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尼罗
现在整个李家就只剩下了一座空宅,李思成的出身永远成了一个谜。
厉永孝捏着电报坐在家里,眼前浮现了一张溅了半脸血的面孔,心中想:“他好快。”
越是调查他,越不知道他是谁,只能暂且拿“李思成”三个字充当他的代号。但其实他到底是谁,对于厉永孝来讲也不很重要,厉永孝只是想要报仇雪恨。
于私,是报仇雪恨,是铲除情敌;于公,则是要证明他依旧是过去那个阿孝,一只废手挡不住他的精明强悍。谁都探不清楚的谜团,他能探清楚!
程老爷子和程二小姐还是可以放心大胆的赐他前途,而这所容他“休息”的粗陋房屋,也绝不会是他人生的归宿!
于公于私,他都绝饶不了李思成。但是这事急不得,人一着急、就爱出错,而他已经禁不住再出错。
他也不打算再去找程心妙商量了,程心妙已经被李思成迷了魂,况且无论李思成多么可疑,他对程心妙的两次救命之恩是无疑的。凭着李思成对她的蛊惑与恩情,厉永孝知道二小姐现在和自己不是一条心了。
好在这几年他代表二小姐四处的见人做客,他也已经有了自己的人脉和力量。趁着现在“休息”,他正好可以悄悄的筹划与行动。
至少有一方力量,应该是愿意帮助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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厉永孝让金生前往天津待命。
然后他出了家门,没带随从,想要试着自己开汽车。起初他单凭左手操纵方向盘,总感觉手和头脑之间隔了一段距离,常常是脑子反应过来了,手却慢了一步。他将右手也搭上方向盘跟着使劲,情况稍微好了些,右手像是大脑派出来的一支督战队,催促着左手快快行动。
汽车慢悠悠的开进日租界,停在了一爿烟草店前。厉永孝下车进门,和柜台后的伙计打了个照面。那日本伙计是个身姿笔直的青年,厉永孝一直认为这家伙未免太笔直了,军人气质遮都遮不住,实在是不适宜跑到烟草店里做特务工作。不过这是人家日本人的事,他不便提意见。
对着日本伙计一点头,他自自然然的问:“有没有北方来的关东烟?”
伙计的演技糟糕透了,硬头硬脑的对着厉永孝,仿佛随时预备着立正敬礼:“先生,刚从天津来了一批货。您要不要看一看?”
他答:“我看一看。”
伙计当即转身让路:“请进,烟叶的箱子还没有拆封,都在库房里。”
柜台后的墙壁上开了一扇门,门没关,只垂了一道布帘。厉永孝绕过柜台,那伙计为他挑起门帘。他微微俯身进了去,就见帘后是个账房似的小房间,摆着桌椅和一张单人床铺,这小账房内还有另一道门,那门便是要通往店后库房的了。
厉永孝试探着往里走,这个地方他早就知道,但来还是第一次来。这是高桥治设在上海的一个紧急联络处,而在此之前,他和高桥治的关系无非是生意往来,没有机会、和必要、往这么个小铺子里钻。
烟草的甜味扑面而来,他走进库房,只见一个半老头子正蹲在地上整理一堆焦黄的烟叶,抬头见他来了,半老头子站起来,开口便是熟极的中国北方官话,只是厉永孝辨不出那到底是哪一省的方言,不知道这老家伙先前所在的地方,究竟是河南河北、还是山东山西。
他无暇寒暄,直接说道:“我有话要问天津的高桥先生。”
老头子找出纸笔,送到了外面的账房桌上:“劳驾你写下来。”
说完这话他又多看了厉永孝一眼,结果竟然不能确定对方是不是个文盲。瞧他的衣着形象,他很体面,不该是个大字不识的;但他又一望便是这上海滩上的“白相人”,这就让老头子对他的文化水平又有了怀疑。
厉永孝不管他,径自在桌前坐下来,提笔开始写字。左手执笔,字写得很不好,但是会写,他自己都说不准自己是什么时候学来的这点文化,或许就是在陪伴程心妙上下学的那几年里,他天天都能摸到她的书本,所以不知不觉的受了熏陶。
而他今天之所以走到这里来,为的是他记得在天津的时候,高桥治曾经提过这么一句话:他很像我们正在抓捕的一名刺客。
“很像”而已,不能确定,而且他随即就将调查李思成的差事揽了过去,李老夫妇也被他全带来了上海,高桥那边对于此事是否还在追查,他也没再过问。
他并不关心“他”到底是刺客还是妖怪,他要的只是让他消失。可现在那家伙不但不肯消失,还登堂入室的装起了人,那他就只能是去借日本人的刀、来杀这该死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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厉永孝此生还没写过这么长的文章。
对于聪明有力的持刀者,若想要借刀杀人,就需要向对方表达出足够的坦诚。这个道理,厉永孝很明白。
所以他“说来话长”,从自己回到上海那一天开始讲起,用尽量简洁的语言,一直讲到他的手下金生这几天如何在北平李宅撞了个空。李思成先是一面负伤登上火车,一面派人搬空了北平李宅;后是亲自出手当街劫走了李老夫妇,足以证明他不是单枪匹马的恶徒,他的背后,必定有大势力。
如果这个大势力足以支撑他对程家的人下手——他厉永孝正是一位“程家的人”,而且还是程二小姐的心腹,是程家门内有头有脸的新秀——那么他当初在天津有胆暗杀日本大将,也就是情有可原之事了。
更糟糕的是他对程二小姐有过两次救命之恩,这让他在程家有了特别的地位。程家的绝大部分人,包括程静农,虽然也都看他有异,可出于明哲保身的本能,他们又都不打算对他深究。
因此在上海,他厉永孝是孤立无援,只能请高桥先生出手相助。
如果他所猜得全不错,那么这个李思成便极可能是一股神秘的反日力量。他既然连日本大将都敢杀,那还有什么事情是他不敢做的?对于这样的毒瘤,他相信高桥先生一定不能坐视。
他下午进入这家小烟草店,临出门时已是傍晚,账房桌上摆着一沓信纸,纸上那字写得状若癫狂。他的左手累到发抖,其间也曾换过右手来写,但右手写出来的字,并不比左手高明许多。
烟草店内有秘密的军用电台,这封长信的内容很快就会转为电码,在午夜之前传播向北、最后被天津日租界大东公司的电台捕获,再由电报员在天亮之前译成文字、送到高桥的早餐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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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日租界,厉永孝回了家。
他对高桥治要说的话,已经在纸上写清楚了。还有些和高桥治无关的隐忧,他存在心里、无处可诉。
他想李思成那么个人,为什么会甘心和林笙这么个人混在一起?
他看林笙倒是没什么疑点,也相信程静农的力量,程静农都没查出她的问题,可见她应该真是没问题。那么这就更让人犯嘀咕了:李思成终日藏在林笙身后,到底意欲何为?
当然不会是隐居蛰伏、退出江湖,这家伙动辄大开杀戒,没有这样的隐居者。
看不透他,那就回头再看林笙。林笙那个女人正忙着和大少爷合伙发财,除了发财之外没见她再忙别的。
是了,他想,林笙没什么出众的本领,但她和程家的所有人都说得上话,据说她现在一个礼拜能和大少爷见个三四面。如果二小姐不是受了李思成的蛊惑,那么她在二小姐面前也可以充一充来自远方的大姐姐。在老板面前就更不必提了,她算是他的侄女。
所以在初到上海时,李思成也只有通过这样一个林笙,才有机会公然的进入程公馆大门。
他对二小姐的冷淡也可能是一种欲擒故纵。如果是真冷淡的话,他又何必对她舍命相救?
想到这里,厉永孝庆幸起来,庆幸自己如今还只是“休息”而已,下面这些小兄弟依旧肯唤他一声厉哥,他还调得动他们。
他现在就要调动一切人马,将林笙和李思成死死盯住。这回他不再是奉命行事了,这回是他单枪匹马、自作主张。
他倒要看看李思成要对程家做什么。
第86章 悚然
厉永孝这回非常的小心。
他又思考了一阵,最后没有大动干戈,只挑选了几名最伶俐最可靠的心腹去办事。程心妙给他的支票派上了用场,他的心腹们已经很讲忠诚了,他又用金钱封锁了他们的嘴,算是给自己上了一份双保险。
这回的行动,他甚至对程心妙都不会吐露分毫。程心妙都放下了,他还执着的要去研究李思成,这等于是不识时务。
还有更重要的一点:他是瞒着程心妙、私自联络了天津的高桥治。
这算是他越级行事,也会犯程心妙的忌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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厉永孝忙着报私仇,程静农忙着抓绑匪,程英德忙着调船运药,程心妙忙着代表父亲去和英租界的华特董事办交涉。英国佬很狡猾,总想占她父亲一点便宜,相形之下,她感觉还是日本朋友们更好一些,他们很承认程老板在上海滩的地位,交涉时如果她不让步,他们就会知难而退。日本朋友的问题是野心太大,这一点就又不如英美的朋友们厚道了。
程心妙不大思考国家前途之类的大题目,从她生下来起,这国内便是洋人横行,西洋人东洋人都是洋人,都比她的同胞们更高贵。而她受了父亲的熏陶,追求的是“五湖四海皆兄弟也”,她要无论东西哪边的洋人抢了中国去,都照样有她的好日子过。
现在她的日子就很不错,美中不足是感情空虚。她察觉到了自己的任性,想要什么就一定要得到,不得到就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就空虚。
近来她又成长了一些,知道任性不是好事,得改。
她是要做小程静农的,素来不肯以千金小姐自居。好像修剪小树枝杈一样,对于自己的小性子和小脾气,她向来不留情,来一样剪一样。父亲是怎么做人的,她便也要怎么做。
她很想念李思成,想去看他一眼,但是管住了自己,硬是不去。她不知道李思成这些天有没有想过自己——就算没感情,但毕竟自己是他认识的人,他总不至于彻底将自己忘怀吧?
她猜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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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天,严轻还真是把程心妙忘了。
问题并非出在程心妙身上,出在他这里。不止是对新认识的程心妙,他连他师父的面孔都记不清楚了。
这是一种有选择的健忘症,事关生存的常识与本领他铭记于心,除此之外的前尘旧事,他则是一样不留。
卧室墙壁上新贴了一张月份牌,他站在墙壁前,盯着月份牌数日子。林笙和张白黎的计划进行得很顺利,那些磺胺总有运光的时候,而他计算着,自己在这屋子里大概也住不了多久了。
他师父的遗产够他花些年的,他不必再卖命维生,到时候或许可以找个地方隐居。抬头环顾了四周,最后他的目光落到了立柜顶上。那里摆着一只小皮箱,小皮箱已经可以装下他所需的家当,他所需的家当就是一套换洗衣服,以及一沓唱片。
唱片是她给他的,他要留着,没事的时候听一听,挺好。
门外传来了轻快的脚步声,房门一开,林笙探头进来,也不说话,只是笑嘻嘻,一边笑一边将一张唱片递向了他,唱片封套上印着美女头像。
“你听听这个。”她是刚从外面回来,热得脸红红:“书店里新到的唱片,你看上面的明星你认不认得?我是不认识,好久没看电影了。”
他接过唱片,看了看上面的美女头:“不认识。”
“我们都是土老帽。”她笑起来:“哪天买本电影画报瞧一瞧吧,也涨涨见识。”
他见她要转身,忍不住问了一句:“还要走?”
她答:“我再去趟丁生大厦。”
他感觉她是忙傻了:“那你不直接去,还回来干什么?”
结果她也挺惊讶:“回来送唱片呀。这唱片就是在路口书店里买的,送回来也不多走许多路。带着它往丁生大厦去,万一半路把它折了怎么办?这东西这么娇贵。”
他愣了愣:“你可以回来时再买。”
她也愣了愣:“我是一看见新唱片的海报就想起了你,然后别的……就没想。”
说到这里,她抬腕看看手表,急匆匆的扭头走了。他低头看着唱片上的美人照片,意识到她是偶然发现了这张新唱片,她由着新唱片想到了自己,再为了自己而买下新唱片送回家。
她不是忙傻了,她是即便一个人走在外面街上有事去办、半路上也会忽然间的想起他。
他认为在这世上,能想起自己的人不多,这不多的人里,又有十分之九都是想抓他或者杀他。林笙是独一无二的,她甚至也不像程心妙是爱上了他,她就只是和他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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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轻走去隔壁空屋,坐在留声机前听新唱片。
新唱片难听极了,是一个薄薄的女声,尖声细气的唱什么哥哥妹妹,唱得上气不接下气,接上了也是气若游丝。严轻靠墙坐着,冷着脸听,听着听着,忽然笑了一声。
转身取下唱片珍重收好,他等着林笙回来、放给她听。一首歌能难听到这般地步,她听了也得笑。
可惜林笙迟迟不归,他知道她是药品生意做得顺遂,这会儿一定是在和张白黎展望未来、越展望越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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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将黑未黑的时候,林笙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