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摸凹喵
午饭和晚饭时间她就跟个陀螺似的完全没停下来过,下午说是有几个小时,可要操心的事情又不少,要点原材料,要准备切配,刚刚坐下来没歇两口气,又有客人来了,就始终感觉没怎么彻底地休息过。
“那也不行,姐,咱们还没吃饭呢,你不能饿着睡。”宋言川还是坚持不懈地把他姐往东厢房里拉,宋明瑜哀嚎一声,像只无尾熊似的半挂在宋言川身上,小不点龇牙咧嘴,跟个小蜗牛似的在地上蹭了半天,才终于蹭到了东厢房。
宋明瑜往床上一躺,浑身的酸痛更加明显,晚饭她都不想吃了,只想一睡到天亮。
宋言川却不能就这样放任他姐睡过去,他跑到厨房里环视一周,除了一把面和葱姜蒜这些东西以外什么也没看见,鸡蛋倒还有两个,但他不会炸。
宋言川有些泄气,他好像什么忙都帮不上,就在这时他灵机一动,从厨房又跑到了院子里,一脚踩上了小院围墙的砖头上:“陈念嘉,陈念嘉!”
林家堂屋的门打开,梳着双马尾辫子的陈念嘉探头出来,宋言川精神一振:“陈念嘉,你妈妈在不在家?”
陈念嘉有些警惕地看着他,她对宋言川印象不太好,这个人经常和人在学校干架,她妈说了,好孩子不跟人打架,宋言川不能算好孩子:“你找我妈妈干什么?”
“我姐忙一天了还没吃饭呢,能不能借一碗饭菜,一碗就行!”
陈念嘉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确认这个人是说真话,转身就要回屋里去:“我去和我妈说。”
“好,诶——等等,等等,是两碗,两碗!”宋言川使劲扒拉着院墙,“我想起来了,我也没吃饭!”
“知道了!”陈念嘉没回头,只是冲他摆了摆手,求助之后,宋言川好像心里松了一大口气,见陈念嘉身影消失在木门后头,他手上一松,差点从院墙上滑下来,幸好他眼疾手快抓住了旁边的红砖,但手上还是糊了一层厚厚的红砖灰。
宋言川龇牙咧嘴地去洗手,洗手的池子正对着东厢房的窗户,他爬院墙的时候咋咋呼呼,这会儿却尽可能地放轻了自己的动作,就连水流也是一小股。
洗完手,他蹑手蹑脚地凑近了东厢房的窗户。
宋明瑜在里面睡得很沉,窗外升起来的月色照在他姐的侧脸上,长长的睫毛像是小蝴蝶一样,他姐长得很漂亮,宋言川从小就很骄傲这一点,可是他姐不喜欢别人看她,总是用头发挡住,也不爱说话,只是默默地坐在一边,什么也不说。
直到爸妈不在了之后,他姐忽然有一天就拿剪刀把那些挡住眼睛的头发都给剪掉了,又有一天,他姐忽然嘱咐他放学回家在家里呆着哪儿也不要去,她有点事要出门。
宋言川等到晚上九点多,他姐还没回来,外面又下起了大雨,他只能笨拙地套上雨衣,带着雨伞去外面等他姐——直到他姐回来,笑眯眯地告诉他,“咱们可以搬新家了!”
她为他们俩争取到了一套宽敞又漂亮的小院,他有了自己的房间,他姐还张罗着开店挣钱,要撑起两个人的生活,他姐变得泼辣,能干,勇敢,她有了个难听的外号“刺儿头”。
宋言川狠狠地教训了那些乱说话的男孩,他也变成了许多同学嘴巴里的“刺儿头”,可是他发现自己好像帮不上姐姐什么忙……他也想护着他姐,想让他姐轻松一点。
“咚咚”,小院门响了起来,宋言川从低落的情绪中回过神来,连忙跑到院门口开了门,林香端着两碗面:“你姐呢?”
“在房间睡觉。”
“叫她起来先吃个饭,饿着肚子会得胃病的。”
宋言川得了林香的嘱咐,忙不迭地就去东厢房里叫他姐起床,宋明瑜龇牙咧嘴,她刚梦见自己带了个家务机器人什么都丢给机器人,自己只用坐在柜台前面数钱,正开心呢,这边弟弟就把她拉回了现实里。
她翕动了一下鼻子:“什么这么香——等会,我还没做饭!”
林香去厨房拿出来两双筷子,正好看见她跟只大号仓鼠似的东张西望,忍俊不禁:“不用做了,言川说你没吃饭,我给你们俩下了面,赶紧都过来,这面坨掉可就不好吃了。”
宋明瑜一倒下去就跟昏过去似的,万万没想到弟弟竟然搬了救兵,她赶紧趿拉上鞋子,拉着宋言川去客厅,在餐桌旁坐下,林香把筷子塞姐弟俩手里,“来,别愣着。”
宋言川早就饿得头晕眼花了,要不是惦记着他姐,他估计早就撑不住了,这会儿热腾腾的面条就在跟前,小不点说什么也忍不住了,连面都来不及搅拌,就这么呼噜呼噜地吃了起来。
“林姐,你太好了。”宋明瑜感动得不行,“景行和念嘉吃饭没?你要不先回去,等会我们吃了把碗洗干净给你送回来。”
“用不着着急,他们俩在家吃着呢,我吃得快,下面也不费什么事儿,你慢慢吃,别等会胃疼。”林香嘱咐道,见宋言川吃得头也不抬,她担心人噎着,又把桌脚不远处放着的热水瓶给提起来,打开木塞子一看,里头的水却早就凉了,她提着瓶子起身往厨房去,“烧水壶在厨房吗?我趁这会给你们烧点水去。”
“我自己去吧……”宋明瑜话说到一半,林香的身影在走廊上一晃就不见了,她连忙扬声道,“林姐,热水壶在厨房下面那格,炉子有点不好使,你慢点!”
“知道了,你别担心,先吃饭。”
宋明瑜目光这才落在了面前的这碗面上,其实她也早就饿得不行了,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累,有些提不起食欲。
偏偏林香做的这碗面条是南城人最爱吃的麻辣小面。
底下的调料里头添了一勺猪油,浇上滚烫的热汤,正好激发出姜葱和油泼辣椒的香气,面条上面卧着煎鸡蛋,下面铺着春天上市的莴笋叶子,清脆爽口,再一筷子面条,辣味裹着浓浓的香味一下就蔓延到了整个口腔中。
就那么三两口的时间,宋明瑜一下感觉胃口大开,辣椒刺激着毛孔往外冒汗,头发丝儿都在冒热气。
冷水在炉子上咕嘟咕嘟地煮沸,林香把烧好的水小心地兑进瓶子里,宋家姐弟用的热水瓶还是刚搬家那会她送的礼物,提在手里还有几分亲切,林香回到堂屋里,姐弟俩已是风卷残云,吃得就剩最底下的榨菜了。
宋言川还颇为舍不得地一根一根往嘴巴里拨,宋明瑜擦了擦嘴巴,迎上来接林香手里的热水瓶,林香从善如流地递了过去,坐在椅子上一边看宋明瑜拿杯子倒水,一边问道:“怎么不把东厢房的床搬来堂屋,这样你也好坐一点。”
宋明瑜的椅子比一般的要矮一些,还是她妈在世那会不知道上哪儿买来的,平时能折叠起来不占地方,正好契合筒子楼的环境,可搬到院子里显然就小了,也矮了,坐在上头吃饭颇有些不方便。
“东厢房和饭馆就一道锁,我早上去买菜要起很早,可以直接从门头那边出去,回来也可以从这道门进卧室,声音比较小,不影响言川睡觉,要是从院子进进出出的,那脚步都不敢太重。”
宋明瑜给三人面前都倒了一杯水,林香喝了一口,她又是忙着照顾两个孩子,又是惦记着宋明瑜这边,这会儿确实是口渴了,“就是你吃饭不方便。”
“今天开业第一天,我也没规划好,开始想着要是人不多就在店里吃呢。”宋明瑜苦笑,“林姐你说得也对,后面我看看怎么调整。”
两人交谈间,宋言川终于是吃完了,嘴巴边到处都沾着油辣子,他伸舌头去舔,看上去有几分滑稽,宋明瑜觉得劳动林香专门跑一趟过意不去,说什么也要给她洗干净再拿走,还给两个碗里都装了鸡蛋。
林香说不能要,宋明瑜振振有词,“林姐,就算鲜切面不值什么钱,鸡蛋也值的,而且两个孩子还长身体呢!”
搬出来陈景行和陈念嘉兄妹俩,林香总算是收下了,临走时却还反复嘱咐宋明瑜要注意身体,有什么就去隔壁找她,见她笑眯眯的,林香不放心,转而又叮嘱起了宋言川:“你姐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就像刚刚那样,隔着院墙叫阿姨。”
“知道了林阿……林姐!”
林香含着笑走了,也不让宋家姐弟送,用她的话说,一只脚踏出去,另一只脚都落自家院子里了,宋明瑜阖上院子门,还是等在院子里,直到林家传来陈念嘉陈景行叫妈妈的声音,她这才带着弟弟折返回了堂屋。
小睡了一会儿,宋明瑜现在精神头十足,她拿着火柴把油灯给点上,又从抽屉里拿出个记事本,拉着弟弟在餐桌边坐下:“言川,把今天收钱的铁皮盒子拿出来,咱们来盘账!”
第15章
“马上!”
中午忙完他就想知道到底挣多少钱了,可他姐一直在忙,他也不敢提这茬,这会儿宋明瑜主动说起,宋言川一个鲤鱼打挺,乐颠颠跑去东厢房床上把铁皮盒子给拿了过来。
盒子上印着一个脸颊饱满,目光炯炯的小女孩,针织厂以前发过一次福利饼干,饼干吃完之后这个包装铁盒子就留了下来,装过粮票肉票,装过姐弟俩的学费,如今又变成了小饭馆的“收银台”。
里头全是毛票,大团结在这年头是大面额数值,很少会有人拿出来用,一般都拿去买电器了,像在外头下馆子别说一块两块了,连用一分两分的都不少。
宋言川今天肩负着要守好这份财产的重要使命,谁碰他都炸毛,唯独这会儿在姐姐面前,他就变成了眼巴巴的小狗:“姐,咱们挣了多少钱呀?”
“你来数数?”
宋言川脑袋摇得像拨浪鼓,脸红了:“……我数学不好。”
宋明瑜有些好笑:“平时没见你这么害臊。”
“要是书上的那没意思,但这个不一样。”宋言川理直气壮,“这是我们的血汗钱,要是我算错了多伤心啊!”
宋明瑜被这具句“血汗钱”给逗笑了,她把盒子里的毛票倒了出来,按照面值分开成一堆一堆的,再分别计算,最后加在一起。
“四十块五毛四分。”
宋言川跟个小狗崽一样在旁边可怜巴巴地等着,等他姐甩出答案,他差点一个原地起跳从椅子上摔下去:“那么多!”
在十岁的宋言川眼里,一块钱就已经是一笔不小的财富,街上有人偷偷开书摊,那儿的连环画小人书他能讲价到一分钱一本,一块钱能租一百本呢……四十块钱,那岂不是四十个一百本,那就是——
宋言川算不出来了,帮姐姐当了一天的服务员和收银员,他的小CPU早就满负荷运转了,现在还硬是强撑着要做数学题,当场大脑就宕了机,何况他还真没学到那儿。
但是他马上就换了个计算方式,“爸妈一个月工资是四十块!”
他姐辛苦了一天,挣到了爸妈足足一个月的工资!
“姐,我们……我们是不是发财了?!”
宋明瑜先是点点头,紧接着又摇摇头。
就像宋言川说的那样,八十年代的普通人一个月十几二十块钱,工厂高一些,宋家父母一个是资深技术工人,一个是先进劳动模范,就这样一个月也才四十六、七,多的时候五十块钱,做个体户餐饮的确是一天当得上普通工人一个月的收入。
但这是营业额,不是利润,要算净利润,得把租金、人工、水电还有原材料成本之类的全部给减掉才行。
小院写的是宋明瑜的名字,房租这一项倒是不用,但是其他可就跑不掉了。
像是燃料,这年头没有水电,却有煤炉,炉子烟雾缭绕,烧得慢,里头的煤球还不耐烧,光是今天一整天就用了十多个煤球——炉子上的火不能断,还不能小,火不够旺,炒出来的盖浇饭一点也不香。
一家人多少人头,就有多少定量,每个月多少斤煤球都有定数,超出了只能自己去黑市上或者私人手里买高价煤,所以票证的成本得算进去,同样有票证成本的还有食材,这都不是一笔小数目。
再加上两个人的人工费,毛利率按百分之五十计算……宋明瑜在纸上写写画画,很快得出了结论,“四十块是咱们卖出去的钱,实际上完全赚到手的钱是十块钱。”
十块,在四十块钱的震撼面前或许显得有些渺小,但宋明瑜对这个数字很满意,不止是满意,甚至可以说是远远超出她的预期了!
尽管在林香等人面前她一直表现得游刃有余,但只有宋明瑜自己心里清楚,她心里多少还是有点忐忑,她甚至都提前给自己做过心理建设,做好了今天开业不会有多少人光顾的心理准备。
毕竟这是她人生地不熟的八十年代,更别说盖浇饭这种东西都没人听说过,万一呢,万一它水土不服……谁知道它却给了人这么大的惊喜,不愧是在前世风靡各大城市,甚至成为打工牛马必备“草料”之一的刚需美食!
而且就八十年代的收入而言,十块钱也不少了,毕竟对于这年代许多普通家庭来说,一家三口甚至四口一个月的生活费也就十块钱呢,也就针织厂这些工厂会好一些,如果家里是双职工,那才会又宽裕一点。
宋明瑜要是当时在吴书记那选了另一个方案,她现在在车间里当实习生,一个月也就十几块钱,还得拼命地干活讨带教师傅的欢心,不然到时候人家一句话,她就能被针织厂扫地出门,什么也拿不到。
现在多好,一天能有十块钱挣,还不用那么担惊受怕——最重要的是饭馆就开在自家,这种满足感无与伦比!
当然高兴归高兴,宋明瑜心里还是很清楚这个数字不可能每天都有,毕竟今天第一天开业,很多人好奇又或是过来看热闹,帮她吸引了不少客流,盖浇饭是新鲜玩意儿,又有免费喝汤这个福利,才有了今天这么高的营业额,随着时间流逝,这个数字会慢慢回落,最后稳定。
但是对于小饭馆的未来,宋明瑜还是带着乐观的态度,毕竟营业额现在受到的限制还很大,不说别的,她家就两张桌子,又不是多么出名的馆子又或者是百年老店,没多少人愿意长时间排队,这一点就限制住了客流量。
另外一个很大的限制就是食材。
宋明瑜之前的规划相对保守,毕竟这时候电冰箱要好几百块钱一个,还得要工业票,她压根买不起,要是买多了坏掉了,那就是亏了钱,又折损了票证,得不偿失。
这样做,好处在于她的食材非常新鲜,坏处就是因为来的人比预想中要多,原材料断了好几次,宋言川充当跑腿小弟去了两趟菜市场,连爸妈以前留下来那盒子里的票证都用出去一大把,这才把食材补齐。
米饭用得更快,宋明瑜知道这年头大家肚子里没油水,个个都能吃,但是能吃的程度还是超过了她的预期,一整天蒸了好几甑子米饭,那甑子又深又大,可即使如此,后来的顾客也差点面临只有“盖浇”没有“饭”的尴尬局面,差点开天窗。
接下来,就是要稳住心态,慢慢经营起小饭馆的口碑和人气,先在针织厂附近把名声打出来,让大家接受小饭馆的存在,之后再计划慢慢增加不同的花样菜色,攒钱把店做大做好。
宋明瑜从毛票堆里抽出两块钱:“工钱,拿着。”
宋言川一脸懵,宋明瑜笑眯眯地揉了揉弟弟的脑袋:“今天辛苦你了,拿着吧,就当姐姐给你的零花钱。”
前世她总是一个人,什么都习惯了自己一手揽,这辈子多了个弟弟,她也没想过会有多少差别,可宋言川却硬是在店里陪着自己忙了一天,小不点累是累,责任感却很强,哪个客人点了什么,有没有收钱,他都特别积极地盯着,一点也没让她多费心。
宋言川盯着那两张一块钱的纸币,眼神发光,他当然想要。
厂附小管得严,学校连个能买东西的地方都没有,他唯一的乐趣就是放学的时候,总会有个老人家卖“叮叮糖”。
小锤子和一把凿子,叮叮当当地一敲,就像是某种暗号,宋言川就知道卖叮叮糖的老爷爷来了,在附小旁边那条巷子里,老爷爷的背篓放在地上,枯瘦的手臂却铿锵有力,凿一下就是一小块,一分钱,充实了整个放学路上的光景。
还有胡同外头那条街上的小书摊,供销社卖的桃酥和小蛋糕,那天陈念嘉还在店里喝了天府可乐,玻璃瓶看上去好漂亮,好像还很好喝,他从来都没喝过……不对不对,两块钱他才不喝可乐呢,他要阔气地买上一瓶黄桃罐头,成为全校最闪亮的小学生!
可宋言川还是忍痛把钱推回去了:“姐,我不要,你今天才是最辛苦的,我的工钱都给你。”
“你有你的,我也有我的呀,咱们谁都不吃亏。”宋明瑜心里熨帖,声音越发轻柔,“你还是我雇的工人呢,哪有雇来的帮工不给人工钱的?”
宋言川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败倒在了毛票的诱惑面前:“那……那我拿着。”那可是两张一块钱,他还从来没摸到过一块钱呢!
然而宋言川想当全附小最靓仔的梦想却没能实现,那两块钱压到了箱底——宋明瑜的小饭馆每天营业,她一个人要忙后厨,还要忙前台,每天忙得跟陀螺一样,别说给宋言川做饭了,姐弟俩连早饭都从刚搬到小院来的“精心准备”迅速滑向了“凑合能吃”。
宋言川也顾不上叮叮糖了,他放学回家马上放了书包就去给他姐帮忙。,然而宋明瑜还是在短短半个月时间里面就瘦了一大圈,原本还有一点婴儿肥的脸蛋迅速尖了下来,之前穿起来刚刚好的衣服如今大了一整圈。
与之相对的,存款开始一节一节地往上慢慢涨,一开始还用的一个小罐头瓶子,后来换成了一个扁扁的小方盒子,不同面值的毛票分门别类,整理得整整齐齐。
这个周末,宋明瑜总算给自己,也给小饭馆放了一天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