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空壳面包
他们三人都住在同一栋公寓楼里。李絮和Vanessa住对门。Francesco住楼下。Francesco的奶奶是他们共同的房东。
结束聚会之后,回到熟悉的小小房间。
李絮打开落地窗,倚在弧形的露台栏杆上,静望不远处高耸的钟楼,逆着夜风点了一支白色香烟。
万宝路的气味很淡,风一吹就散了。火光明明灭灭地消耗着。燃烧的时间又能有多长呢。她仰头吐出最后一片雾,什么都不愿再想。
失魂落魄地回屋,她开始整理自己的行李。
一去一回这一趟,携在身边的还是只有一个小小登机箱。翻开来,里面空瘪瘪的。在回收箱捐掉几件厚重冬衣之后,这个箱子竟连一半都装不满。
李絮盘腿坐在地毯上,慢吞吞地逐件逐件收拾。
几套单薄衣物。一包护肤化妆品。一本macbook。两台相机。一个隔栅相纸盒。
将相纸盒打开,里面30个卡槽,井井有条,收藏的都是李絮在蒙特雷留下的拍立得。
她一张一张抽出来,一张一张端详,隔几秒,又一张一张归于原处。
惟独那张言漱礼站在加州落日里的背影,被单独拿了出来,塞进了她的钱包夹层。
接下来的生活,仿佛又回归了常态。
每天奔波往返于学校与公寓之间,收发邮件,修改论文,完善作品集,为即将到来的毕业答辩作准备。偶尔和同学一起吃饭喝酒玩乐。偶尔去一趟托斯卡纳短途自驾。偶尔接受隔壁时尚学院的朋友邀请,去参观他们奇奇怪怪的workshop秀场。偶尔与师友推荐的画廊联系,争取寻找合适的工作机会。
比较出乎意料的是,陈彧并未如预料中的那样,再追到佛罗伦萨纠缠她。
虽然他还是坚持给她打很多电话,发很多消息,写很多自说自话的邮件。但只要不见面,把免骚扰模式一开,李絮眼不见心不烦,其实没收到什么影响。
“Chiara,盯着手机发什么呆?在等谁电话?”研究生校区的咖啡厅里,Vanessa讲话没得到回应,拿指节轻轻叩了叩她面前的书本。
“…没有。”李絮回过神来,下意识点开《小小旅人》的游戏界面,眉眼弯弯地掩饰,“改论文改累了,偷懒玩一会儿游戏。对了,你刚刚说什么来着?”
她将那个人的联系方式删掉了。没再收到任何来自他的只言片语。也没再试图联系他哪怕一次。
就这么风平浪静地过了两个多礼拜。
四月像一阵绿风,无声无息地来了。
然后某一天,一个吃过自制白人饭的傍晚,在与霍敏思的例行视频通话中,对方毫无征兆地提起,“你知不知道国内有一家很有影响力的美术馆,这几年声量做得很大,名字叫做LinK?”
李絮挽着头发,正在公寓里忙着绷画框,准备花时间创作一幅大尺寸罩染油画。
闻言她想了想,说,“知道。是不是那个姓林的学姐,在苏城创建的美术馆。”
LinK美术馆的创始人林深,既兼任策展人身份,同时亦是一位非常有名的先锋雕塑艺术家。
而李絮之所以对这个名字印象深刻,不是因为别的,是因为林深也是从佛罗伦萨美术学院毕业出来的学生。
林深有一尊水晶青铜混合雕塑,创意巧妙,质感惊艳,这几年一直作为优秀毕业作品在学校陈列展览。
不过李絮从未见过她本人。因为自己入学那年,林深正好毕业归国,时间恰好错过。
“怎么突然提起这个?”李絮捋了一下散落的发丝,一边忙活,一边不经意问,“你跟那位学姐见面了?”
“我跟她之前就认识,点头之交吧,不是特别熟。她跟我堂哥以前相过一次亲,两人不对付,殃及池鱼到我身上了。”霍敏思斜躺着敷面膜,一张甜美脸蛋怼在屏幕前,“不过意外的是,言逸群居然跟她老公有点交情,还是通过言漱礼认识的。前几天设宴,林深夫妻俩过来我们家吃饭,我带她到处逛宅子的时候,她一眼就看中了你送给我的那副新婚贺礼,问我落款的这位Chiara究竟是何方神圣,说她以前也在别的地方见到过你的画。”
李絮有些讶异,手里的钉枪都停了下来,“我作品不多,名气约等于零。卖出去的那几幅画,走的都是意大利小型画展和青年画廊的途径,作品信息在线上搜都搜不到几条,她怎么会见过我的画?”
“她见过有什么稀奇的。”霍敏思不以为然,“人家本身就是搞策展的嘛,比较关注国内外有潜力的新人艺术家,不是很正常?说不定你当时挂在画廊卖的那几幅画,还就漂洋过海被她什么亲戚朋友买了去呢。”
李絮不是自谦,就是觉得这事不太可能。
不过她也不辩驳,继续低头钉自己的木框,“那挺好的。就算是客套话也动听,有机会替我说声谢谢。”
“什么客套话。”霍敏思绷着面膜没好气嗔她,“我这边三更半夜欸,你以为我特意打给你干嘛,人家美术馆有意愿找你合作好不好!”
李絮更愣了,有些不可置信地拧眉,“你说LinK找我合作?”
“嗯呐!”霍敏思揭了面膜,拍拍精华,方便嘴巴活动讲话,“你也知道,LinK对于初露锋芒的青年艺术家是个多难得的推广平台。而且林深本身有京城背景,美术馆拿的地又就在苏城大学城里,相当于南方北方的艺术圈她都混得开,甚至因为她老公的缘故,在北美都有很硬的人脉和资源。她对你的作品很感兴趣,而且表现得很有诚意,我就自作主张把你的联系方式给她了,主要是觉得你跟她聊聊没有什么坏处。无论你毕业以后是决定留在欧洲还是回国,honey,LinK可以给到你的助力,以及可以帮你辐射到的范围,都远远不止于此。”
霍敏思神色认真,难得一本正经地帮李絮分析专业前景。
大小姐生性爱玩,又没有任何生活压力,投资创业都只图自己开心,能赚最好,小亏无妨。但这不代表她真的是一事无成的纨绔,更不代表她什么弯弯绕绕都不懂。尽管她故意略过不提,但这次李絮和LinK的合作倘若能成,霍敏思在其中穿桥搭线的作用必然不可小觑。
李絮心中感念,嘴唇翕动几次,都实在不知说什么。听到最后,惟有一句发自肺腑的,“谢谢你,学姐。”
“哇,你好恶心,讲这种话!”霍敏思最受不了煽情,故作浮夸地抱住自己手臂摸鸡皮疙瘩,又忍不住得意洋洋哼哼,“反正呢,我是没那个天赋吃艺术这碗饭了。你不同,baby,我可是看好你这支绩优股强势涨停的哦。而且经过这件事我突然发现,除了吃喝玩乐瞎投资餐饮,这种cos猎头、倒买倒卖的勾当好像也挺适合我。哎,要不以后当当副业创收得了,也好填填酒吧淡季的烂账。”
李絮闻言笑了笑,敛去那份动容,不再说什么,重新低头绷框,顺着她话题不着边际地瞎扯下去。
“哎,对了。”霍敏思层层叠叠护完肤,又倏忽想起什么似的,满脸八卦凑近屏幕,“今晚我跟言逸群回他爷爷家吃饭,他弟也在。怎么说,你跟这座冰山真的就这样了?没可能再发展发展,把他那死装死装的壳子融了?”
“…他没死装。他性格就那样。”李絮给胚布做底的动作顿了顿,轻轻垂眼,下意识维护那人。
过了几秒,骤觉自己态度不妥,又若无其事补充,“况且之前不是解释过了吗。那就是场意外。我跟他不太适合。”
“你真的假的,赶紧滤镜摘摘,言二那人还不死装?”霍敏思翻着白眼“啧”一声,还想继续蛐蛐自己小叔子几句。
突然听闻一声门响。
李絮看了一眼屏幕,就见霍敏思不高兴地转过头,娇蛮地朝没入镜的那人骂,“不是说好了,你要是晚了就干脆不要回来嘛。房子那么多,你去哪不能休息,回来吵我睡觉干嘛。”
“你这不是还没睡吗。”那人声音离得远,好脾气地隐隐带笑,“怎么这么不讲道理,家都不让回呀。”
国内也差不多凌晨一点了。
李絮不想继续聊言漱礼的话题,也不好打扰别人夫妻休息,便主动打圆场,不顾霍敏思挽留道了晚安,径自将视频挂断。
没了霍敏思叽叽喳喳的讲话声,房间变得格外安静。
将落地窗彻底拉开,走出去抽烟,不远处广场零零星星的细语与欢笑,像潮汐一样涌上来。
底下还有一声似有若无的猫叫。
应该是Francesco养的那只金渐层。
李絮静静望了会儿月亮。在这时刻,骤然想起Sphynx那双湛蓝的玻璃珠子,以及短发乱糟糟面无表情抱着它的那个人。
没有继续抽那支刚刚点燃的万宝路。
李絮掐灭火星,有些懊恼地想,自己或许应该换另一种味道的烟了。
翌日。
一封来自LinK的官方邮件,很快发送至李絮的个人邮箱。
经过一番简单沟通,李絮添加了林深本人的私人联系方式。彼此深入交流过后,林深非常重视地与李絮约定了时间,表示下周会亲自到佛罗伦萨拜访,与她仔细商讨个人展览的可能性。
居然是个展,而非联合展。
很难想象,这位出身富贵、功成名遂的前辈,待人接物居然会这么谦逊温柔,甚至处处都在帮助、提携她这个初出茅庐的陌生后辈。
更难想象,向来与好运鲜有交集的自己,居然可以得到这么珍贵的一次机会。
像在做梦。
或许就是在做梦。
李絮近日失眠,睡眠很差,精神总是浮在半空中。不知是因为改论文改狠了,还是时差没倒过来,夜里每每辗转反侧。以前倒是没出现过这种情况。
她抱着书本和笔电离开学校图书馆,有点晕乎乎地踩在佛罗伦萨古旧的石板路上,绕过圣母百花大教堂,慢慢往自己住处走。
紧接着,更令她恍惚错觉这是梦一场的事情发生了——
在她住了将近五年的公寓门边,那棵由Francesco的奶奶精心栽护的橘子树旁,站着一位害李絮睡眠质量每况愈下的罪魁祸首。
言漱礼英俊挺拔,穿得一身简约的黑,短发很随便地抓了几下,脚边扔了个深棕色疯马皮的旅行袋。
他等在李絮窗下,约莫已经有段时间,身上却依然干净清爽,没有那种风尘仆仆的疲惫感。
那双与梦中如出一辙的琥珀眼,静谧而深邃,在佛罗伦萨柑橘色的落日里直直望向她。
“我饿了。”他低低开口,“你之前说过的,那家玛格丽特披萨做得很好吃的餐厅呢?”
李絮的心脏高高悬起,血液像被牵引的潮汐漫过,勉强掀了掀唇,却发现自己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反复掐了掐自己手心,才终于找回表面的冷静,“…你不是不喜欢煮熟的番茄吗。”
“以前不喜欢,不代表永远不喜欢。”言漱礼隐忍地等,不错眼地凝目注视,“况且我又不过敏。”
李絮头脑晕乎乎一片,失去了往日的伶牙俐齿,睫毛微微发着颤,只觉自己周身都是破绽,“…为什么要强迫自己做不喜欢的事。”
“因为我想跟你一起吃晚餐。”言漱礼不疾不徐,平静地看着她,“我想见你。”
人的心脏当真是一件可怜的、低能的机械,每每失序运转,完全不受意志控制。李絮被这句突如其来的剖白,彻底搅乱好不容易寻回的思绪。她紧紧抿着唇环,不知怎的,竟有些怯于与他对视。
良久,才茫茫然别开视线,责备般轻声,“…你不应该来的,言漱礼。”
像是埋怨。
又抑或是其他的什么东西。
对于遥不可及的期冀,人似乎总会显得贪婪,想摒弃又难舍,想争取又怯懦。
言漱礼提步走向她。清冷的皂感焚香覆落。他锋利的下颌微微紧绷着,久违地用手碰了碰她不肯显现的梨涡,“我等到现在才来,已经够有耐心了。”
——然而,然而期冀一旦探出头了,就覆水难收,回不去了。
李絮脑海中不自觉回响这句话,感受着来自他的触碰,徐徐撩起眼皮回视。
言漱礼定定凝睇,在她眼中寄居,用目光轻轻摩挲了一下那枚被生硬抿紧的唇环。
李絮蓦地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
四月间的佛罗伦萨,晴朗而明亮,像纪念品商店最标准、最浪漫的那张明信片。
哪个收信的人读了,会舍得不到此间与恋人相见呢?
有风过路。
低柔地撩动年轻人的目光与心弦。
公寓门前那棵蓊郁丰茂的橘子树,与砖墙上深浅浓淡攀爬的蔷薇花丛,被摇晃出沙沙的细微声响。
“上次在旧金山,你说夏令营结束了。”
在这新鲜月份的清凉与绿意之中,李絮听见言漱礼低沉的声音,像一团软绵绵的云落到自己身边。
“——可是李絮,真正的夏天,现在才刚刚开始。”
第31章 算不上浪费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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