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夜之昴 第58章

作者:尼罗 标签: 现代情感

这时,程心妙一把抓起了他的右手:“阿孝,你握我的手,拼命的握!”

这是他第一次这样结结实实的和她握手,手指缠着手指,掌心贴着掌心——有生以来,第一次。

可他拼命去握也握不紧她。

她感受不到他的力度,于是先是抬眼看他,还以为是他不听话,看过了之后垂下睫毛,她再去看他颤抖的手。

然后她用了力,将他的手攥了住:“什么时候发现的?医生又怎么说?”

“就是今天上午。”他昏昏沉沉的,仿佛是坠入了噩梦中,同时依旧在笑:“上午,我去医院拆石膏,我算着日子差不多了,所以就去拆石膏……”他语无伦次:“天气这么热,打着石膏真是难受,所以我就想早一点去把它弄掉……我这些天一直很小心,我以为我不会有事……”

程心妙打断了他的话:“医生怎么说?”

“医生说,这种情况也正常,原本也不能保证……”他恍惚着,记不清楚医生的原话:“不能保证右手功能完全恢复……好像是这么说的……”

“那还有别的办法吗?”

他摇摇头。

程心妙从他左手手中抢回手帕,用力一擦他那汗津津的额头:“你在傻笑什么?不许笑!”

厉永孝仰头看着她,眼圈红了。他还这么的年轻,怎么可以落下右手的残废?他往后还怎么使刀弄枪?他还怎么为他的二小姐打天下?

他又没有龚秘书那一类人的学问,可以坐在屋子里靠耍笔杆子来找前途。

程心妙一时间也乱了方寸。厉永孝坐在她身前,看着一如既往,可她抓着他的手,清楚察觉到了他那只手的无力。

如果那一夜他这只右手是被李思成生生砍掉了,那么他所受的损毁一目了然,她会清楚知道阿孝少了一只手,成了残废。可现在她一时感觉厉永孝受了极大的伤害,一时又感觉他以后会好起来的——他看起来不还是很完整的一个人吗?不是该在的零件还全都在吗?

厉永孝说道:“二小姐,往后我可怎么再为您效力呢?”

她答:“你别怕,别怕,将来的事情将来再说。你是我的人,就算你什么都不能做了,只要有我在,你也照样可以好好的活下去。”

她没经过什么大灾难,人生是一路繁花似锦,亲娘过世时也全是旁人来关怀她,她实在是不懂得怎么样去安慰一个伤心人。而一贯无所畏惧不择手段的阿孝忽然变成了个颠三倒四的红眼睛,这也让她感觉很不安。忽然意识到自己还拉着他的右手,她又用力攥了攥他的手指,仿佛可以将自己的勇气与热力传递给他。

勇气与热力这两样她有的是,如果是“自己人”需要的话,可以要多少给多少。

“没事的,我去替你打听好医生,管他什么西医中医,大不了就全都试一试。即便真没有效果,我说了,有我在,不要怕。”

她一时情急,彻底忘记了语言艺术,直接告诉他:“我是不会不要你的。”

厉永孝点点头,轻声答道:“我知道。二小姐是有情有义的人,对待我们向来很好。”

程心妙很想给他点什么,让他暂时轻松一点、快活一点。给他什么呢?她思索了半分钟,忽然放开他的右手,转身跑上二楼。厉永孝回头望着她的背影,就听她的脚步声咚咚响,是直奔了楼上卧室的方向。

片刻之后,她喘息着跑了回来,将一张支票递给了他:“你拿它去求医问药,花光了就来找我要。从现在起我给你放假,你想怎么休息就怎么休息,等你感觉好些了,你再回来。”

平心而论,她是好意,然而她的语言对他来讲,宛如晴天霹雳。

他看那支票好似遣散费,她对他的这番安排,也像是一场委婉又慷慨的驱逐。

万幸,程心妙这时继续说道:“你也要开始练习使用左手了。如果右手治不好,往后你就变个左撇子。阿四也是左撇子,做什么都是用左手,不也是心灵手巧?”

阿四是新近跟着她的汽车夫,也是个手脚伶俐的小伙子。厉永孝听她拿自己和阿四比较,心里稍微舒服了一点点。

但他最想听的那句话,她始终是连想都没有想到。

她没提李思成一个字,她完全没有要给他报仇的念头。

第84章 蛰伏

厉永孝带着那张支票,回家“休息”去了。

这个家,是他四年前购置的,由房屋和家具组合而成。其实他是个东奔西走混世界的人,这些年来不是在江湖混,就是在程家混,四方都有他的的容身之处,他不是那么的需要这个家。

不过是因为那时候日子越来越好了,手里攒下了几个钱,所以要把自小别人有而自己没有的,一样一样的全买回来,算是填补自己这二三十年人生的亏空。

他没老婆没孩子,这个家能给他的,一间旅馆客房也全能给他。而且以后来他的眼光去看,这房子其实很一般,只能算是个住所,绝不能给他增添分毫的面子。

但是无妨,他这家伙前途无量,程二小姐能走多远,他就能跟着她走多远。志存高远,房子差一点又有什么大不了?横竖更好的还在后头呢。孰知未来的他会不会也拥有一座雕梁画栋厉公馆?

反正看他那时的势头,有是一定会有的,不能确定的只是那厉公馆里会不会住进二小姐去。

他坐在沙发上,一边想着他的前途势头厉公馆,一边挪了挪屁股。这沙发是当年从家具行里买回来的打折货,看着很不错,一坐下就觉出了不自在,弹簧布置得不匀,一受力就会响起“咯噔”一声。买回来时还没发现它是这样的不好,是从他有资格在程心妙的客厅里坐下之后,有了对比,才知道自家这沙发完全只是样子货。

一如自己的荣华富贵,也都只是样子货。

他低下头,看自己的右手。右手完整,乍一看也没什么异样,只从衬衫袖口扫出了一道鲜红疤痕的末端,证明伤口已经彻底愈合,连血痂都脱落干净了。

可当他试着攥起拳头时,五根手指却是迟迟疑疑,是他的神经受损,手指使不上了力气。

这样的手,翻书还可以,写字就要难;喝汤还可以,夹菜就要难。活着还可以,活得好就要难。

大腿旁放着一把手枪,他想用右手把它拎起来,可是手掌覆在冷硬钢铁上,他徒劳的收紧手指往上抬,结果是手抬起来了,枪还在原地。

他再将右手向前伸,从茶几上拿起一支烟叼到嘴上,然后用左手拿打火机给自己点了火。深吸一口呼出烟雾,他的嘴唇有些颤抖,隔着烟雾仰头看那天花板的四角,他真是没看上这幢房子,这水泥盒子绝不可以就是他人生的终点。

有人小跑着进了来,进门前先敲了敲门板:“厉哥,我回来了。”

回来的青年是他的忠实手下,先前奉了他的命令出门打探消息。他回过神,抬头望过去:“金生,五叔怎么说?”

所谓“五叔”者,是程静农身边的一位老跟班。程静农换姨太太换得勤,但对于男性的手下很长情,只要对方不死不病不背叛,那就可以一直跟着他,他走到多高,手下跟到多高。

厉永孝敢对程心妙死心塌地,原因之一,也是程心妙“有父风”。

金生脸红红的,可见他跑得很卖力:“五叔说林笙是老板早就调查过了的,怎么调查都是没有任何问题。起初老板看林笙没问题,就放了心,根本没留意过李思成那个人。后来因为二小姐那些事,老板对李思成也起了疑,但老板对李思成也没查出个什么结果来。”

“老板也没结果?”

金生笃定回答:“一点也没有。这个李思成天天就是藏在家里,不露面,也从来不见外人。他家偶尔有个什么张经理过去做客,但那个张经理是找林笙去的,和李思成没关系。我还听说,那个姓张的和林笙合起来入了股子,正在和大少爷一起做什么胃药生意。”

厉永孝点点头:“那个生意我知道。可那么个异常的人,居然活得那么不异常,难道老板就这么算了?”

“五叔说老板也挺纳闷的,但确实是做不了什么。凭李思成那样的活法,如果非说他有什么不轨的行为,简直就等于是给他栽赃了。但老板对他也始终是没全放下,一直派人盯着他们家呢。”

厉永孝忽然问道:“二小姐呢?”

“二小姐……近来每天主要是玩。”

金生瞄着他的脸色,连忙又补充道:“不过二小姐这些天也不是和李思成玩,她是和她原来那些朋友们在一起,也就是偶尔给李思成打个电话。”

厉永孝笑了一下,抬眼看他:“金生,你说我是不是有点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

金生和他亲近,这时很认真的想了想,要给他一个诚恳的答案:“厉哥,我觉得,要说是两家正式结亲过日子,那你对二小姐是高攀了,可二小姐没有要和谁结婚的意思,不结婚的话,那就不用管门当户对的事。要是不管门当户对的话,那我看你对二小姐就不算高攀。”

厉永孝低下头,再一次将右手覆上那支手枪。这回他使出了拼命的力气合拢五指,终于将那沉重的枪抓了起来——抓到半路,手枪脱手而落,砸到了他的大腿上。

他的右手也随即落下了。重新望向金生,他问:“现在呢?”

金生知道他那手受了伤,但看他先前打着石膏吊着胳膊,神色如常,所以万没想到这伤会有如此严重的后遗症。

厉永孝这时又问了一遍:“现在呢?”

金生的嘴唇动了动,这一次他无法再给出诚恳的回答了。二小姐对于男朋友的要求再低,也不至于找个手有残疾的男子。她要男朋友是陪她吃喝玩乐的,男朋友首先得是个年轻健康的美男子。

于是金生开动脑筋,还是想要没话找话的说几句,让厉永孝心中舒服一点。

“厉哥,对了,我还有件事忘了说。五叔说,老板如今最关心的不是林笙和李思成,而是上回绑架二小姐的那帮劫匪。这一年多老板身边一直不太平,先是闹刺客,后是闹绑票,要是老这么着闹下去,那程公馆岂不成笑话了?听五叔的意思,老板打算对这帮绑匪追查到底,到时候杀一儆百。”

厉永孝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了:“劫匪有线索了?”

金生压低了声音:“据说,好像是和秦家有关系。”

“哪个秦家?”紧接着他想起来:“总商会上一任会长秦季祥家?可他家不是死绝了吗?”

“秦老头还有个干儿子活着,当年秦家完蛋了之后,那个干儿子放出过话,要让老板血债血偿。可后来那人就不见了,老板也没把这话往心上放。”

“秦老头当年是怎么得罪的老板来着?是不是因为他和老板抢总会长?”

金生比厉永孝的年纪小,但金生的叔叔也是跟着程静农打天下的,在厉永孝还忙着早晚开汽车接送程心妙上下学时,金生无所事事的跟着他叔叔乱晃,耳闻目睹,已经知晓了许多旧事——不一定准确,但真是足够多。

“好像就是因为选总会长的事。秦老头那时候嚣张得很,为了把老板挤下去,说要把老板和日本人做生意的事情捅出来。那时候正闹着抵制日货呢,要是真让秦老头那么干了,老板的名誉还能保住?尤其老板和日本人做的还不是平常生意,又是贩烟又是贩人的,哪一样说出来都是不得了。老板一急眼,就对他动了杀心。

“就是为了这事?”

“不止。秦老头和老板早就有仇。一山不容二虎么。”

厉永孝点点头。他当然非常关注程心妙的安危,但对于那一群疑似姓秦的绑匪们,他暂时插不上手。况且这回有程静农出面,也轮不上他跟着凑热闹。

程静农身边的老家伙们,没能给他什么有用的信息。反正就是人人都知道李思成可疑,人人又都抓不到李思成的把柄,转而去研究林笙呢,林笙的各个方面又都经得起推敲。林笙是林一虎的独生女儿,这层身份也成了她的一道护身符。

林笙和程大少爷走得很近,程二小姐对李思成情有独钟,于是这一对可疑夫妇就活得更安稳了。

厉永孝用左手抓了右手揉搓,满心全是大悲与大恨。悲是给自己的,恨是给李思成的。

他肯为程家赴汤蹈火,但程家现在没有任何人愿意为他打抱不平。想要报仇雪恨,那就只能他自己来。

自己来就自己来,正好现在他是理直气壮的在“休息”,他有充足的时间来蛰伏、来观察。

“金生,”他下意识的抬右手向他招了招,招手的动作他倒是还能做:“我有件跑腿的差事要给你,你得快去快回。”

金生立刻走了过去:“厉哥你说。”

“我要你去趟北平,找到这么一家人,仔细的查一查这家的情况。先前我去查过一次,不过那时候我太匆忙,查得不细。”

金生不假思索的点头:“是,晚上有火车,我晚上就走——查谁家啊?”

“李思成家。”

第85章 单枪匹马

金生连夜坐上火车,往北平去了。

他这一路走得顺畅,如期到了北平,也按照地址,如愿找到了李宅。厉永孝在上海还有些不放心,因为上回去北平没带金生,金生这是头一回往李宅去。乐观的想,他能顺利找到李宅;悲观的想,他可能会一下火车就找不着北。

然而没办法。比金生更有经验的、和他一起从北平将李老夫妇运回来的忠诚弟兄们,在那一夜都被李思成杀了。

万幸,金生比他想得有出息,早早的就发回了电报:他自己目前是平安无事,唯一的问题是李宅虽有、但宅门紧锁、早没了人。

他也向左邻右舍打听了一圈,邻居们证实了这户人家确实姓李,也确实是满门奇葩,但这一族奇葩不知何时忽然一起消失了,天气这么热还没有臭气,可知他们不是死在了屋子里,那么想来就是搬了家。也有人证实,说这一户人家好像是跟着个亲戚走了,因为他家有个赌鬼三少爷,这回输得很大,他们举家远遁,也是为了躲债。

至于遁到了哪里去,那就无人知晓了。李宅的生灵全都是人不人鬼不鬼,邻居们对他们家有点忌讳,平时不大敢往他家窥视。

那么他们又是在什么时候搬走的呢?

金生问得挺细致,邻居们闲来无事,也愿意开动脑筋为他回忆,最后是扳着手指头数出了个日期给他。他将这日期也写在电报文中、一并发给了厉永孝。

厉永孝对那个日期有印象:他前脚刚带着李老夫妇往天津去,后脚李家其余人等就跟着亲戚“搬家”了。

他的动作足够快,但他疏忽大意了,他当时以为自己有了李老夫妇就足够,以为李家余下的老弱病残都毫无用处,离开时竟是走得头也不回、连一个眼线都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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