份看守铁道口的工作,收入稳定?,做起来也轻松,97年铁道自动化改革,陆续辞退了做这行的工人,不少人成?了无业游民。
长期风吹日晒,有害气体和粉尘进到肺部,程闻书体弱,落下?了病根,慢性病无法根治,是个无底洞,需要用大笔钱去?填。
上?学期间,程知阙靠帮人做项目拿分成?,后?来胃口随经?验增大,选择辍学开公司单干,赚的是原来的成?百上?千倍。
连轴转的那几年,他?已经?不记得自己究竟赚过多少钱,数字一样淌水过,其实没什么实感。
有人出现在走廊,脚步声突兀,打断了思绪。
程知阙没回头看声源处,掀起眼皮,站在落地窗旁往远眺,熟悉的纤细身影出现在视野范围内。
付迦宜迈过人行道,远离酒店方向,快步朝这边走。
一颗糖在嘴里融化,他?敛回目光,没在吸烟区逗留,到楼上?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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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医院门口的许愿池回来,或许是心理安慰起到一定?作用,付迦宜如释重负,连同胃口也好了不少,午饭多吃了小半块沙朗牛排。
病房斜对面有间单独的休息室,里面基础设施齐全,平常不对外开放,涂安娜特意叫人送来了钥匙,把房间留给他?们使用。
付迦宜原本不太好意思承这份情,见一旁的程知阙没什么反应,也就欣然接受,从食袋里翻出两?盒洗净果?切,打算到休息室待会。
房门隔开了外面的消毒水味,付迦宜顿时觉得鼻子舒服了些。
靠墙位置摆张单人床,地方太小,不够两?个人腻在一起,她没躺过去?,和他?坐在沙发上?闲聊。
付迦宜倾身去?开食盒的环保盖,听见程知阙说?:“等等庄宁会过来一趟。”
她正忙着?做手?头的事,动作一顿,差点没反应过来,“……嗯?”
“他?那边有个厨师,之前专做营养餐,帮忙调配了一系列食谱,晚点送来。”
程知阙徐缓讲完,从她手?里接过食盒,帮忙打开,顺便将叉子递给她。
付迦宜叉起半颗草莓,送到他?面前,露出一抹笑,“程老师辛苦了,谢谢你愿意为方叔的事费心费力。”
足够细致,足够体贴。
他?原本无需做到这程度,毕竟是份外的事,也并非职责所在。
程知阙低头扫一眼,没用手?去?接,嘴角凝笑,“这谢礼未免显得有些敷衍。”
付迦宜弯起眉眼,“那你想要什么谢礼……直接喂你好吗?”
“听起来是个好主意。”
付迦宜原是一时口快,随便开了句玩笑,他?语气中肯得像在褒奖,仿佛真?对她的提议感到满意。
她手?掌撑住沙发靠背,稍微挺直身体,跪坐在他?腿间的空位,将草莓递到他?唇边。
程知阙今日似乎兴致不太高,跳过调风弄月的高深暧昧,单手?环住她腰身,就着?这动作咬住草莓,等咽下?后?,吻了吻她的嘴唇,轻碰一下?,很快远离。
鼻息间隐约有股草莓甜香,尾调散在空气中,转瞬即逝。
这个吻不如前两?次激烈,却有黏稠的温存意味,付迦宜整颗心脏软下?来,胳膊搭着?他?肩膀,又向前靠近一些,将自己完全融进他?怀中。
半坐不坐的姿势,身体摇摇欲坠,只能靠依赖他?取得平衡,这举动更趋向于?撒娇。
隔一层薄薄的衣料,程知阙轻抚她的背部,低笑出声:“怎么突然这么主动?”
付迦宜在他?颈间蹭了蹭,语调很轻:“你喜欢我这样吗?”
“和你有关?,哪样我都不会反感。”
他?的张力永远在线,松弛有度,常在鱼水之欢的界限边缘徘徊。
付迦宜从前没有过类似的体感,也是近期才发现,原来情话输出不止有让人心情愉悦的功效,甚至会调动体内每根神经?,产生不具象的晕眩感。
付迦宜掀了掀嘴角,安静待了会,片刻才说?:“其实我还是有点担心。”
“担心什么?”
“方叔的身体。”她补充说?,“很怕再出什么事端。”
“肺部有炎症需要定?期复查,谨遵医嘱基本不会出什么太大问题。”
“光是这样就可以了吗?”
“久病成?医,我的经?验虽比不上?专业人士,但比大多数普通人丰富。”
想起他?母亲的病,付迦宜不自觉地共情,抱他?抱得更紧。
盛夏午后?绵长,瓦蓝色纱帘透出柔和日光,线条直射在木质地板表面,阴影云迷雾罩。
付迦宜对着?窗外发呆,眼下?气氛太好,想让时间永久定?格也不为过。
半小时后?,庄宁拿着?食谱蹑手?蹑脚进来,刚好瞧见这一场面——
付迦宜侧躺着?,头枕在程知阙腿上?,身上?盖了件男士风衣,呼吸均匀,明?显已经?睡着?;程知阙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她的肩膀,像在哄睡。
坦白讲,认识这么多年,他?从没见程知阙对谁这么温柔过。
屋子里安静得只剩下?钟表走针的“嘀嗒”声。
庄宁刻意放低音量:“阙哥……”
尾音还没落地,程知阙一记不冷不热的眼神扫过来,示意他?先?别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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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方出院那日,付迦宜备了份不算特别贵重但看起来又很体面的礼物,准备当面送给涂安娜,以表谢意。
她有意想叫程知阙陪着?一起去?找涂安娜,转念觉得这样做反而尴尬,索性一个人拎着?购物袋,出现在楼下?胸外科的单人办公室。
涂安娜刚结束一台中型手?术,脸颊有明?显的口罩勒痕,整个人有气无力地瘫在椅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