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尼罗
程心妙明白过来:“他真的投奔日本人去了?”
“他已经进了虹口的日军司令部。”
说到这里,他冷笑了一下:“日本人不会不懂什么叫做‘清理门户’,阿孝是我的人,我对阿孝杀也罢剐也罢,都是我自家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他们来插手了?”
程心妙一听到“清理门户”四个字,就知道爸爸这回是要对阿孝下死手了。阿孝也是的,一错再错,爸爸对他要杀早杀了,既是只关不杀,那就证明程家对他还有感情,他慌里慌张的逃什么?真是个傻子!
程心妙不想让厉永孝死,可是如果爸爸对他一定要杀,她也不能为了他和父亲做对,毕竟,阿孝就只是个阿孝。
“那您打算怎么办呢?”她问道:“阿孝现在已经公开站到日本人那边去了。”
程静农答道:“明天我就去向日本人要人,正好也试一试他在那边的地位,看看日本人肯不肯为了一个厉永孝得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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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静农雷厉风行,第二天就派了手下去日军司令部要人。他很坦白,直说厉永孝有忤逆犯上之举,他要押回厉永孝“清理门户”。日本人也很坦白,说此地确实是曾来了一位厉永孝君,但此君已于昨日中午乘车北上,现在应该已经进山东了。
程静农一听这话就全明白了:日本人这一次是不惜得罪自己、也要死保厉永孝了。
这不是因为厉永孝本人还有多大的用处,而是日本人要将厉永孝做成一面旗帜,让人亲眼看清楚日本人如今在上海滩的力量——在太阳旗的庇护下,你是可以去挑战程静农的,即便挑战失败了,也照样可以活下去,也不会像先前的秦季祥一家一样被灭满门。
这就有点可怕了。
所以,程静农一边对着日军司令部连交涉带抗议,一边暗中派出人马,开始追杀厉永孝。
不必和日本势力翻脸,但是厉永孝必须死。日本人不是想要他活给人看吗?那程静农就偏要让人看看他是怎么死的。
可是程静农在上海找了一圈,竟连厉永孝的一根毛都没有寻觅到,倒是北边的眼线传来了消息——原来日本人没有撒谎,厉永孝还真是“北上”到天津去了。
天津不是程静农的地盘,但他在上海盘踞得久了,正是“天下谁人不识君”,天津卫里的大混混们,全都十分给他面子。所以厉永孝北上不是问题,该杀还是要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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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静农是如此的杀气四溢,以至于厉永孝好像对他拥有心灵感应似的,自从到了天津,就再没有走出过大门。
陪着他的,是一直滞留在天津的小兄弟金生。
直到现在,他也还是感觉自己太冤,莫名其妙的就成了程家的叛徒,他甚至依然不很恨程静农,因为整个事件好似一场噩梦、或者闹剧,他和老板全都陷入了梦里,或者成为了剧中人。而这场梦或剧的幕后操纵者,正坐在远处看着热闹。
不恨老板,但也决不能坐以待毙,他要反击,不把老板打服了,老板就不会坐下来静听他的申辩。
况且——他站在镜子前,看着自己这一身不干不净的装束。药与血渗透了缠身的绷带,染污了身上单薄的衬衫。
这是一笔血债的明证,而他素来不是个能吃哑巴亏的,血债一定要用血偿。
这时,高桥治来了。
第109章 相见欢
厉永孝不知道高桥治是真的很忙,还是要给自己一个下马威,反正从他到达天津之后,这还是高桥治第一次露面。
不过进门见了面之后,高桥还是一如既往的和悦,用熟极而流的中文开了口:“厉先生,到了几天了?听说你受了重伤?这里的人有没有给你找医生?”
他一问一串,厉永孝也只好一答一串:“前天到的……是受了点伤……医生也来过了。”
高桥治先请他坐,然后自己也坐下了:“我们多久没见过面了?”不等厉永孝回答,他继续说道:“平时我也没什么机会去上海,那边的情况我是全不了解。你给我讲讲,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和程老板闹翻?在我的印象中,你差不多就等于是他的养子了嘛。”
厉永孝,因为自认为真是冤枉透了,故而决定对高桥治实话实说。
这一番实话实说,耗费了他四十多分钟的时间,他从程家来了李思成这个人开始讲起,讲了程二小姐对李思成的感情,讲了李思成对自己的残酷警告,讲了秦青山的报复,讲了那一夜让自己全军覆没的爆炸与血战,又讲了他在医院里的失策、他在被囚的日子里所打探到的所有内情。
他尽量的不许自己带出感情,因为单是摆开事实,便足以证明他的无辜。
讲到最后,他对高桥治说:“我真是不明白老板——当年那事我是做得不妥,可我厉永孝是什么人,我这些年对他和二小姐是多么的忠诚,他不应该不知道。就算他真不知道,那他还可以去调查,查查我到底有没有背叛过他,我除了卖给你们几个人之外,干没干过别的事,何至于不分青红皂白的就先对我翻了脸,反倒是放了李思成那小子不管?他不但是不管李思成,甚至我看他对秦青山都不在乎了,就专门要对我赶尽杀绝!”
高桥治笑了:“你还叫他老板。”
他怔了怔,也勉强一笑:“习惯了,一时改不过来。”
“我看你对程老板,还是有感情的。”
“我对程家是有感情。”他说:“但是感情归感情,命归命,我只不过是想活下去,这应该不算是错吧?”
“蝼蚁尚有偷生之心,何况于人?”高桥摇摇头:“不算错。”
厉永孝这时望向了高桥治:“高桥先生,谢谢你。我在上海联系你的时候,本来只是想碰碰运气,没想到你真肯派人救我。这……这是会得罪老板的啊。”
“不要客气,虽然我们平时一北一南,难得见面,但是合作一直十分愉快。我常想,如果你能负责更大的事业,那我们的合作将会更加的全面和深入。当然,这只是一个想法,毕竟你和程老板,哈哈,是情同父子。”
“情同父子?这四个字我从来都不敢当。”
“现在是不敢当了,不过当初——”
厉永孝没有闲情去追忆往昔,直接把话绕了回来:“当初的事情就不必提了,我是程家养大的,在我心里,程公馆就等于是我的家,老板就等于是我的父亲。可自从那个林笙来了之后,一切全变了。”
他方才一直恨的是李思成,如今忽然提出了个林笙,这让高桥治愣了一下,想起了林笙和李思成的关系,又想看来这女人挺能活,原来现在还没死。毕竟程二小姐一旦把谁看成了眼中钉,那人的命运可就堪忧了。
他又琢磨着,这林笙对于李思成,可能就好比厉永孝对于程心妙,都是个代表的身份。
忽然察觉到厉永孝正在注视着自己,他连忙回过神来,想起了自己的来意:“对于李思成的身份,我这边的调查,还没有新的进展,因为大部分的人力都被吴连占去了。”
厉永孝还记得程心妙的烦恼:“吴连现在还在天津?”
高桥治苦笑了一声:“吴连不是好对付的。他的力量比我们估计得更大。如果这个人好对付,我们会任由他这些年在天津卫对我们大放厥词吗?”
“你们既然知道吴连不好对付,就不应该再去为难二小姐。”
“对付吴连是我们的责任,可是轮船越来越少,这实在是你们二小姐的责任。”
“天地良心,这和二小姐没有任何关系,全是大少爷捣的鬼。乘风轮船公司被大少爷攥在手里,大少爷对于轮船生意现在是说一不二。老板如果不发话的话,难道让二小姐撕破脸皮、正式去和她的亲大哥去抢轮船?想要彻底解决这个问题,还是只能从这边的吴连身上下手。”
高桥治微微一笑:“你的心,还是在程二小姐那一边。”
“二小姐对我总还是——”
他说不出合适的下文来,语气顿了顿,才答道:“如果是二小姐当家,我不会落到这步田地。”
高桥向他做了个安抚的手势:“你不要激动,这对你的伤情没有好处。也请你放心,我会一边继续处理那个吴连,一边继续调查李思成。要知道,我对程老板还是很有善意的,如果这个李思成真是个危险的人物,我也好及时的提醒程老板和程二小姐,顺便洗刷你的冤屈。”
“洗刷不掉的,你们越是帮助我,老板越是要杀我。”厉永孝惨笑了一下,可是想了想,他又说道:“不过,你们要是真能揭露李思成的真面目,要是能证明那一夜我是为了老板去抓秦青山,我自己这一身伤、我兄弟那些命也都是为保护老板付出的代价,兴许老板也能回心转意,知道谁是好的、谁是坏的。”
他告诉高桥治:“我不是个怕人骂的。可老板这样误会我,我心里真的是受不了。”
高桥治点点头,似乎是很同情他:“好的,好的,事情交给我,你不要急,要耐下心来等待。”
“我知道,我能等,可我不想像个缩头乌龟似的傻等,我得干点什么。”
高桥治含笑看他:“你想干什么?”
“我至少得让老板知道他杀不了我,我已经活着到了天津了。”
“这不等于是挑衅?你不怕有危险?况且我猜程老板一定已经知道了,他的消息向来也灵通,有时候比我们更灵通。”
“你不懂他。”厉永孝冷下了脸:“他欺软怕硬,我越是藏着不敢见人,他越要对我赶尽杀绝;我公开露了面,他反倒会对我存几分忌惮。只是不知道我这么干,会不会影响你和程家的关系。”
“你不是怕影响关系。”高桥治笑了:“你是怕让程二小姐为难吧?”
厉永孝迟疑了一下,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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忍着后背的伤痛,厉永孝和高桥治密谈了两个多小时。等到高桥治离去时,冷汗已经打湿了他的衬衫,他整个人都在发抖。
好在日本医生按时来了,给他打了一针吗啡止痛,让他重新安定了下来。
他应该趴下养伤,可他趴不住,更愿意在地上踱来踱去。这屋子太寂静了,静得让他感觉自己已经被全世界抛弃。他希望高桥治能够常来,让他相信自己还没有彻底出局,牌桌上还有他的位置,他还能为这一场复杂的博弈出一份力。
但是高桥治不来,几天过去了,始终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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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太古码头。
码头附近商行林立,在一家有着上百名脚夫的脚行里,或站或坐的围了几个中年男子,其中一人打扮得西装革履、十分气派,旁人唤他一声“吴老板”,正是高桥治恨不得咬他一口的吴连。
脚行不是吴连的产业,能在码头开脚行的人,非得是不得了的大混混才行。吴连没那个本事,他只会和大混混们交交朋友打打牌,成不了出生入死的兄弟,但是可以做一团和气的好朋友。
一脚踩在青砖铺的地面上,一脚踩着个破木凳子,吴连俯身将一只胳膊肘架上膝盖,另一只手夹着一根炮台烟,喷云吐雾的说话:“下一段你就写,写什么呢,想起来了,你就说水上警察们现在对我往死里骚扰,后头全是那帮日本人撺掇的。据我观察,这天津卫,我怕是要待不住。所以赶在出事之前,我得把这仓库清空。仓库的那些个药,出了天津卫就是钱,可要是慢了一步、出不去,那就成了我的罪证,够我喝一壶的。”
他这边说,那边桌旁坐着个老天拔地的账房先生,这老先生显然是有点学问,吴连出口千言,他手握一支旧毛笔,字斟句酌的只写下了四五行,言语既文雅,又把意思说得很明白。
最后吴连把话说尽了,拿起信笺读了一遍,很满意。掏出乱糟糟的一卷钞票往桌子上一扔,他道了谢,随即将那信笺递给了身边一人:“你现在就出发,路上一秒钟也别耽搁,直接把它送到程英德手里去!”
那人答应一声,果然是一秒钟也没耽误,扭头就跑了出去。吴连给自己续了一支烟,然后溜达着出了脚行,到了码头。
一名大伙计遥遥的见了他,当即跑了过来,苦着脸说道:“老板,这活儿实在是干不完啊!全仓库的伙计,加上脚行的苦力,还有那些个工人,都连着三天没睡觉了。”
一辆汽车这时缓缓开到了吴连身边,吴连转身拉开后排车门,车内坐着他新纳的小姨太太。从小姨太太手中接过一只挺大的皮箱,他将皮箱递给了那大伙计:“知道你们辛苦了,可是他妈的没办法,谁让日本鬼子丧天良呢。你跟他们说,吴老板这儿有赏,一人二十,剩下的给你们,你们自己分。”
大伙计“诶哟”一声,连忙接了那沉甸甸的一皮箱钞票:“谢谢老板。”
“还剩几船没装?”
“现在只剩欧亚轮船公司的一艘货轮还没装满,乘风那几艘大船昨天晚上就都出发了。”
“嚯!很好,比我想得更快!”
大伙计抬手挠挠头,试探着问道:“老板,您这会怎么忽然这么急?平时用乘风的轮船就足够了,这会您又额外租了三艘,是不是……”
大伙计只说到了这里。
吴连望着前方,这回压低了声音:“警察厅的朋友给我透了一点风声,我怕是又要出事。放心,出事也出不到你们头上去。欧亚的轮船一走,你们就带着钱回老家避避风头。有事的话,就去找我二舅。”
大伙计点头答应,神色如常。他对吴连是从奉天一路跟到了天津,是吴连身边的“老人儿”。吴连原本就是胆大包天的性格,在奉天又被日本人气得像是受了刺激,从胆大包天变成了无法无天,导致大伙计在“出事”这方面上,堪称是经验丰富。
第110章 迷魂阵
打发走了大伙计之后,吴连环顾四周,叹了口气,又点了点头。
然后弯腰钻进汽车里,他在小姨太太身边坐下,抓住佳人的柔荑握了握,对着前方汽车夫下令:“回家。”
下午时分,他到了家,和太太、二姨太太、三个儿女、岳父岳母、以及他二舅一家共进晚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