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之遥
当然也不敢约辛勤过来了,怕他看见她熬夜又给她上课。她知道熬夜不好,可能带来更大的血糖波动。但现在有几个人能做到不熬夜的呢?辛勤自己也做不到。
除去原本的工作,他那几天又被单峰拉到另一个课题上,说是那边数据收上来不理想,让他帮着做统计分析。成果跟他无关,但既然导师发话了就不能不去,医院里多得是人情世故。
而她虽然不在庞大机构里工作,干的却是一份不可能规律的活儿。不像别人到点上班,到点下班,作为自由画师,有时候在电脑前枯坐半天,画不出来就是画不出来,或者勉强画了一堆,结果都是废稿。有时候又下笔如有神助,哪怕时间已经很晚也不舍得停下,谁知道一觉睡醒爬起来还有没有这个状态?
然后,她月经来了。
忙,加上生理期,两人那点小心思彻底歇菜,只是尽量每天约着一起吃个饭,要么在大学食堂,要么医院职工食堂,饭后在校园或者医院里牵着手散会儿步。
世界就不是围着恋爱这件事运转的,但恰恰因为这样使得这些时间的碎片变得尤其珍贵。而且,她觉得辛勤正慢慢建立起生理上的耐受,两人之间越来越多身体接触,他抓住一切可能的机会与她拥抱、亲吻,他们在 A 大校园和 A 医附西院区小花园每个合适的角落里都亲过了,虽然都是匆匆地,浅浅地,清纯好似中学生。
就这样直到月经结束,赶完了近期截稿的稿子,凌田闲下来又开始琢磨,心说你那什么到底研究好了没有?有那么难吗?你要是不行,那我来试试。
也是在那几天,她又看到朋友圈里艾慕转发的广告。
这回不是代记账公司,而是个蛋糕店。文案下面 po 着九宫格照片,榛子奶油,开心果树莓,椰芒糯米,芋泥麻薯,一个个都是血糖炸弹。
凌田奇怪,心想难道艾慕改行了?但是糖尿病患者在蛋糕店工作也太地狱了吧?这算是报复社会还是报复自己啊?
她发信息去问艾慕,说:【你怎么发上蛋糕店的广告啦?】
艾慕回复:【是我客户,快倒闭了。一个完全没有成本概念的个体户小老板,原料都要用好的,又不肯涨价,说不能让老顾客失望。他有个屁的老顾客,去年刚开的店。】
看得出是很瞧不上这个人了,过去艾慕只有在吐槽一型怎么作乱她的人生的时候才有这么多话,凌田这样想。
可紧接着又收到一条:【但手艺真的好,趁他没倒闭,我得推荐所有认识的人都去吃一次。】
凌田提醒:【要是都去吃了,说不定就不会倒。】
艾慕说:【那也行。虽然是个特别麻烦的小微企业,钱巨少,凭证巨多,还得每个月上门服务,但好歹也是我衣食父母,之一。】
凌田:【哈哈哈。】
哈完了才又装模作样地转了话题,说:【上次不是问了你谈恋爱的问题嘛……】
艾慕:【嗯,又怎么了?】
凌田豁出去了,直接问:【那那个啥有什么要注意的地方吗?】
艾慕没懂,反问:【哪个啥?】
随即反应过来,说:【哦哦哦,那啥呀,哈哈哈哈。】
搞得凌田挺尴尬的。
但艾慕倒也坦率,简要回答:【只要是血糖正常的时候就没什么问题,别玩太嗨把自己搞低血糖了就行。还有,记得一定找个干净的合做伙伴,女生一型容易感染。】
凌田忽然脸红,心里说,你好直接啊。
艾慕又问:【你有情况?】
凌田说:【我就问问。】
艾慕说:【好吧,祝你玩得愉快。】
随后附上一张心领神会的表情图。
做完这次简单直接的田野调查,凌田愈加心思浮动,而且她日常工作的一大部分还是对着某人的半裸人体素材画画。
当时,《高冷总裁》的第四话已经发布,里面有一格大跨页,画面中冷寒酩酊大醉,褪去衣衫,孤独寂寞冷地躺在他的豪华大床上,窗外是城市中心繁华的夜景。弹幕反响很好,都在说“冷汗总这破碎感绝了”,“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女凝视角”,以及拜托“甜老师一定要误入歧途”。
凌田却在心里想,那是你们没见过原版。
她找出那张速写,又勾了个线稿,这回画上了辛勤的面孔,只觉他玉体横陈,她米开朗基罗再世,画得真好,不舍得加衣服了。
但再继续往下细化,每一笔都让她想起那天傍晚的情景,甜蜜之外却也有些别的记忆,辛勤迟疑的动作,脸上细微的表情。她忽然觉得,他其实还是挺介意自己身体上的特殊的。虽然他总说科技增强人可以更强,也确实在很多方面做到了更强,学业,工作,体质,但他还是介意的。
然而,就在她认为辛勤应该没有生理障碍,但或许真有点心理障碍的时候,他给她发了个文件。
那是他又一次轮休的日子,两人约了见面,他来了教工新村,在她家小厨房里做饭的时候。
文件标题只是一串数字,似乎代表日期。凌田打开来看,才发现他竟然真的做了关于那啥的研究,估计也不知道应该起什么题目吧,难不成是《科技增强人性生活可行性分析》?正文简明扼要,却也像模像样地分了两个大部分,以及若干小点。
第一部分是准备措施。
首先是血糖监测,理想范围应当在 5.6 到 10 毫摩每升。若小于 5.6,或大于 10,则暂缓计划。
其次是应急物品的准备,床边备好血糖仪、快糖食品、水,并告知伴侣低血糖症状及处理方法,比如协助喂食液体葡萄糖或使用鼻喷胰高血糖素。
最后是提供心理支持,在计划未能顺利实施的情况下,不互相责备或者自我责备。
第二部分是可能发生的情况。
关于高血糖影响和感染风险,由于研究对象暂未发生神经或血管病变,故略。
此处着重讨论低血糖风险。
由于该活动可能消耗能量导致血糖下降,在外源性胰岛素使用者身上表现得尤其明显,症状比如出汗、颤抖、头晕、意识模糊,一旦出现应立即暂停并检测血糖,避免因兴奋掩盖低血糖感知,夜间更需要特别警惕,不要将这些症状误认为睡意。
辛勤在这里假设了不同的时间长度和高中低三种运动强度,分别计算了需要提前减少的短效胰岛素剂量,以及额外摄入的慢吸收碳水。
……
但最后的最后,还跟着一句话,由于该活动涉及到两个人,以及生理、心理的双重反应,实际上根本无法估计时间的长度,运动的强度,有氧还是无氧,由此带来的激素变化也因人而异。
凌田看得笑出来,进了厨房,一边瞎帮忙一边问:“所以你打算进行高中低哪一种?”
辛勤低头也笑了,说:“我也不知道。”
凌田做出为难的样子,说:“那科技增强人到底应该怎么做爱呢?”
辛勤转头看她,她便凑到他耳边说:“要么就不管了,我们试试吧。”
她感觉到他的呼吸扫过她的脸颊,落到她的锁骨上,沉重温热的一下,他迅速脱了围裙,洗了手,解锁手机看了眼两人此刻的血糖数据,而后一下抱起她,迫不及待地与她亲吻。
她笑起来,双手搂住他的脖颈,提醒:“可是我们还没补充能量。”
他伸手去拿书包,但她想起液体葡萄糖那股塑料味就觉得扫兴,抓住他的手说:“我冰箱里有可乐。”
他也笑了,把她从厨房抱到床上,又去拿可乐,回来启开拉环,与她分着喝了几口。冰凉的液体进入口腔,在舌头上细密弹跳,她忽然想,可乐真不愧是快乐水呀。
真的要开始,反倒慢下来了。他把易拉罐放到床头柜上,罐身凝结起水汽,静谧无声。她依着靠枕半躺,他跪在她腿间。她抬起上身,胳膊伸到头顶,脱掉吊带连衣裙,他也脱掉 T 恤和短裤。他们看着彼此,彻底地袒露身体。
她看到他戴在小腹上的胰岛素泵,伸手触碰,轻声地问:“要拿掉吗?你教我。”
他于是教她,怎么把管路从连接处分开,怎么把泵取下来。她的指尖与他裸露的皮肤相触,那么温柔,又那么刺激。像是解开最后的束缚,他们靠近,用手和嘴唇探索彼此的身体,锁骨,胸口,肚脐。他亲吻她的小腹,拇指抚过其上愈或未愈的点点伤痕。因为是第一次,所以急切。但也因为是第一次,做得格外认真和耐心。她的身体随着他的吻起伏,如波浪涌动,手指插入他发间,看到他肌肉贲张的背脊,如丘似谷,听到他进入时发出的声音,那么投入,那么真挚。她开始感觉晕眩,却不是血糖失控那种难受的昏头昏脑,恰恰相反是一种超脱于肉体之上的清明。她甚至在某一刻忽然弄懂了曾经看过但不理解的一本书,那里面说,爱欲和死亡其实是一回事。
她原本觉得那只是一句故作深沉的话,直到今天,她发现爱或许真的是一种背离于求生本能的欲望,自我消耗,袒露弱点,却又心甘情愿。
恰如此刻。
她在他耳边问:“我们会死吗?”
当然是玩笑,或者说,一种艺术生矫情的诗意的表达。
他却很认真地看着她回答:“不会的。”
誓言似地,仿佛他将倾尽一切,不让这种事发生。
他们如此相似,但又如此不同。他们是分离的个体,但他们想要在一起。他们不知道如何做,但他们还是做了。他知道她在想什么吗?也许不,却也因此成全了那种不可支配的绝对他性,一切欲成未成,欲来未来,却也因此让人渴望到了极致。
第34章 但我们真的不可能在一起
那天晚上,辛勤在凌田那里过夜。
两个人都已经独自睡了十几二十多年,一起睡觉这件事也需要一个适应的过程。
最初熄灯就寝,凌田让辛勤像上次那样抱着她,自己枕着他手臂,埋头在他怀抱里,感觉特别安全。但也是她,这样睡了最多不过五分钟,就开始嫌他身上太热,头顶有他呼吸吹出的风,脖子压着胳膊,胳膊硌着脖子,要是到早上估计一个肩周炎一个颈椎病。
她翻身朝向另一个方向,感觉不习惯,就又翻回来,摸着黑,像海星一样从他身上爬过去。他当然没睡着,她这么爬他就算睡着了也会被弄醒,黑暗中搂住她的腰,本意只是帮她,结果就没松开手,滚在一处又吻起来,于是喝第二遍可乐,刷第二遍牙。
凌田逗他:“说好的自律呢?”
辛勤发誓:“这回真的睡觉了。”
第二次熄灯就寝,两人在同一张床上隔着一点距离,但次日早晨醒来,她发现自己还是在他怀中,只是换了个方向,她朝着习惯的那一边,他从身后抱住她,脸埋在她的头发里。
时间尚早,但盛夏的天已经亮起来了,老公房的隔音并不好,楼道里传来细碎的脚步和低语声,以及更远一点小区内部路上的车和行人经过的声音,空调的微风吹过,窗边那盆南天竹枝叶摇动,发出更加细小的声响。
凌田再次闭上眼睛,莫名觉得,她会记得这一刻很久很久,但在当时,她并不确定为什么,也不想去追究原因。
那个夏天剩下的日子过得忙碌又快乐。
辛勤在医院和实验室之间循环往复,凌田在一个又一个截稿日之间疲于奔命,但只要凑得上时间,他们就会约了一起吃饭,说各自工作、上学甚至小时候的事,一点点发现彼此的生活习惯,轮流探索着对方的领地。
有时候两个人都忙,但还是想见面,就在辛勤下班之后凑在一起,一个画画,一个看文献写论文。
凌田画到一半走了神,偷偷抬眼看辛勤,见他坐在桌前,身体微微前倾,专注看着笔电屏幕,手指不时在触控板上滑动。她新开张画纸,又开始速写。
他没转头,却笑起来,说:“你怎么开小差?”
她回嘴:“你不开小差怎么知道我开小差?”
两人掰扯几个来回,最后倒在床上亲吻。
总之实践出真知,他们在知识的海洋无尽探索。
凌田事后玩笑,说他写的那一大段可行性分析,其实也就相当于艾慕的那句话,能做,但别玩太嗨把自己搞低血糖就行了。
辛勤听了也笑,自嘲说:“很多时候科研也就是这么回事吧。”
把简单的事复杂地写出来。
凌田本来觉得他很热爱他的工作,渐渐地也知道并不是都那么如意的,但谁又不是呢?就像她自己,一边骂着她的包工头,一边嫌弃着那个愚蠢的脚本,一边还是画得矜矜业业。
甚至有时候两个人上了床,她还在想,可以在下一话里加上这么一个大仰角的跨页,女人双膝夹着男人的腰,男人衣服下摆拉上去,露出腹肌,一定很有感觉……但是会不会擦得有点太过分了?
她以为这些小心思只有自己知道,其实辛勤也有所感知,觉得她这份工做得比别人上班还要辛苦。
八月份的一天,他又在医院职工食堂遇到李理。
李理在他身边坐下,长叹一声,说:“别人的七夕,对我来说不过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星期六而已。”
辛勤没说话,只是笑了,知道八成栗静闻又给他周末多排了个班。
果然,紧接着就听见李理说:“等着瞧吧,214,314,七月初七,再加上圣诞和跨年,当晚夜班都特别热闹。”
说完看着他,酸溜溜地慨叹:“还是你好呀,找了个自由职业的女朋友,见面多方便。不像泌尿外的那个谁,女朋友也是临医的,就徐汇到虹口这点路,他俩愣是两个多月没见上面,说都快忘了对方长啥样了。”
辛勤只是听着,笑而不语。
到了七夕那天的半夜,李理给他发了两条消息。
第一条:【果然,刚过十二点,来了一个黄体破裂,一个直肠异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