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之遥
因此错过了职业发展的关键时期,又因为紧接着而来的疫情、脱钩、经济下行,很可能再也追不上了。
她没把话说全,田嘉木却懂她的意思,笑了,说:“正相反,我觉得那两年可太值了。”
“把个学渣数学提高二十多分,卷进 A 大吗?”凌田也笑。
田嘉木摇摇头,说:“你不觉得我们就是因为那两年才熟悉起来的吗?”
凌田初一听到觉得不对,二十二年亲生父女,何至于到她十几岁了才刚混熟?
再细一想,还真是。她出生就看到他,他们住在一起,但他真的缺席太多了。很多时候他半夜加完班到家,她已经睡了。她一大早去上学,他还没起床。或者他去出差,那就只能在视频电话里见一面。两人跟有时差似的,可能很长一段时间都说不上几句话。而在那很长一段时间里,她的照顾者是凌捷,最亲密的也只有凌捷。
直到高中那两年多,他跟凌捷赌气,被逼上梁山,每天早上六点起来,七点出门开车送她上学,晚上尽量早回家辅导她学习。
说起来是挺苦的,同事曾经拿他打趣,早上来的最早,晚上赶着下班,像个已婚已育的女员工。
但他们就是从那时候开始交谈,早高峰堵在路上一起听交通台广播,讨论主持人讲到的新闻,或者听听音乐,分享彼此的歌单,考试前一起背单词和古诗。
他不再是一个顶着父亲名头的吉祥物,只需要赚钱回家的机器。她开始了解他,佩服他,会讲学校里发生的事给他听,有时候也会为了学习的事情跟他闹情绪。
“真的……”她点头说,“我直到那个时候才发现爸爸记性这么好,高中语文要求背诵的大段诗词古文,你四十多了还记得清清楚楚。”
田嘉木笑,说;“你妈妈当年看上我也就是因为这一点。”
凌田忽然有些动容,然后坚持这顿饭由她来请。
田嘉木没跟她争,笑眯眯看着她买了单,一直等两人告别之后,微信上给她转了 5000,备注:给田田的零用钱。
凌田没点领取,却仍旧想着餐桌上田嘉木说的那句话,你妈妈当年看上我就是因为这一点。以及他当时的语气、表情。
她自以为品出了点什么,当天晚上就回家去找凌捷。
凌捷看到她突然回来,有点稀奇,但也没说什么。两人一起吃了晚饭,各自做了会儿自己的事情,洗漱准备就寝。凌田又一次夹着个枕头去敲凌捷的房门,说妈妈我可不可以跟你一起睡?
凌捷笑了,掀开被子拍拍床。她也笑起来,心满意足地钻进那个有着熟悉香味的被窝里。
等到关了灯,她才开口对凌捷说:“爸爸应该是没有什么情况的。”
“什么情况?”凌捷莫名其妙。
“就……”她说不出口。
凌捷却是懂了,觉得她小孩子多管闲事,反问:“你怎么知道?”
凌田给她分析:“他现在消费降级挺厉害的,真不像有情况的样子。”
凌捷服了,揶揄:“你倒还挺懂的。”
凌田说:“这是常识好嘛。”
凌捷轻轻笑了,隔了会儿才说:“我们跟你说的是真的,没有其他人介入,就是感情淡了。”
凌田有些失望,但还是没放弃,反正她已经确定田嘉木那边真没淡到哪里去,换了个角度继续开导母亲:“爸爸他这个人,其实很传统的,你有事麻烦他,让他帮你干点什么,然后夸他几句,他就特别开心。你越是独立,样样都很行,他就觉得自己没什么用,反而跟你疏远了……”
凌捷看透她的企图,笑着打断她道:“你以为我不知道啊?”
凌田再次泄气,闭嘴不说话了,心里想,也许凌捷这边是真淡了吧。
但凌捷却又开口道:“有时候是因为没时间,有时候是因为没那个心力,有时候又觉得自己在对方眼里已经变得不可爱了,同样的事再做出来,显得可笑。也不是说他会拒绝,但因为太熟了,表情,态度,一点点变化也会很明显,就觉得还是算了吧,没必要自讨无趣……”
凌田听着,再次看到希望,接着给母亲分析:“其实不是爸爸对你有什么变化,是他工作上的问题吧,他们所好像真的不大行,我今天去了一次,看到好多座位都空着……有些男人就是这样的,他们不允许自己不强大,尤其不想让自己爱的人看到弱小的一面,所以到了这种时候,他反而会主动躲开,不是因为他不爱了呀……”
凌捷更要笑了,又觉得有点尴尬,转开话题问:“你跟小辛怎么样了?”
“啊?挺好的。”凌田还是不眨眼地撒谎,随即失去表达的欲望。怪不了凌捷和田嘉木,她也一样,感情的事情,瞒着父母。
凌捷却又笑出来,说:“好奇怪啊,跟你讨论男人。”
凌田也笑了,反问:“生女儿很好吧?”
凌捷说:“是啊。”伸手揽过她,两人抱在一起。
在那个拥抱里,凌田再一次想到辛勤,是因为相似又不同的安全感,也是因为刚才的一问一答。她那么想念他,但也再一次意识到他们之间的遗憾实实在在地存在着。
跟工作室的新合同终于还是有惊无险地签了,凌田实现了收入翻番,但工作也增加了许多。
就像田嘉木提醒的一样,她越来越觉得在包工头手下干活不是长久之计,太压榨,分成也不透明,而且 IP 不是自己的,粉丝也不是自己的。评论和弹幕里那么多人叫她“甜老师”,可一旦终止合同,甜老师可以是任何人。
她再次想到自己在“画月”平台上的小生意,大半年做下来,也积累起一点好评和熟客。她因为画连载,很多约稿没时间接受,ID 旁边常常挂着“暂不接稿”的标签,甚至开始有人给她留言说等她档期,使她有种自己真的红起来了的错觉,可就怕放弃条漫,光靠这个挣钱,又没人约了。
但不管怎么说,她还是决定把这小生意打理打理,哪怕要付出更多的时间精力。她开放了约稿,又想更新一下橱窗展示的作品。可惜最近除了连载之外画的太少,翻来翻去,说得上完整的只有辛勤做模特的那幅科技增强男人。
其实还挺合适的,这一幅跟她申签的时候画的那张科技增强女人放在一起,有种特别的故事感,就好像她自己写的设子。
但又有点不合适,就这么赤裸裸地挂在橱窗里,好像把前任发卖了似的。
她为此犹豫了几天,每天还是画着画,但也终于恢复了正常的生活节奏,好好吃饭,准时睡觉,尽量控制工作时间。时不时提醒自己,要是折腾进医院了什么都没有。
如此坚持下来,血糖也平稳了不少。她一时兴起,又去看辛勤的数据,结果他居然也好起来了,而且比她还稳。
凌田有点不服气,而后笑出来,对自己说,真是既怕兄弟过得苦,又怕兄弟开路虎。
就是这么想着,她再次打开“画月”,选择图片,点击上传,把那张科技增强男人放在了自己的橱窗里。
赚钱要紧,她想,反正都已经分手了,他哪来时间关注这种二次元平台,肯定不会看到的。
第43章
收到那条动态高血糖报警的时候,辛勤正在 A 医附住院部十五楼的办公室里。
他这一天顶了同事的夜班,一直忙到晚查房之后,病人陆续就寝,病房安静下来,才得空坐下,补完了病历,又开始整理明天需要的出院小结。
直到午夜,手机震动,他收到一条血糖报告通知。
起初还以为是自己的。他这一阵每天不是在病房,就是在实验室。同科室有人要请假,他都愿意替班。同事调侃他是不是最近缺钱,这么积极地赚着一夜七十的“巨款”。他自己也很清楚,休息不足,吃饭不规律,这副手动挡的身体迟早给他看颜色,但还是不想,也不敢闲下来。
点开那条通知,才发现是凌田。他对她的正常波动了如指掌,每晚这个时候应该很平稳,到凌晨三四点才会有一个小小的低谷,是他一直当心着的。但这一次不一样,数值从晚餐开始一路走高,超出设定上限 10 毫摩每升之后,又在很短的时间内升到了 18.3 毫摩每升。
他有经验,一看就知道多半是管路堵了,即刻拿起手机,想要打电话过去,把她叫醒,告诉她别慌,应该怎么一步步地处理。
号码已经找到,却迟迟没有按下去。
他想起自己是教过她的,她第一次戴泵的时候,他就告诉她了,软针的针头比钢针容易弯折,造成胰岛素结晶,管路就会堵塞。但是没关系的,短时间的高血糖不至于发展到酮症,只要发现及时,换个位置再打一次就可以了。
他记得当时是在她家,她掀起 T 恤下摆,露出腹部,他低头在她身前给她示范怎么打预置针,怎么连接管路,最后怎么把泵装上去,设定参数,排出空气,开始输注。
他记得她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他对她说,你专心点啊,抬头看见她的笑脸,自己却也分了心。
他很想吻她,但他没有。自始至终,他一直尽量避免把帮她打针,教她护理皮肤,跟两人之间的亲密混淆在一起。
结束之后再次回望,只会看得更清楚。这是职业上的习惯和操守,也是因为他自己的一点小纠结,他不想把需要和喜欢混杂在一起。恰如那天他问她,如果有一天她不再需要他,她还会喜欢他吗?
回忆似乎辗转了许久,其实手指不过悬在屏幕上方一秒钟。他到底还是上滑退出,打开血糖软件看她的实时变化。
那种给自己胡乱注射短效的傻事,他已经相信她是绝对不会干的了,只是存着一点可能的想法,说不定她会打过来,慌张地问他怎么办。
但时间点滴流过,手机安安静静的,没有电话进来。反倒是屏幕上曲线蜿蜒,数值开始下降。他知道她醒了,找到问题,解决问题,就像他跟她说过的一样。
他心下稍安,重新回到工作上,继续写着剩下的小结,词句简洁,似乎了无情绪。只是隔一会儿,就会看一下手机,等着实时读数回到正常范围里。
值班护士经过办公室门口,问他怎么不去休息?内分泌病区老年人多,有些凌晨三四点就醒了,各种问题叫医生护士,也只有这时候还能睡一会儿。
他说,我手上还有点事,做完了就去。
护士又跟他玩笑,说你把明天的活儿都干完了,不像谁谁谁,写个病程跟写回忆录似的。
他笑笑,没再说什么。
就这样一直看到她没事,他才退出那个软件,关了电脑,去医生值班室。他合衣躺下休息,却一直没睡着,心里是那样一种安慰和失落并存的感觉,她真的不需要他了。
那段时间,他总是去看她的血糖曲线,时好时坏,跟他一样。他告诉自己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他对她说过,科技增强人可以更强,他不能骗她。
但是怎么做呢?过去这些年,他遇到过各种各样的麻烦,怎么在学校打针,怎么上体育课不高血糖也不低血糖,怎么戴着动态和泵游泳,只为通过本科阶段那个不知道为什么存在的游泳考试……但失恋之后如何平复情绪,并不在其中。
他只能一点点从零开始摸索,努力回到过去的节奏,工作,健身,照顾自己,甚至用到了曾经选修的《灾难心理危机干预》里的叙事疗法,用第三人称视角重述经历,制造心理距离。
有个人,经历了一段感情,他学会了拥抱……
他试着在心里想。
只是最简单的一句话,连个形容词都没有,却突然让他有种落泪的冲动。他直觉这疗法过于离谱,根本无法继续。
就这样,又过了几天,他在食堂吃饭的时候,收到一条“画月”平台的推送,提醒他:【您关注的画师刚刚开放了邀请。】
*
从年尾到年头,凌田过着将近二十三年的人生当中最辛苦的三个月。
条漫连载加快了更新频率,约稿平台也开放了邀请。因为时间有限,她放出去的档期不多,而且早有人在等她,已经提交了企划,一眨眼就约满了。
甚至还有人问她,橱窗里的作品怎么卖?
她给看懵了,估计这人刚上约稿平台,什么规矩都不懂。
她给 TA 解释:【橱窗作品仅作展示,不出售。约稿的意思是你提交企划,我按照你的要求画,立绘,服设,Live2D,都可以。】
可那人又问:【这个企划要怎么写?立绘、服设、Live2D 具体都是什么?】
凌田知道绘圈的黑话确实多了点,但这种什么都不知道就跑来约稿的她还真是第一次见,就怕下一句是,姐姐姐姐,我是小学生,能不能送给我?
在所有单主中间,这种是最麻烦的。哪怕正常付费约稿,画师正常画完了交稿,家长也能以“诱导未成年人消费”为理由要求退款,自由画手圈子里有不少人经历过这种糟心事。
凌田时间有限,只答说暂时档期满了,不接受约稿,然后给 TA 发了个链接,让 TA 自己去看平台关于各类稿件类型的说明。
未来三个月工作排满,她再一次有种红了的错觉,但算算这一波约稿的总价,其实也就刚够养活自己的水平。
而她现在要维持活着,还不光吃饭和水电煤手机费,比如像上次那样折了一根软针,换一次管路,这一套耗材的价格就将近一百元。
真开始干起来,是真觉得苦,尤其截稿日之前,越是紧张,效率越慢。对着一笔笔画出来的废稿,她听到小行星撞地球的新闻甚至有些期待,撞了吧,快点儿的,她心里想,那样就不用交稿了。
她一直觉得自己这个人是吃不了一丁点苦的,小时候书包重一点就觉得肩膀会碎掉,军训的时候第一个装晕倒,体育课练个掂排球能把她练的泪水涟涟,写作业写到九点之后她就觉得一定会过劳死掉。不是她夸张,她觉得自己经不住,真的经不住。但人大概就是这么向生活低头的,她知道自己不能断了比较稳定的收入,在炒掉包工头之前,势必得有这么一个两份工一起打的过程。
其实,也不是不可能。她又一次想起辛勤,自由画师再怎么熬鹰,总不会比规培并轨博后辛苦吧?没道理他做得到,她却不行。
她开始回想他的一些生活习惯,比如哪怕在最忙的时候也要锚定一些小事件,把自己的节奏找回来,比如工作累了就站起来打扫下房间,出去散个步,吃个饭,清空一下脑子,比长时间焊在电脑前面有用的多,比如紧张焦虑的时候,靠冥想放松下来,快速入睡。
那些夜晚,她静静躺在床上,对自己默念,听到的却是辛勤的声音,那声音很舒服,让她平静——
闭上眼睛,深呼吸几次,感受空气进入,充盈肺叶,然后离开鼻腔。从头顶开始,逐渐放松身体的每个部分,直到脚趾。把注意力集中在呼吸上,如果走神了,就把自己轻轻拉回来,不要责备自己……
她闭上眼睛,安然地睡去。
就这么一个个截稿日地过着,有惊无险。但包工头总还是会有些新要求,程程现在不跟她在脚本剧情上搞脑子了,认定了作品热不热纯属玄学,既然《高冷总裁》流量起来了,那他一定得抓住机会。不改她的脚本,就给她上强度,时不时提出要加更,加小剧场,加角色访谈,想让这一波热度更热一点。
但所有合同之外的要求,凌田都拒绝了,只说周更已经满负荷,实在没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