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之遥
他也给她讲了自己同时打两份工的现状。
她说好惨啊,还好你是正常人。
他笑了,看着她说,科技增强人可以更强的。
时间过去已经快一年了,她的样子和脸上的表情还历历在目。
他那时未曾做到坦诚,但现在,一切也许还都来得及。
*
《废物小队》第一卷 第二话
登陆舱落到地表,巨大的冲力击穿植被和土层,砸出一个冒着焦烟的深坑,而后调整姿态,张开太阳帆,从坑底升上来,晃晃悠悠地开始低空飞行。
舱内,M 正踩着 L 的肩膀,双手拔掉她的头盔,捏着她的脸把她叫醒,对她说:“欢迎回家。”
L 睁开眼睛,涣散的瞳孔里映出舷窗外畸变的世界,曾经的森林、村庄、工厂、城市已被暗红色的菌毯覆盖,不时释放出蒸腾的孢子云,随风四散飘去,在一切尚未被吞噬的物体表面侵蚀出蜂窝状的溃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扩大着它们的领地。
漫长的飞行之后,终于到达聚集点。那是一座小山上的天文台,里面所有的科技增强人,也就是“废物”们,加上他们四个,尚不足一百,十来架破破烂烂的登陆舱停泊在山顶的空地上。
前辈“废物”们告诉 L,由他们负责的这块区域地表生态净化指数仅完成 3.2%,预计净化年限还剩 355 年。
也就是说,作为无法被冷冻的废物,他们在地表卖力卖命,却根本不可能活到这里适合居住的那一天。
L 虚弱又绝望地说:“我是被骗来的,我要回去,我选数字方舟……”
M 彻底打消她的念头:“每个人只能做一次选择。”
道长跟着劝:“不要相信那些仿生人,他们只会骗你选数字方舟,什么虚拟世界都是假的,天法地,地法人,人法道,道法自然,只要身体不在就是死了。”
L 心里想,那个假笑仿生人要是骗她选数字方舟就好了,那她现在一定已经在虚拟世界过上了幸福生活。
但就连小孩哥也对她说:“没有痛苦和死亡其实一点都不好,你知道吗?模拟痛觉的神经数据包在数字方舟里是黑市上的抢手货,许多人尝试自杀但永远不可能成功,最后宁愿静止不动,成为增加量子云算力的量子比特。”
L 不信,回嘴:“你看到过啊?”
小孩哥答:“对啊,苏醒医疗官让我看的。”
L 又问:“你的苏醒医疗官是谁?”
小孩哥说:“X。”
L 忽然觉得蹊跷,她想起 X 与她的对话,跟小孩哥的说法完全不同,但显然都没有欺骗他们选择数字方舟的意思。恰恰相反,他用了两种不同的方式,刻意引导她和小孩哥选择成为科技增强人。
“医疗官真的都是仿生人吗?”她问 M。
M 说:“差不多吧,一部分完全是仿生人,也有一些是跟我们一样的废物,只是他们的残次更严重,身体被仿生修复的部分更多。换句话说,就是脑子坏掉了,已经到了没办法上传数字方舟的地步。”
L 感到不公,说:“那为什么他们可以留在上面工作?”
空间站的条件显然比地表好得多。
M 一笑,重复方才那句话:“因为他们脑子坏掉了,完全听从指挥。”
但 L 却又一次想起 X 在目的达成之后脸上一闪即逝的笑容。
“他们还有可能还是人类吗?”她问。
M 摇摇头,说:“哪怕刚开始的时候还保留了一部分人类的思维,脑部经过多次仿生修补之后,原来人格的保留度也会越来越低的。”
L 不问了,追究这个问题毫无意义,她反正已经被骗了。
就这样,她开始执行在地表的任务。
如 X 所说,基本包括土壤置换,生物修复,和隔离区建设。
但 X 没告诉她的是,他们还要逃过菌毯孢子的寄生,防御怪物的袭击,对付附近自由民的偷窃和抢夺。
她在一次又一次行动中慢慢认识她的队友,也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他们这支“废物小队”有多废物。
队长 M,已经成为科技增强人多年,身体累积的损伤使得她每次仿生修补维持的时间极其不稳定,在地面清理工作与回到空间站检修之间混着日子,等死。
道长很大年纪了,从地球黄金年代一直活到现在,不愿成为数字人只是因为信奉道法天然,以及,怕死。
还有小孩哥,曾经是百万中选一的天才少年,被作为领航员重点培养,成为“废物”使他大受打击,两种选择都不要,只想灵肉俱灭,听说数字人是死不了的,他才选择成为科技增强人回到地表,找死。
但也就是这支废物小队,靠着一次又一次的狗屎运,居然真的坚持到了下一次返回空间站检修。
更新仿生修补模块的时候,L 再次遇到 X。
她哭诉:“为什么骗我?为什么逼我干这些?我只是个废物,我经不住,真的经不住!”
而 X 只是看着她,对她说:“你不是废物,你是科技增强人,科技增强人可以更强的。”
L 也看着他,觉得他一定还在骗她,却又在他脸上永远不变的温柔表情中找到一闪即逝的真诚。
第48章
四月四日,新一年的清明,凌田又一次去海湾陵园看望她的阿太。
是日天气多云,空气湿暖。
徐玲娣和凌建国还是到的最早,扫地,拔草,擦墓碑。同样不变的还有碑上俞菊芬的名字,以及椭圆形瓷像照片上的笑脸。
凌捷带着凌田,还有田嘉木一起来了,也在旁边帮忙。
徐麒麟是和妻子王小梅一道来的,儿子媳妇已经带着两个小孩移民去了马耳他。
但徐玲娣问起他们在那边过得好不好,两人一脸讪讪,半晌才说出来,买的房子出了点问题,孩子读国际学校排队还没排上。不过不要紧,徐君君已经在想办法转去爱尔兰。
徐麒鸣姗姗来迟,就空身一个人,说是家里吵架吵翻了天,他宁愿自己出来清静清静。转头忍不住向阿姐阿哥诉苦,说徐斌斌买了别墅之后,要他们搬到一起住,既可以帮他带孩子,原本的房子租出去,还能用房租帮他还贷款。
“从我们两个人的劳动力,到我们口袋里剩下那点钱,他全都打算好了……”徐麒鸣说得抹眼泪,叫徐玲娣给他评评理。还有他老婆陈寿珍,也不让他省心,前段时间因为带孩子的问题跟儿媳起了冲突,迁怒到他头上,两个已经退休的人吵到要离婚。
徐玲娣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安慰:“同住嘛,总归有矛盾的。”
三姐弟上一次见面不算愉快,但他们过去也没少吵,吵完也就结束了。再次见了面,还是三姐弟。
徐麒麟照旧大家长的派头,不管自己家怎么样,总要关心一下小辈,看着凌田说:“田田呢,现在好不好?”
徐玲娣很有面子地说:“田田蛮好,自由职业,不用上班,在家里画画也赚得不少。而且我们田田……”
“这个酒怎么倒?”凌捷打了个岔,没让徐玲娣继续往下显摆。
可徐玲娣趁着摆贡品的功夫,又蹲在墓前偷偷跟姆妈感叹:“到底还是生女儿比生儿子好吧……”
凌捷在旁边听到,说了句:“能不比了吗?”
徐玲娣一怔,想起两个人为这事拌过嘴,倒是笑了,说:“我就随便比比,习惯了,忍不住。”
凌捷也笑出来,摇摇头,无可奈何。
扫完墓,各自返家。
凌田跟着爸妈的车子走,在车上对凌捷说:“其实外婆总是比来比去,只是想让阿太喜欢她。”
“嗯,我知道,”凌捷点头,表示自己并没有跟母亲不开心,“就是这么被从小比到大,有时候忍不住会想,到底是她先喜欢我,还是我争取到了她的喜欢,就因为她可以拿我出去跟别人比,成为她的骄傲。”
“那我呢?”凌田忽然问,“我好像从来没有给你带来过什么骄傲,读书也是你跟爸爸一路拉着我。”
凌捷说:“我要是为了跟人家比,为了骄傲,就不生你了。”
“啊?这么狠的吗?”凌田惊了。
田嘉木开着车,哈哈笑起来。
凌捷也笑,给她解释:“我一直记得小时候只要一次考试成绩不理想,就会给你外婆打几下骂一顿,痛心疾首地说,凌捷!你怎么变成这样?!知道的是我少考了五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怎么大逆不道了。现在要是问她,她肯定会说根本没有的事情,说我跟她翻旧账,生孩子真的没意思,辛辛苦苦养个白眼狼。可这些事真的发生过,我不是说她不爱我,她肯定是爱我的,也为我付出了很多,但我一直觉得她对我的爱建立在许多条件上,我必须听话,健康,学习好,工作好,嫁的好,生的孩子也要好。
“所以我从怀着你的时候起就决定了,不拿你跟别人作比较,当时算是计划外怀上的,那一年装修房子,筹备婚礼,还要上班。别人都备孕,不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我每天忙得什么都顾不上,发现怀孕是婚礼之后一个月。后来产检,双顶径,胫骨长,每次的指标都差那么一点。就连做胎心监护都总是不合格,被医生留下来重做。生下来倒是还行,体重也有六斤多,但是抬头、翻身、爬、长牙都比别人晚……”
凌田听得惭愧,从 B 超开始就遥遥落后,也是没谁了。
凌捷继续说下去:“那个时候,我都觉得不要紧,英语里叫 late bloomer,上海话叫晚发囡。直到后来才发现,这件事其实没那么简单,你慢慢长大了,上幼儿园,上学,我也忍不住拿你去跟别人比,可能我做的还不如你外婆好。”
凌捷坐的是副驾驶的位置,从后视镜里看着凌田。
“对不起。”她忽然道。
“什么对不起?”凌田问。
凌捷说:“可能就是因为我,没给你个好身体,怀孕的时候特别爱吃粽子,一早上能吃三个,后来没能照顾好你。真想回到过去,你小时候,重新再来一遍,我可以做的更好一点……”
不知道为什么,凌田觉得有点好笑,又有点感动。
她想说,其实是她自己做得不够好,要是重新再来一遍,她要更自律,更坚强,更……
但两人都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然后同时决定,还是算了吧。
凌捷摇摇头,说:“我不想再带一遍孩子。”
凌田也摇摇头,说:“我也不想再上一遍学。”
一车三个人一起笑出来。
凌田笑完了,才对母亲道:“你要不去跟外婆说一下,我觉得阿太是喜欢她的。”
“为什么?”凌捷没懂她何出此言。
“因为阿太还是保佑了我们的,”凌田给她解释,“去年这时候我其实已经得病有段时间了,自己不知道而已,扫墓那天才想到要去看病,后来一下就去对了科室,查出来是什么病因,很快好起来,血糖也控制住了……”
凌捷笑,说:“你还真会解释。”
凌田也笑了,望向车窗外。她是真的这样觉得,过去一年发生了许多事,但其实并没有那么不好。
比如父母之间的关系,闹到分开,又和好了,甚至比从前更加和谐。
田嘉木已经搬回家里,虽然两个人还是分房住,都说夫妻分房不好,其实只要分过,都觉得真香。
还有律所那件案子,本以为那个“等天收的”逃到国外,很难再抓回来。结果前一阵人家自己跑到中国驻伦敦大使馆,交了《自愿回国自首申请书》,向边检申报行程飞回上海投案了。据说因为那笔赃款是通过非正常手段汇出去的,钱庄高额抽水,他自己又投了几个不靠谱的项目,亏得一塌糊涂,在那边混不下去了。
虽然退赔不了全部,只要人回来,势必会跟那个客户互相指证,总算可以证明双方均存在绕开监管的主观恶意,律所在这件事上没有管理不利的责任。其他合伙人也算化险为夷,苦日子当然还是得过一段,但总不至于要把自己的个人财产搭进去。
父母之外,还有她自己,去年刚确诊的时候觉得天都塌了,结果起起伏伏,一年过去发现活得也挺好的。
最近这段时间,她专注于接各种约稿。
平台上的邀请数量不算太多,定价不贵,但一直没断过。
还有科研插画也继续在做,李理转了栗静闻的微信给她,说:【师姐有篇文章要约配图,不知道你没有时间。】
凌田回:【A 医附的约稿肯定优先啊。】
然后跟栗静闻私聊了要求,加班赶出来,又跑税务局去代开发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