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之遥
她严格控制着每天画画的节奏和时间,在不影响休息的前提下,画一部分连载的稿子,也画自己的约稿,一笔笔记着收入,就看三个月之后能不能单靠约稿稳定在跟从前差不多的水平上。
可程程当然不能作罢,又打视频过来跟她商量:“其他排名靠前的连载都这么整,我们不弄就比人家差了呀。要是你真来不及,我给你配个助手,帮你清理线稿,画背景、速度线、动态特效,你手上有的草稿也都可以交给助手,整理整理素材,查查参考资料。”
凌田好烦他总是打视频,有点想问,你觉得自己很上镜吗?把手机平放在桌子上,就这么听着。
她其实已经猜到程程的用意,她想炒包工头,包工头也想炒了她这个农民工,说是给她配个助理,估计就是开始准备后备主笔了,而且最好在换人之前把她后期脚本的思路摸清楚,总之能薅多少就薅多少。
当时《高冷总裁》已经连载到了第二卷 的中间部分,悬念将揭未揭。凌田跟程程两边各怀心思,但其实目的一致,都在为终止合作做准备。她只装做不知道他想干嘛,答应了他的建议,开始用这个助手。
见到助手真人,凌田再次佩服程程包工头的思路,这又是个学妹,大四快毕业了,没找到满意的工作,想先走漫画这条路试一试。程程给了她这个机会,说是实习,无报酬。
但是单论有了助手之后的好处,还是很不错的,凌田完成连载的效率高了很多,还加更了一期跨年特辑,就这么迎来了新的一年。
徐玲娣和凌建国叫她去吃饭已经叫了很久,这下稍微得空,她跟凌捷约了个时间,一起去了外公外婆家。
餐桌上聊起来,凌田才知道,凌捷还没把领了离婚证这件事跟父母说呢。
徐玲娣念叨:“小田冬至没来,元旦也说没空,春节你们怎么安排?”
凌捷低头吃饭,只说:“他春节回他爸妈那里。”
徐玲娣又问:“他一个人回?那你跟田田呢?”
凌捷回答:“我们在上海过。”
“啊?”徐玲娣诧异。
凌田大气不敢出,直觉这坦白现场也太地狱了,她估计又得看到母亲和外婆吵架。
但现实却跟她想得不大一样。
徐玲娣忽然一脸狐疑和紧张,一言不发地站起来走进卧室,少顷拿了两张银行卡出来。
卡片放在桌面上,凌捷看着她,没懂什么意思。
徐玲娣缓了缓才开口说:“小田前段时间说给我们两个买保险,带我们去办了两张银行卡,你俩现在到底什么情况?他们所里又是什么情况?”
凌田一口饭差点喷出来,这是怀疑她爸爸用她外公外婆的身份证借了钱跑路了吗?
她看向凌捷,指望母亲帮父亲说句话,田嘉木肯定不是这样的人。
凌捷却只说:“你们没查过账户?”
徐玲娣说:“没呀,我们弄不大来那个手机银行,你爸用自己手机号码注册不上,说是要去柜台才能弄,我们就想以后要用了再讲……”
“密码晓得吗?”凌捷又问。
凌建国说:“都是你妈生日,六位数。”
凌捷几口吃完饭,拿上卡就要走。
凌田说:“妈妈怎么回事啊?”
凌捷说:“你在这儿呆着,别管。”
随即出门,开车走了。
出了小区,她在导航上查了这家银行在附近的营业点,到地方下车,走进那家支行,直奔门口一排 ATM 机。
查完两张卡的余额,她回到车上,直接打田嘉木的电话。
“喂?”那边接起来。
凌捷说:“你现在马上回家,我有话问你。”
田嘉木说:“啊?哦。”
第44章
凌捷驾车回到家中,房子里还空无一人。
这是一个冬日周末的下午,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窗外一片萧瑟的城景。
她走进去,看着这个住了将近十年的地方。眼前的一切都是这么熟悉,甚至就连这里最初毛胚房的样子,以及后来装修的一步步都还历历在目。
她在餐桌边坐下等待,一直等到门外传来指纹解锁的声响,田嘉木开门进来,弯腰在玄关换了拖鞋,抬头隔着走道望向她。
凌捷没说话,朝桌子对面的餐椅扬了下脸,示意他坐下,然后拿出那两张银行卡,拍在桌面上。
田嘉木看看卡,转头调开目光望向窗外,也没说话。
凌捷倾身向前,屈肘抱臂靠在桌上,目光盯牢他,直截了当地问:“转完这些钱,你自己不剩下多少了吧?”
打从毕业工作开始,两人所有收入都放在一块儿存着,最初为了买房结婚,婚后又是为了还贷、养家、养孩子。直到 2015 年,他们置换了这套房子,那时候买房都是杠杆拉满,交完房款首付和税费,再加上装修的花销,积蓄差不多清空重来。最近几年,两人经济上基本分开,但凌捷对他每年能存下多少还是有个大致概念的。
谈离婚协议的时候,田嘉木主动提出去掉房产证上他的名字,其余存款、理财之类的各归各。凌捷本来只知道他放弃了房子三分之一的份额,可以说是人品好姿态高,也可以说是着急要离婚。她猜是后者,至于具体原因,她一点都不想知道。
直到这一天,发现他偷偷地把几乎所有积蓄都转给了她爸妈,却是她完全没想到的。
田嘉木仍旧没说话,隔了会儿才点点头。
“为什么这么干?是因为你们所的事情解决不了?你一个做律师的,不知道离婚净身出户算恶意转移财产,你就算转了也会被追索?”凌捷劈头盖脸几个问题甩过去。
田嘉木本来不想解释,被质疑了专业水平才忍不住说:“一般债务纠纷靠离婚转移财产是没用,但我这不是一般债务纠纷啊……”
凌捷抱臂看着他,等他解释。
田嘉木叹了口气,继续道:“我们所是特殊普通合伙,如果有合伙人因为故意或者重大过失造成债务,他本人承担无限责任,要用个人财产赔偿。即使无法清偿,其他合伙人用入股的资本金份额承担有限责任就可以了……”
“那请问你在折腾什么?”凌捷问,好似许多年前的那一句“请问对方辩友”。
田嘉木好像也有同感,忽然笑了,看看她,一脸等待我方发言时间的表情。
凌捷闭了嘴,他才说下去:“但是在有些情况下,还是有可能越过有限责任的保护界限的。万一律所被认定存在监管上的失职,比如客户资金隔离制度不健全,或者对涉事合伙人的异常行为视而不见,那么即使是非故意合伙人也得承担无限责任。”
“已经这么认定了?”凌捷问。
话问出口,心跟着往下一坠,这件事发生到现在已经大半年,她原本也想到过这种最坏的结果,但经济类刑事案件过程漫长,时间一久,各种侥幸便生出来,也许责任人能被抓到,也许赃款还能追回来。
但田嘉木没办法用“是”或者“否”回答这个问题,只能给她详细解释:“现在的情况是,这个‘监管失职’可算可不算。客户自身也有过错,实控人跟律师串通好了伪造文件跳过监管,让律师当白手套把钱弄出境,结果给律师反摆一道,你说他俩谁怪谁呢?律所提了免责抗辩,经侦还在调查没定性,司法局的处罚也还没下来。但钱已经出去了,那个‘等天收的’能不能引渡回来还是个问题,估计追偿困难。”
凌捷听田嘉木说起那个“等天收的”,不禁感到讽刺。她也知道那个人,曾经是他们律所的明星律师,各种奖项不断,人脉深厚,案源多到做不过来,入行几年就升了趴,还是初级合伙人的时候相传就是一年四五百万的收入。她那时候很是羡慕过,甚至隐隐地想,为什么自己丈夫做不到那样。公平地讲,当时的她确实有种全靠他了的想法,同时却又责怪他为家庭付出的时间太少。很多事,其实并不是一个人的错。
田嘉木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是接着说下去:“关于离婚,我仔细考虑过,一个是时间点,法院只会追偿那种债务纠纷发生之后突然净身出户的,但我这债务还没发生。另一个是债务的性质,得是夫妻双方知情,并且用于家庭开销。但这案子,别说你不知道了,我都不知道,我们家招谁惹谁了?”
“你们所其他合伙人都准备这么干?”凌捷又问。
田嘉木摇摇头,一时竟有几分得意,说:“法律上没有假离婚这种事,只要离婚那就是真离婚,不是所有夫妻之间都有这种信任的。”
“那你信任我?”凌捷反问。
田嘉木看向她,没说话。
“还是说,真离婚也行?”凌捷又问。
田嘉木仍旧没说话,但此刻的沉默却像是一种肯定。
凌捷说:“那要是判下来要你还你怎么办?”
田嘉木回:“那我就慢慢还。”
凌捷又说:“成老赖不能当律师了。”
田嘉木破罐破摔:“我回茂名卖水产。”
凌捷嘲讽:“毕生所学就用这上面了是吧?”
田嘉木自嘲:“毕生也就挣了这么些钱。”
剩半句没说出来,要留给最重要的人。
凌捷静了静,突然道:“我不允许!”
田嘉木被吓了一跳,抬眼看向她,像是努力理解她话里的意思,却又有些不确定。
凌捷也看着他,又重复了一遍:“我不允许。你这么聪明,这么负责任的人,我不许你变成那样……”她努力压抑着情绪,不自觉地放低声音,掩饰那一点哽咽的沙哑。
田嘉木也一样,控制着呼出一口气,轻声道:“我没你说的那么好,一把年纪,结果变成这样,彻头彻尾的 loser……”
凌捷却还是那么霸道,说:“你自认 loser 就是在骂我,骂田田,你哪里 loser 了,我不许你这么说自己!”
田嘉木说不出话,忽然有些泪意,却又忽然笑出来,低头用手揉了揉眼睛。
凌捷看着他,努力平复情绪,隔了会儿才又问:“所以你这么着急跟我提离婚?”
田嘉木从中听出责怪的意思,也责怪回去:“可是你立刻就答应了呀。”
这句话听得凌捷火起,说:“你半夜爬我床上睡了一晚,然后第二天跟我提离婚,你觉得我会怎么想?!”
田嘉木还是那句话:“我以为你肯定会问我为什么,可是你立刻就答应了。”
凌捷服了,眼泪一下涌出来。她低下头,双手捧住面孔。田嘉木见她这样,才慌张地站起来绕过餐桌,躬身抱住她。
凌捷没动,仍旧捂着脸,嘴里说的却是:“百分之三的契税交着玩的是吧?”
田嘉木也哭了,却又因为这句话笑出来,说:“没事,没事,迟早都是要给田田的……”
他拉她起来,她才终于伸手环住他,埋头在他胸前。两人拥抱,紧紧抓住彼此,如此熟悉,又那么陌生,却也因为这种熟悉和陌生的并存使得此刻的感觉那么强烈。
“还记得我们买的第一套房子吗?”凌捷问。
田嘉木点头,当然记得。
78 平米的两居室,花八万块钱搞定装修、大家电和必须的家具,一切都是最简单的。他们当时开了个 excel 表格,把每一笔收入和支出都记下来,每一样计划要买的东西都列表排了优先等级,什么紧急需要,什么还可以等一等,每天算来算去,等着发工资发奖金,把家里缺少的东西慢慢补齐。但哪怕是这样简陋的家,仍旧让他们一想起来就觉得开心。
那时候田嘉木还只是个初级小律师,加班很多,偶尔几次跟凌捷差不多时间下班,他们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她总是情不自禁地说:又要回到我们温暖的家了。哪怕他们那时的家一点都不温暖,只有一间房间装了空调,还不大舍得开。他转头看着她笑,难得见她这么傻乎乎的,但又觉得世界上恐怕不会有另一种更加贴切的表达了。
在凌田到来之前,他们在那套房子里过了短暂的二人世界,一起窝在床上看《陀枪师姐》和《寻秦记》,用尽各种方式亲吻和做爱,为了谁拖地谁刷浴缸吵架……
那些年轻的岁月,那些永远以为明天会更好,以为总有一天自己会得到想要的一切的日子,就这么匆匆过去了。他们并没有实现当时的梦想,却差一点失去了彼此。
*
那天下午,凌田等了很久都没等到母亲的消息,忍不住发微信去问:【爸爸到底怎么了?】
凌捷隔了会儿才回:【没事,你跟外公外婆说一下,我下周带他们去柜台把手机银行搞好。】
凌田应下,但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又发过去一条:【你们俩没瞒着我什么吧?】
凌捷说:【没有,干嘛瞒着你?】
凌田说:【好吧……】
这一年春节来的早,一月下旬就开始放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