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空壳面包
大多数现代化城市的夜晚,皆由巨大的弯曲钢梁、闪耀的霓虹塔与目不暇接的新鲜事物构成。
佛罗伦萨不是。
佛罗伦萨的夜晚,像被凝在一枚剔透的琥珀里,迂回而悠长。
李絮终究没有带言漱礼去那家以玛格丽特闻名的网红披萨店,也没有选择任何需要提前预约的米其林餐厅,反而推开了一家街边小餐馆的门。
“虽然环境没有那么好,但这里是经营了很多年的老店,也是我经常光顾的店,T骨牛排和松露奶油意面都做得非常不错。我觉得应该会合你胃口。”李絮熟稔地与侍应生小哥打过招呼,将餐牌递过去,顺便给言漱礼推荐了几道招牌菜。
言漱礼慢条斯理翻过几页,挑了挑眉,“不吃披萨?”
“挑食又不是什么坏毛病。”李絮垂下眼,声音很轻地,“干嘛非要勉强吃自己不喜欢的东西。”
言漱礼看着她,没说话。
主打家常菜的小餐馆,布局紧凑,装潢简朴。夜晚氛围吵闹,却也温馨。餐桌都是窄窄小小的方桌,人与食物之间、人与人之间的距离都很近。
将近二十天没见,骤然再度面对面,言漱礼一如既往地寡言少语。李絮亦不怎么主动开口,遽然有些不适应似的,连往日那种虚与委蛇的习惯性微笑都变少了,任由邻桌的一对意大利夫妇絮絮叨叨地填补沉默与空白。
言漱礼突然伸手抚住她腮颊时,李絮正低着头,放下那杯托斯卡纳特产的起泡酒,心不在焉地拿一块餐前面包蘸橄榄油。
她眼皮跳了跳,湿润的黑眼睛望向对面,像只受惊的云雀,“怎么了?”
言漱礼凝着她,指腹在她眼睑处蹭了蹭,声音低低的,“没睡好。”
不是疑问句,而是陈述句。
他一直在静静观察她。
李絮天生皮肤白,很细腻,又很薄。眼下一旦出现阴影,再淡的青紫,都感觉尤为明显。
“最近很忙。”李絮后知后觉自己今天出门匆促,潦潦草草素着一张脸,穿衣打扮都随便,怕是不漂亮。
于是只好用手扣住他手腕,畏光似的避了避视线,“…我没化妆。别看了。”
言漱礼却很不绅士地没有松开手,反而变本加厉,拿指尖描了描她戳进空气里的长长睫毛。
“看过很多次了。”他意味不明地应,“有什么区别。”
李絮心脏砰砰跳,没敢看他,故作镇定地辩驳,“你这是在侮辱我的化妆技术。”
“那我道歉。”言漱礼薄唇微抿,从善如流。指腹仍是轻轻地抚,似在拨弄一株野玫瑰带刺的茎叶。
倘若不是太过了解这人冷若冰霜的性格,会恍惚以为他是在笑。
方桌太窄。两人脚尖对着脚尖,膝盖险些要碰到。李絮不知是心虚还是心悸,有些不自在地垂着视线,却始终没有态度强硬地从他手中挣脱出来。
一顿晚餐吃得魂不守舍。
李絮近来睡眠和胃口都不怎么好,点的牛肝菌意面都剩了许多吃不完,又不想正在逐桌询问食客反馈的主厨大叔伤心。
实在太不礼貌。
言漱礼便好心帮她把剩下的食物解决了。
终于轮到李絮有机会反过来观察他。
言漱礼还是那样,滴酒不沾,只喝一杯柠檬气泡水。咀嚼时不言不语,不紧不慢,姿态从容又贵气。看起来不像在吃剩饭,反而像在挑剔品味什么宫廷筵席。
跟他们在麓月府的时候一模一样。
不知怎的,李絮饮了一口白葡萄酒,心底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忐忑渐渐平复了下来。
离开小餐馆,原本薄薄的暮色已趋深沉。门前广场游人如织,各个酒馆的桌椅已经摆出了路边,到处都是涌动的人潮与喧哗的言语。
月夜柔和。星辰缄默。风像夏夜的呼吸。
两人一高一低肩并肩走在古旧的石板路上,李絮突然问起,“你以前有没有来过佛罗伦萨?”
迎面有群青少年吵吵嚷嚷地走来,言漱礼不动声色捞住她的手,语调淡淡答,“小时候跟父母一起来过。”
言漱礼的父母。
思及那起惨烈的航空事故,李絮陷入短暂沉思,没来得及察觉他们勾缠住的手。
待她反应过来,已经不好硬生生挣开。
言漱礼英俊的面庞浸在钴蓝夜里,轻描淡写开口,“不带我逛一逛吗?尽一下地主之谊。”
明明看起来一副熟门熟路的样子。
李絮想了想,“这里应该跟你小时候一样,没什么特别的变化。”
言漱礼侧过头,视线下落,“就这么敷衍待客?”
不请自来,算哪门子的客。
“实事求是而已。”李絮抿了抿唇环,却没有再拒绝,“你事先降低一下期待值。我没做过正经导游,要是哪里讲得蹩脚,请不要介意。”
言漱礼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
提及佛罗伦萨这座城市,就绕不开圣母百花大教堂这个标志性的建筑群。
主教堂、洗礼堂与乔托钟楼皆以白、绿、红三色大理石贴面,视觉恢弘而华丽,梦幻得近乎虚假。除了布鲁内莱斯基设计的绝妙穹顶,他的死对头吉贝尔蒂建造的天堂之门亦凝结了无数艺术心血。
李絮站在这扇并不对外开放的黄金门外,有一搭没一搭地向言漱礼介绍,“相比起外立面,教堂内部的装饰其实很普通,没什么值得看的。不过据说穹顶的风景很好,近距离观看壁画的效果也更惊艳。”
“据说?”言漱礼捉她字虱,“你在这里生活了将近六年,没有上去过?”
“还没毕业的学生不能登顶。”李絮搬出学校里流传的那套说法,“这是约定俗成的规矩。”
言漱礼冷静指出,“这叫封建迷信。”
“就当作是吧。”李絮笑了笑,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反正穹顶阶梯又窄又陡,难爬得很,也算节省体力了。”
“你太缺乏锻炼了。”言漱礼不知第几次讲这句话,语*气冷冷淡淡的,有几分不近情理的严格。
只不过提出批评的情景,与之前几次有所不同。
李絮聪明地选择不予回应。
充当导游的人懒懒散散不认真,假扮游客的人也模棱两可不较真。
绕过圣母百花大教堂,慢慢散步至领主广场,穿过熙熙攘攘的人潮,他们漫无目的走到夜晚封闭的雇佣兵凉廊。
“David。”李絮指了指旧宫门口那尊世人皆知的雕塑,“A货版本。原作在我们学院美术馆。哦,不对,之前因为没钱卖掉了,严格意义上也不算我们学院的了。”
言漱礼感觉也不是很想知道答案地问,“原作和赝品的区别在哪里?”
“质感和细节会有差。毕竟原作出自于文艺复兴的巅峰嘛。”李絮斟酌了一下字句,“不过说实话,就算现在把原作和赝品调换过来,我觉得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不会发现。”
“昂贵的东西不会流落在外日晒雨淋。”言漱礼淡声道,“这不是原作或赝品本身的问题,是普遍的认知问题。”
李絮觉得他的观点很有趣,没怎么经过深思熟虑就问了出口,“明天正好是佛美的学校开放日,你有兴趣去参观一下吗?顺便可以看看真的David,对比一下有没有什么不同。”
言罢,即刻又有些后悔,怕他原本计划明天就走,“不过进美术馆通常要排很长的队,要是你没有时间——”
“你邀请我的话。”言漱礼低低打断她,目光在她昳丽的面庞上稍作停留,“就有时间。”
李絮与他对视半晌,今夜重逢以来,第一次忍不住真正笑了,“那我郑重邀请你,去浪费时间,体验一下普通人排队的苦。”
“先来后到。”言漱礼凝着她颊边的浅浅梨涡,轻轻捏了捏她手心,“遵守规则,算不上浪费时间。”
夜风缭绕。
阿诺河边到处都是拥吻的情侣。
——“佛罗伦萨的空气里,尽是复杂的浪漫因子在作祟,没有人能忍住不在这座城市谈恋爱。”
以前霍敏思酒后豪言壮语发表金句,李絮还不以为然。心想自己每天无波无澜走在罗马路上,左边一句甜蜜蜜的“ciccia”,右边一句口花花的“piccolina”,都不见得有受什么影响。
现在再想想,似乎自己也没有那么无波无澜,那么坚定。
或许是因为之前待的时间还不够长。
夜色渐深了,他们沿着阿诺河走了一段路,没有穿过老桥,原路折返回到了李絮的公寓楼下。
言漱礼的旅行袋还暂时寄放在她房间里。
公寓楼龄不低了,已有百年历史,虽然没有电梯,但翻新保养做得很尽心。穿过庭院花园,拾级而上至三楼,李絮就住在右手边那扇燕麦色的门后。
门“吱呀”一声,推开一道缝隙。
又顿住。
李絮捏着金属门把,有些迟疑地回过身,“对了,你订酒店了吗?附近有间四季,环境和硬件不错,你应该——”
言漱礼站在她面前,逼近半步,贴得很紧。高大的身影投落在她身上,几乎要将她完全覆盖住。
“你赶我走?”他压低眉眼,尾调有点冷。
低明度的柑橘色光线底下,四目相对。
那点暗昧的氛围昭然若揭。
或许是因为晚餐贪杯饮多了甜酒,有些醺醺然的,照得心境时明时暗雾蒙蒙一片,连自己都勘不破。
李絮手指攥紧,有些闷闷地解释,“我房间很小,怕你住不惯。”
“不会占用你太多空间。”言漱礼声线低低的,没有任何诱哄或蛊惑的意味,更像某种简洁的承诺,“我睡觉比你老实多了。”
“…不是那个意思。”李絮神色复杂地瞪了他一眼。
言漱礼只当瞧不见,也不再听她说,左手紧紧扣住她的腕,右手往门扉轻轻一推。
门发出一记悠长的声响,宛若敞开心脏的珠宝盒,将他们双双拥入了昏暗逼仄的房间里。
没有灯。
他们就着皎洁的月色注视彼此。
李絮感觉到他的唇落于自己腮颊,与呼吸一起,亲密地、滚烫地、灼人地,像被困在此间无处可去的风。
它也不愿到别处去。
吻起初是生涩的。
轻浅地勾着唇舌。
渐渐变得更深、更强硬、更不受控制。
言漱礼像拆一件失而复得的礼物一样痴缠她,由下而上地望着,将她抱得好紧好紧。
李絮头脑晕乎乎的,忍不住又掉眼泪,浑身都湿漉漉地下着雨。被困在那双幽邃的琥珀眼里,反反复复,摇摇晃晃,疲惫得神思都散了。错觉即将溺死在这片汹涌又温柔的黑蓝海潮里。
落地窗外洒落银白月光。
远远还可望见教堂奇迹般的穹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