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之遥
辛勤抬头看看她,说:“不会的,只要血糖控制好,一型患者的伤口愈合速度跟其他人差不多。”
凌田扯嘴角笑了下,没说什么。
辛勤低头收拾着那支喷雾和创可贴,把它们装进袋子里,说:“你很介意这个病……”
像是个问句,又好像不是。
“肯定介意啊,”凌田猜他大概又要鼓励她了,打断他玩笑道,“你说我是科技增强人,但我还是很弱。歌里唱那些杀不死我的终将使我更强大,但我还是希望它一开始就别来杀我吧。”
话说出口,她意识到一个事实,她一直不确定他是什么意思,但很多时候又能感觉到他对她的喜欢。是否存在一种可能,最显而易见,却又一直被她视而不见的可能,他喜欢她,但是介意她是个病人。他年轻,健康,虽然因为人品和专业素质,不会像其他人那样看待她的病,但是以后呢?他当然可以说,只要控制得好就没关系的,但她真的可以做到他的期待吗,如果她做不到怎么办?到了那个时候,疾病是否也会被视作是她犯的错误,就像一种改不掉的恶习?她是否得再听一遍宋柯说过的话,我不能不为以后考虑?
他们打车回去,一路都没怎么说话。他还是送她到她家楼下,但两个人都感觉得到,有些东西似乎变得不一样了。
凌田说:“谢谢你,辛医生,帮了我这么多忙,还请我吃饭。”
辛勤说:“不用谢,应该的。”
“再见。”
“再见。”
告别之后,她走进楼道里。
他在那扇铁门合上之前伸手扶住了,但也只是站在原地听着她拾级而上的脚步声,以及二楼开门关门的声音。
直到一切安静下来,感应灯暗了。他终于还是松了手,看着门吱呀关闭,然后转身离开。
那天夜里,凌田洗漱,打针,在书桌前画了会儿画才上床休息。她关了灯,蜷身看着手机,打开微信找到与辛勤的聊天记录,是想说些什么的,但对话框里光标闪动,一个字都没打出来。
她退出,去刷朋友圈,大学里的同学有的旅游,发着九宫格的风景照,有的已经上班,转了公司的软广出来,甚至就连唐思奇,她也觉得没法说自己现在想说的事。
所幸,她看到艾慕,也在朋友圈发了一条公司广告:代理公司注册,税收优惠园区,代记账按业务量包月收费,注销、变更、知识产权、财税咨询按次收费。
她静静笑了,至少她们都努力开始了自己的生活。
她发了条信息过去问艾慕:【这段时间怎么样啊?】
艾慕很快回:【还行,没再进医院。】
凌田在黑暗中又笑了,这大概是只有她们懂的黑色幽默。
她继续打字:【想问你个事。】
艾慕:【什么呀?磨磨唧唧的。】
凌田:【我们这样的人要是谈恋爱会怎么样?】
对面沉寂片刻,发了语音通话的邀请过来。
凌田接了,听见艾慕说:“你算是问对人了,很多一型都想好了自己过一辈子,尤其是小时候就确诊的那种,我倒还真谈过。”
谈过,光是这个时态就已经剧透了结局。
艾慕停了停,语气淡淡地往下说:“那是大四快毕业的时候,跟一个同学。我俩其实互相有好感很久了,他挺腼腆的,终于鼓起勇气约我出去,我也终于鼓起勇气答应了。两个人一起吃饭,看电影之类的,就那些谈恋爱都会做的事,其实也没什么特别,但就是觉得好快乐呀。
“大概这么过了一两个月吧,正式确定关系之前,我告诉他,我有一型糖尿病。他说没关系的,这才多大个事呀。我当时感动得要命,觉得自己好幸运,遇到这么好的一个人,愿意包容我的一切,好的,坏的。
“但是后来,处了一年多吧,还是被断崖式分手了。突然有一天,他对我说,他仔细考虑过了,他父母不可能同意他找一个有慢性病,而且影响生育的对象,他没法跟家里人交代。我那时候难过得跟什么似的,甚至开始觉得得这个病就是自己的不对,还想去找他努力挽回,说我会好好控制的,到处找论文,找病友的例子给他看,想让他相信一型遗传概率不大,也不是说就一定不能生孩子……
“当然,没挽回成功,人家早都想好了,说什么没法跟家里人交代也只是个借口而已。刚开始激情在那里,什么都可以无所谓,过后冷静下来就知道不行了。虽然开始交往的时候,我就已经做过思想准备,但那时候还是好难过啊,发现原来人性真的经不起推敲,原来我期待过的一切都只是一个笑话而已,原来人家说的爱情只有三个月保质期,千真万确。”
凌田静静听着,直到艾慕停下来,忽然问她:“你为什么突然打听这个?谈恋爱了?”
“没,我就问问。”凌田回答,声音闷闷的。
艾慕轻轻笑了,说:“其实现在谁不孤单呢,得了这个病也不是没有好处,不用吃爱情、生育、婚姻的苦。”
凌田也笑了,直觉是另一个只有她们懂的黑色幽默。
辛勤隔了几天才又听到凌田的消息。
李理在 A 医附的过街连廊遇到他,叫住他说:“我找凌田问了论文插图的事,她非说不收我钱,你跟她现在什么情况,要是成了,我就不跟她客气了哈。”
辛勤说:“我跟她没什么情况,她刚毕业,就是靠做自由画师生活的,你不能不给她钱。”
李理不信,说:“你是不是就想挣我钱?”
辛勤说:“不是,是真的,我跟她没什么。”
“真不是?”李理看着他,“我还以为这次是你主动,总归能成了,又怎么了?”
辛勤笑了笑,说:“我可能就是天生那方面不行吧。”
这话他过去也说过,别人问他为什么不谈恋爱,他总是这么干脆地承认自己不行,反倒让人觉得他很会,说不定背地里短择一大堆。但今天看见他说自己不行,感觉是真不行。
李理很操心地说:“要不要去看一下?”
辛勤说:“算了,每个人每天都只有二十四小时,精力有限。”
李理说:“什么时间精力都是借口,人家两台手术之间都能约一个。”
辛勤笑笑,说:“那是你们外科,内科医生就是这样的,气受得多了,自然就佛了。”
李理觉得他简直要双手合十了,二十八岁的人活得像十八岁的衡水高三生。
回到病房,辛勤给凌田发了条消息:【你别跟李理客气,该收他多少钱就收多少钱。】
凌田回:【好的,知道了,谢谢辛医生。】
他又问:【这几天好不好?】
凌田:【挺好的,谢谢。】
辛勤:【最近外面流行感冒,你要当心。】
凌田:【好的,谢谢辛医生提醒。】
他看着这几句话,似乎还有很多要讲,又觉得根本没资格说,那边也没再发消息过来。
他低头看自己的手,想起几天前的那个夜晚,她的手指和掌心留在皮肤上的感觉。短暂的几分钟一掠而过,却在记忆里留下刻痕。再想起自己对李理说的“不行”,没有人知道,其实是他不配。
第28章
也是在那一天,凌田把《高冷总裁的秘密计划》下一话的稿子交了。
本来应该先给个草稿或者分镜,但她那几天为了不让自己胡思乱想,全心全意寄情工作,一鼓作气画到了线稿的精度,发过去给程程过目。
程程看过,却不满意,说:“你这都画的什么跟什么啊?人物比例都和之前不一样了,还有脚本里写的明明是总裁壁咚女下属,你怎么给反过来了?”
凌田说:“你们之前画的比例才不对吧。而且脚本里这情节,人物明显 OOC 了。男主不是高冷禁欲人设吗,干嘛壁咚女下属?而且你不觉得男的这么做很下头吗,接下去还怎么走谈恋爱的剧情?”
程程说:“不是跟你讲过吗,言情浪漫系最重要的就是画出性张力,没有体型差,没有强制爱,你怎么表现性张力?
凌田说:“性张力是这么表现的吗?女壁咚男,男人能轻易反抗但又不反抗,这才能叫表面不想要其实很享受。要是反过来,成了真强制就不可能是爱了好吗。”
程程说:“你别跟我犟,读者就爱看这个,你非说不是也没用啊。”
凌田笑了,反问:“读者真的爱看吗?”
这个项目就是因为数据不好,才甩包袱找的她,要是读者爱看,也没现在的事了。
程程无法反驳,但还是对凌田的画法不能苟同,只道:“我一个男的跟你一个女的讨论性不性张力的就不合适……算了,再改也来不及了,就这么着吧。”
他作为师兄,怒其不争。本来这个项目就在将砍未砍的边缘,她抓住机会好好做说不定还能做下去,但机会都已经给她了,她自己瞎搞,他又能怎么办呢?
凌田却不这么想,正好工作室外包的法务也把合同做好了,快递过来让她签字。她怎么着也是个律师的女儿,写下自己名字之前自然要把合同拍照片发给爸爸看看。
田嘉木收到之后,把近视眼镜推到额上,放大图片,拿远手机,仔细浏览一遍,然后打电话过来说:“这什么合同啊?你全是义务,对方都是权利。”
可是一条条细抠下来,也真没什么好谈的。对于凌田这种刚出道的小画师来说,要么签字接受,要么就是不干了。
田嘉木不想她签,说:“田田,你其实就在家待着,不用这么着急找工作。”
凌田却不可能不干,她找爸爸只是想要确认一下这份合同没到卖身契的地步。她反过来安慰老爸,说:“挣钱哪有容易的,而且这还是我喜欢的工作。以后吧,等我红了,你再给我谈个条件好的合同。”
田嘉木心里不是味道,叹了口气。
凌田没忍住问:“爸爸,你们律所的事怎么样了?”
电话那边静了静,才听见田嘉木说:“你妈妈告诉你的?”
凌田赶紧说:“你别告诉妈妈我来问你了呀。”
田嘉木被她这句绕来绕去的话逗笑了,跟她打听:“她怎么说的?”
凌田回答:“她说你会解决好的,让我别来问你,说你已经给自己很大压力了。”
“就这些?”田嘉木继续问。
凌田也不知道他还想听啥,想了想,补充:“嗯,妈妈说不管怎么样还有她,我们都会好好的,而且,我也已经工作了。”
电话那边又静了静,才听见田嘉木说:“嗯,是,我们都会好好的。”
告别挂断之后,凌田在合同上签了字,快递寄回,然后根据约定的时间,把第一话的线稿上色完成,交了稿,只等发布。
自此,她每个月算是有了保底三千块钱的收入。只是能持续多久,还得看她自己的本事,以及一点运气。
当时已经是六月下旬,A 大举行了那一年本科生的毕业典礼。
凌田回到学校里,穿上学士服,和同一届大四毕业生一起坐在体育馆的内场当中。综合性大学人多,按规矩每个人只能带两个家属,凌捷和田嘉木都来了,坐在看台上,远远望着她上台领毕业证和学位证,再跟老师同学合影。
仪式结束之后,三个人在校园里走了走。
凌捷和田嘉木是旧地重游,不时指给凌田看,说这是过去上课的楼,那是辩论社的训练场地。
他们上大学的那几年正是大学生辩论比赛最红火的时候,两人分属不同专业,就是参加社团认识的。凌田知道,至今凌捷手机通讯录里田嘉木的代号还是“对方辩友”,田嘉木给凌捷的代号也一样。
这最初是一种昵称,但到了后来可能只是懒得改,毕竟两人之间的日常称谓早已经变了。
过去他们总是连名带姓地叫,田嘉木,凌捷,听起来总有几分同学少年的味道。但不知道从哪一年起,田嘉木开始叫凌捷“凌田妈妈”,简称“妈妈”。凌捷曾经抗拒,说:“我又不是你妈,你妈在茂名。”无奈这称呼过于顺嘴,田嘉木怎么都改不过来。而且,凌捷发现自己有时候也会这么叫他,“凌田爸爸”,简称“爸爸”。
直到这一天,他们又回到这里,回忆过去。
凌田问:“你们那时候都辩些什么?”
凌捷想了想,说:“各种各样都有,但也无非就是那些,仓廪足才能知礼仪,还是知礼仪不必仓廪足,我命由我,还是我命由天……”
田嘉木补充:“还有,爱情存在还是不存在。”
凌田对这个问题感兴趣,又问:“你们谁是正方,谁是反方?”
凌捷竟然真的记得,说:“我是反方,爱情不存在。”
田嘉木说:“你当时的论据里有一条,最早关于爱情的描述出自于欧洲文艺复兴之后的骑士小说,在那之前根本没有爱情这个概念,所以只是人为制造出来的,客观上不存在。我反问你,人为制造出来的概念远不止爱情,自由、平等、民主出现得更晚,所以也不存在吗?你没答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