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之遥
“然后呢?”L 问,早已经知道这个世界不养闲人。
X 回答:“虽然经过修补,您还是无法适应冷冻和长距离航天飞行,但您可以跟随登陆舱下到地表,在那里从事土壤置换、生物修复和隔离区建设的工作,争取尽快实现有限居住。”
听起来有点像上班,好像,还行?
而且,她还记着 X 说的,她的亲人很可能还在下面。
“好,我选第二种。”L 说。
“是个好选择。”X 看着她,微笑。
不知道为什么,L 忽然觉得这个笑容与之前在他脸上看到的有些微的不同。
就这样,她成了“科技增强人”,很快被编队,安排进登陆舱。
所谓登陆舱,只是小小的一个立方体,不知反复使用过多少次,表面布满撞击和烧灼的痕迹。内里六个座位,但加上她,只坐了四个人,舱门就关上了。
队长 M 开口说话:“死了四个,补进来两个,咱这小日子真是越过越红火了。”
旁边道长正掐着个子午诀念保平安的经:“祸福无门,惟人自召……”
还有个小孩哥被绑在座位上惨叫:“啊!!!!什么时候能死?!让我死吧!啊!!!!”
L 想:啊?等等!我只是来上班的!怎么还是要死?那我选数字方舟!
但要改主意已经来不及了,周遭电子音响起:舱门密封完成,投放程序启动。
小小的立方体被释放出空间站,如一颗沙砾落入广袤无际的宇宙。
先失重,再超重,真空中的绝对寂静被突然打破,舷窗外出现粉紫色的辉光,四个人在低频轰鸣中跟着舱体一起剧烈震颤。
M 只是闭目养神。
道长仍旧掐着诀念经:“善恶之报,如影随形……”
小孩哥又开始惨叫:“啊!!!!什么时候能死?!让我死吧!啊!!!!”
而 L 已经泪水滂沱,在急速下落的超重感让她失去意识之前,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那个假笑仿生人骗了她,他从一开始就想让她加入这个“废物小队”。
*
假笑仿生人?
辛勤在病房值班室里看完这一话,打开手机前置摄像头对着自己,做出一个微笑。
心里说,很假吗?没有吧?
最初看到那幅科技增强男人,以及后来收到那幅双人约稿,他都能够感觉到凌田对这个人物的感情,是那样一种显而易见的正向的刻画,让他想起许多和她一起经历过的事,急诊抢救,宣教上课。画面中的男人帮助了女人,表达了作者的感激之情?他试着去理解,可惜阅读理解一向是他在标准化考试里最不擅长的部分。
直到看完《废物小队》的第一话,他才发现,她好像,是在,吐槽他?
时间已经过了午夜,值班室门突然被推开,李理走进来,刚下了小夜班,又是来蹭洗澡的,一边脱衣服一边问:“看什么呢?”
辛勤没答,锁了屏,收起手机。
李理嘿嘿笑,说:“值班看黄图,你个有女朋友的人,不至于吧……”
辛勤还是没说话。
李理转眼进了浴室,隔着门还在讲:“说起来好像有段时间没见凌田来找你吃饭了,你是不是被人甩了啊?栗静闻有篇论文想找她画个插图,你给说一下……”
辛勤提高声音说:“你直接联系她吧,不过她最近应该挺忙的,不知道有没有时间。”
话说出口,他忽然想,自己确实挺假的。
浴室里的李理哧溜一下洗完了,拿他的毛巾擦了擦,套上一身无菌衣,打开浴室的门继续跟他聊,又转到其他话题上,说:“我听人家讲,大善人在讲座上被人揭老底了?”
辛勤冲他嘘了声,他才意识到这是在单峰的地盘上,但也只是压低声音,手作势挡着嘴巴,继续讲:“隔壁大学有不怕死的当场提问,说你收了蒋博淇做学生,你儿子还在读高中,就参加蒋老爸的一个实验项目发了篇 SCI,申请留学的时候派用场,是不是有这么回事?他站在台上尴尬得要死,但下面那么多人,还是得说这个问题提得很好,然后巴拉巴拉解释,哈哈哈哈……”
这件事,辛勤当然知道,他当时就在场。
那个讲座办在 A 医附的小礼堂里,但来参加的不光有本院、本校的,也有其他医院、医学院的人,提问的就是蒋博淇老爸那边的学生,被个高中生抢了论文署名,这才有了这么一出。甚至还有好事者拍了视频发到网上,都不是什么耳熟能详的名字,未必有多少影响,但在这个小圈子里还是传得挺快,至少 A 医附上上下下都知道了,甚至包括像李理这样每天忙得不着家的急诊住院小医生。
“这对你来说是好事啊,”李理往辛勤坐着的那张床上一躺,蹭完了洗澡,又蹭地方睡觉,临睡前继续八卦,“我怎么跟你说来着的,医院里这么些人看着呢,倒不是说有人会替你主持公道,但大善人也有他自己的对手,哈哈哈哈,就是没想到会是这样。你不管科研还是临床全方位碾压,他根本没有正当理由只留蒋博淇不留你,现在正好赶上他儿子论文的事情,不光院内,院外也有人关注,他再怎么也不会做得太难看,肯定得想办法给你解决留院编制的问题。”
说到这里,他伸手拍拍辛勤的肩膀,心情愉快地闭上眼睛,嘴里念叨:“博淇,真的是学阀子弟吗,起名字不先读一遍的吗……”
辛勤没说话,虽然他考虑这件事已经很久了。
他博后并轨规培的项目就快结束了,课题顺利结题,各项考核从临床技能到病例分析、病历质量评审,成绩都是优秀,科研成果超过历年留院的要求,就连带教实习生的反馈评分都是最高的,现在就剩下一场综合面试了。
要是在其他科室,提早半年基本已经锁定留院名额,但内分泌科的编制一向紧张,还有个关系户在那里,也不知道单峰作何打算,是会为他多争取一个名额,还是真就不顾情面把他牺牲掉,比如给他个安慰奖,让他去分院。
他知道自己早就应该找单峰谈谈这个问题,但却一直没有行动,就好像放任着结果的发生,再一次交由客观世界替他做出决定。
直到这一场讲座,命运似乎又一次对他垂青,他一直想要的东西已经近在咫尺,他才看清楚自己真正的想法。这件事,他真的已经考虑了很久。
直到这一刻,他忽然回身,拍了拍李理。
李理闭着眼问:“干嘛 ?”
辛勤说:“跟你说件事。”
第47章
李理睁开眼,看见辛勤坐在床边,掀起 T 恤下摆,取出胰岛素泵。
“……这什么?你戴这个干嘛?”李理一时没懂。
辛勤平静地说:“我有一型糖尿病,八岁得上的,到现在二十多年了,我一直没告诉你,对不起。”
这件事他想了很久都不知道应该怎么说出来,但真的开了口,才发现其实也就是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
“好了,就这事,我说完了,你睡吧。”辛勤起身要走。
“等等等等,”李理拉住他,翻身起来坐在他身边,说,“你让我先捋捋……”
辛勤照办,等着他慢慢捋。
“八岁,那你大学的时候就有了?”李理问了句废话。
“对。”辛勤点头。
李理还是觉得不可思议,说:“但那时候我们住一个屋?”
“对。”辛勤再次点头,给他解释,“我在学校的时候一直用泵,每两天换一次管路和储药器,住宿舍确实不太方便,但也就这么过来了。”
“哦……”李理思索,然后缓缓点头,好像恍然大悟,“所以你后来搬出去租房住,不是因为嫌我太脏了?”
辛勤突然笑了,怎么都没料到他会想到这件事上去。
李理却觉得辛勤完全没意识到这件事对他的打击有多大,说:“不是,真的,你那时候老早爬起来扫地,把我前一晚吃剩的外卖扔出去,说垃圾吵得你睡不着觉,后来隔了一个暑假就不住校了,我一直以为你就是因为这个才搬出去的……”
“对不起。”辛勤诚挚地道歉,心里却在想,不知当讲不当讲,倒是也有那方面的原因。
“那为什么现在突然告诉我?”李理又问。
辛勤静了静,说:“我早就应该告诉你的,现在说出来感觉好多了。”
“那这事你女朋友知道吗?”李理忽然想到一种可能,又替他操心起来。
辛勤点点头,而后道:“但是我们已经分开了。”
“分了?!她就为这事跟你分的手?”李理好像一下找到他突然坦白的原因。
“不是,是我们两个人共同的决定。”辛勤摇头,即刻否认,发现自己不想听到别人说她一点不好。
李理不信,也受不了他这么矫情:“不是?要不要我去找她说说?”
辛勤转头看他,只觉荒谬:“你自己的事情都没说清楚,你来帮我说?”
想想不保险,又道:“别去,千万别去,不许去知道吗?”
“哦,行,知道了。”李理看他这样,也只好跟他保证,可还是有点想不明白,“到底为什么啊?”
辛勤说:“你也是学医的,你应该知道。”
李理想了想,上下打量他,试探着问:“你不会……真是那方面不行吧?”
辛勤叹口气,只好给他解释:“将来可能发生的并发症,生育的问题,还有长辈能不能接受。”
李理说:“你都说是将来了,那就先处着呗,时间长了,感情深了,就分不了了。”
辛勤却摇摇头,说:“我很早就听说过这种事,那时候有个男一型在病友群里讲,恋爱六年,到了要结婚的时候,女朋友跟家里说了他的病情,长辈反对,女朋友最终选择了分手。他质问她,六年的感情就这么不要了吗?当时群里还有很多人替他说话,觉得婚姻是两个人的事,他女朋友太不独立,也太绝情了。但也有人问他,为什么六年了,女友的家人才刚刚知道他的情况,是真的没机会说,还是刻意的隐瞒?
“如果他早一点告知女友的家人,他们可能根本不会有这六年。结果他靠隐瞒得到的六年,反而变成他口中感情深厚的证明,责怪对方的筹码了。这就像是个悖论,从医学伦理上说,患者有权决定健康信息披露的时机与对象,但关系伦理学里却又会认为隐瞒构成知情权侵害,因为疾病确实可能在实质上影响到配偶、亲人的人生。我那个时候就想,我不能做这种事,绝对不能,等到真的发生了,才知道有多难……”
他说着说着静下来,支肘在膝上,双手撑住额头。
李理看着他,想要用玩笑开解,说:“所以你一直不谈恋爱?这些年拒了几个了我算算。”
辛勤没说话。
李理又问:“那为什么这次谈了?”
辛勤只在心里回答,因为我喜欢她,非常非常喜欢。
李理像是能猜到,说:“遇到自己喜欢的,还是得抓住啊。”
辛勤还是没说话。
李理服了,说:“行吧,你高尚,你大好人,你不愿意把时间变成人家女孩子的负担。可你骗我骗了十年……差几个月就十一年了,你欠我的拿什么还啊?”
辛勤一下没忍住,终于笑出来,但仍旧保持着那个姿势低头坐在那里,等着那一阵泪意过去。
真的,他再一次地想,其实说出来并没有那么难,结果也不坏。
李理也不知道还要怎么安慰他,伸手拍拍他的肩膀,说了一堆废话:“行了,多大个事,搞得跟出柜似地,当然出柜也不是多大个事,你放心,我不会给你说出去的,你给我坚持住,兄弟,就剩最关键的几个月了,等你将来成了大佬,就一个 T1D 根本不是事,医院里多的是大佬一身病,当然也不是说你将来会像他们一样一身病……”
辛勤也是服了,站起来说:“谢谢你,你赶紧睡觉吧。”
然后推门出了值班室,拐进楼梯间站了会儿。
楼道里的感应灯亮了,照亮那一小方空间,他忽然想起来,这是他和凌田第一次长谈的地方。
他记得那天深夜,他们坐在楼梯台阶上,他为了开导她,给她讲了隐糖的坏处,比如没办法针和泵轮换着用,比如工作出差遇到的不便。
她以为那只是安慰的话,但其实他就是在说他自己的事情。
那次出差是去青岛,他跟着单峰以及科里其他几个人一起参加一个研讨会。他特地选了不同的航班,就因为在机场过安检的时候,可能会被要求把胰岛素泵拿出来检查,怕被同事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