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之遥
这人不知喝了多少,看样子已经醉了,进来就盯着辛勤问:“刚才栗静闻找你干嘛去了?你别赖,我看见了……”一脸准备英勇就义的样子,好像就等着人家跟他摊牌,告诉他,你师姐有别的狗了。
辛勤叹了口气,只说部分事实:“她跟我聊了聊留院的事。而且,她说因为我是你最好的朋友,才跟我聊的。”
“真的假的?”李理根本不信。
辛勤说:“真的。”
李理说:“没关系的,我做好心理准备了,你就告诉我实话吧,反正她都已经拒绝我了。”
辛勤服了,一时不知道再说什么好。
“她拒绝你了?”凌田插嘴问。
“对啊……”李理拖着哭腔回答。
“你有好好问她吗?”凌田认真想帮他分析分析。
“她说她想单着,一直单着,一波一波地换师弟,可是我只想她喜欢我一个人,我们不可能在一起的。”李理一边说一边呜呜地哭了,背靠着墙坐到地上。
凌田从来没见过这么大个子的人哭得这么伤心,有点动容,又有点想笑,拿了盒纸巾,蹲到他跟前,一张张抽着给他擦眼泪,一边擦一边说:“你到底怎么问的呀?”
李理说:“她吃饭的时候不就是那个意思吗?”
“所以你其实根本没问过?”凌田跟他确认。
李理说:“啊。”
凌田也被他气笑了,说:“你要是这样,就继续单着吧,谁都帮不了你啊。”
甚至有点忍不住想要提醒,等到栗静闻五十岁的时候,换的应该不是师弟,而是她的学生了。估计李理这时候遭不住这么大的打击,到底还是没说出口。
但喝多了的人才不跟她讲道理,李理继续坐在那里呜呜哭,一直哭到凌田把他哄好了些,或者更准确地说他自己哭累了不想哭了,辛勤才把他驾起来,扶去楼下他的房间。
两人才刚在楼梯上走了几步,李理又想起前面那茬,转头看着辛勤问:“栗静闻真的是这么说的吗?因为你是我好朋友,所以才找你聊留院的事?”
辛勤说:“对啊,她说看我是你最好的朋友,而且是块当医生的材料,不希望我留院受影响。”
这时候也只有这件事能让李理转移下注意力,李理知道他是奔着博士后出站转副研究员,留院进编去的,但就像晚餐桌上说的那样,这机会也很有可能被单峰组里那个二代截胡。
果然,李理反过来安慰起他来了,说:“勤子,你要有信心,你哪儿哪儿都比那个谁好,而且好太多了。大善人真想让他插队总也得有个理由吧,医院里这么多人看着呢……”
辛勤笑,说:“谢谢你这么看得起我。”
李理说:“没事,兄弟嘛,应该的。”
两人就这么客气着,到了二楼他住的房间。辛勤帮他刷卡开了门,他踉跄几步进去一头倒在床上,蛄蛹着钻进被子里。
辛勤看着他弓起的宽背问:“你就这么睡了,不洗洗,刷个牙?”
李理没声儿,已经睡着了。
辛勤怕他上面缺氧下面着凉,替他把被子从头上扯开,盖到身上,两只鞋子从脚上拔下来放到床边,然后关了灯退出去。
回三楼之前,他在楼梯上站了会儿,再一次地想,他其实应该告诉李理的,栗静闻找他到底是为了什么,刚才差一点就要说出来了,但他没有。
一个谎言总要用更多的谎言去掩盖。
但他也在想,其实只剩几个月了,最多一年,等工作的事情落实之后,总会不一样。
就这么想着,他上楼回房间,本以为凌田应该在洗漱,开门进去,却见她正努力把床垫从床盒里抬起,往地板上拖。
“你干嘛?”他赶紧过去帮忙。
凌田也没撒手,下巴指指落地窗前那块空地,一边使劲一边说:“想,躺着,看星星呀。”
通往阳台的门已经被她打开,微风吹动纱帘,现出外面秋天的夜空,一轮峨眉新月挂在天上,几粒散落的星星分外地亮。
辛勤低头笑了。
凌田可以指天发誓,她本来一点没多想,这时候却也跟着不好意思起来。她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说:“你笑啥,真的就只是看星星。”
“嗯,当然只是看星星。”辛勤很正经地附和,干脆赶开她,把床垫搬到她想要的位置,然后去小冰箱里选了听饮料,放在旁边地板上。人家事后烟,他们的事后快乐水。
而后两人一起淋浴,他抱她去床垫上,赤裸地拥抱,身体处处贴合。
楼下的牌局已经散了,房子彻底安静下来,周遭只听见远处滩涂上的蛙声和野地里的虫鸣。
他们尽量不发出声音,克制的喘息只在彼此耳边萦绕,却不知为什么更加刺激感官,有种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个相依为命的错觉。
结束之后,他们去浴室冲洗,刷牙,重新戴上泵,消毒接口,恢复输注,打 0.3 单位排出管路中的空气。科技增强人总要比一般人更麻烦一点。
最后回到床垫上,他们终于真的开始看星星,看得越久,就发现越多,它们其实一直就在那里,只是更远些,更暗淡一些而已。
“凌田,我爱你。”他在她身后抱着她,有些突然地对她说。
“嗯……”她含糊地回应,好像已经半睡半醒。
他不算太失望,只觉得是时机不好,反正他们还有的是时间。
第二天,是凌田先醒,时间已经不早,外面天光大亮,阳光代替月光从落地窗外照进来,只是被窗帘滤去了力道,浅浅淡淡地笼住他们。
“辛勤……”她小声叫他。
他没动静,她无声地笑,换别的名字。
“小新……”
“晴子……”
他终于睁开眼,却是一瞬警醒,几点了,闹钟为什么没有响,还是早已经响过,但他没听见?
“对不起……”他脱口而出,因为突然醒来而心跳加速,胸口起伏。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她问。
他调整着呼吸,慢慢平复,缓了缓才解释:“我以为要迟到了。”
她笑了,说:“没迟到,今天休息。”
起床后的这一天与之前并无太大不同,他们跟其他人结伴去爬了山,再回到小院里吃饭、聊天、玩游戏。
直到傍晚,退了房间,坐车回城,两天一夜的假期就这样结束了。
凌田对开车的同学说,在康兴大楼门口放下他俩就行。等到了地方下车,辛勤替她提着行李,自然是想送她到家的。但她一口拒绝,提醒:“不是跟你说了嘛,别再让小区里我外公外婆的熟人看见了,我过几天再找你。”
他发现自己无法提出异议,点点头,把旅行袋递给她,看着她渐渐走远,直到拐进教工新村的大门,不见身影。
第37章
凌田没想到会在这一夜听到辛勤说“我爱你”。
他们当时正躺着看星星,他从身后抱着她,下巴抵在她发顶。有一阵安安静静的,谁都没说话,她觉得那个姿势好舒服,一动也不想动,简直就要睡过去了。而他就在那个时候将她的头发拨到一边,亲吻她的后颈,然后收紧手臂,贴在她耳边说:“凌田,我爱你。”
只是轻轻的一声,却让她心里涌动热意。她想要转身过去看着他,也对他说“我爱你”,脑中出现的却是七夕那天她让他做模特的时候说过的话——理智想要推出去,本能又想要紧紧抓住。当时他始终不得其法,最后还是得靠她自己想象。直到这一刻,她忽然觉得他做到了,哪怕她根本没有看到他脸上的表情。
手是除了脸之外最能表现情绪的身体部位,是推,还是拉,还是欲拒还迎,都可以通过手的姿态来表达。
她低头看着他的手,感受着这份矛盾。
她知道,他也像她一样意识到了他们之间的问题。
其实已经有许多次,她试着想象他们只是两个正常人,相遇在大学校园里,就那么认识了,对彼此有好感,开始交往。
但奇怪的是,她这样一个靠绘制现实中并不存在的画面为生的人,对于这段经历,无论如何努力构想,脑中出现的永远是真实世界里的他们相遇相识的一幕幕。最多也就只是脑补出一些上帝视角,比如他如何在诊室里打完那通电话,如何一路从医院跑到楚翘面馆,扶她坐到轮椅上,再推着她去急诊抢救室,抱她上推床……
现实就是这么矛盾,如果不是因为这个病,他们恐怕不会相识,就算认识了,应该也不会有像现在这样强烈的连结,不会有那些深夜的长谈,冒着大雨的飞奔而至,直抵心灵的拥抱。但也正是因为这个病,又总有些什么东西横亘在其中。
这事她跟唐思奇没法聊,因为她压根没告诉唐思奇自己跟辛勤谈恋爱了。如果不说出辛勤的秘密,她不知道怎么去讲述这份感情,才能不被当成简单的“看病爱上医生”。而且,有些事如非感同身受,实在很难说得清楚。
她不禁又想到艾慕,只是这一次的问题,比“一型怎么做爱”要复杂得多。
就这样纠结了两天,反倒是艾慕突然地发了条消息给她,接着两人上次的对话问:【你那啥试得怎么样?】
凌田看着这句话笑出来,比较含蓄地回答:【还算挺好的吧。】
艾慕却又问:【你男朋友知道你的情况吗?】
凌田一下被戳中,回:【知道。】
艾慕:【你们讨论过以后吗?】
凌田再次被戳中,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但艾慕随即又发来一条,说:【反正像我们这种,谈到感情问题,都挺纠结的。】
文字不带语气,但凌田还是嗅到一丝惆怅的味道,她给艾慕回过去:【请说出你的故事。】
那边静悄悄的,隔了会儿,直接发了语音通话的邀请过来。
凌田接了,听着艾慕说了过去几个月的经历,才知道艾慕为什么突然发消息给她。
四月份出院之后,艾慕在家又休息了两周,就开始了代账会计的工作。
所谓代账,其实就是小企业跟代理记账公司签个合同,把会计业务外包,由代账会计接收整理原始凭证,分类记账,编制报表,代理报税。代账会计不一定要去小企业现场办公,工作线上或者线下都可以进行,时间安排上比较自由,很多都是已经退休了的老阿姨在做,比如艾慕的妈妈。对她艾慕这样一个一型患者来说,也挺适合。
但是,虽然母亲替她计划得挺好,近两年这个行当也远没有从前那么好做了。因为会用代账会计的大多是小微企业,眼下实体店生意淡,关门歇业的不少,税务查得也严格,那种用来走账的皮包公司纷纷注销,代记账的业务势必比从前少了很多。
艾慕是新人,自己手上没客户,只能做公司分给她的客户。那些业务已经被其他资深会计挑过一遍,能漏到她手上的大都不太行,要么路途特别遥远,要么事多钱少,比如那种餐饮小店,凭证一大堆,金额一点点,每单都是十几块、几十块的,每个月还得安排一次上门服务。
她就这样接到一笔业务,第一次过去交接,一路按图索骥,找到那家甜品店。
那是一条居民区里的商业街,人流量倒是不小,只是左边水产铺子老板在杀鱼,右边“钱大妈”正用电喇叭吆喝二十五块钱一斤的牛里脊,唯独她要找的这一家,洋气工业风装修,门头挂着意大利语招牌,Dolce Memoria,下面是中文名字,昨日甜。
艾慕觉得这店名起得真不咋地,自以为文艺范儿,其实给人一种专卖隔夜产品的印象。
她探头往店里张望,没人,穿过店堂走到后门,看见一辆小面包停在门口,司机正在大太阳底下卸货,样子看起来挺社会的,长发梳个丸子头,黑 T 短袖下面露出一边花臂,下身穿着条满是口袋的工装短裤,趿着双洞洞鞋。
艾慕开口道:“师傅你好,请问你们老板在吗?”
丸子头看她一眼,反问:“你是?”
艾慕说:“我是新来的代账会计,接替张老师的,你们老板在吗?”
又看了眼手机上张老师发给她的消息,念出名字:“曾晋,曾老板。”
司机听她这么说,放下手里的东西,掀起 T 恤下摆擦了把汗,然后朝她做出一个很大却也很假的微笑。
好吧,艾慕懂了,他就是老板。
曾老板挺有风格,但买卖做得一团乱麻。“昨日甜”开业一年多,一直处在生意还算不错但持续亏本的状态。艾慕觉得,再这样下去,她就快失去这个客户了。看着自己手上不多的那几笔业务,她决定帮他一把,至少不能让它这么快就倒闭了,导致她每个月再减少几百块钱的收入。
之后的那段时间,她不光帮“昨日甜”做账,还仔细看了店里的管理方式,惊讶地发现,曾晋算成本只算原料和包装,什么人工、店租、水电的分摊都是毛估估,以至于她问他哪些产品毛利高,哪些毛利低,他给的都是拍脑袋得出的结论,跟她经由计算得到的结果大相径庭。现金流更是一塌糊涂,所幸是新店,设备暂时没出过什么大问题,以后要是有个万一,他连维修费用都拿不出来,这个店立马得黄。
艾慕开始试着帮他改革,首先就是计算每款产品的精确成本,把所有低毛利的都挑出来,让他要么考虑涨价,要么简化工艺,要么索性下架淘汰,反正综合毛利率一定要保持在 60%以上,像他这样的小店才有盈利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