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夜之昴 第75章

作者:尼罗 标签: 现代情感

翌日凌晨,吴连一家全体成员——他在前头领路,大太太盯着仆人和行李,二姨太太盯着三个儿女,小姨太太为吴连提着一只公文包——排队登上了一艘荷兰籍邮轮。

当日下午五点钟,大队军警忽然涌入吴连的工厂和三座仓库中,进行了一场大搜查,然而除了在工厂查封了一些钢铁机器之外,军警们就只在仓库里抓到了一些懵懂的工人,再一细问,原来这些工人也不是真正工人,属于此地的脚行。而他们之所以会滞留在仓库里,是因为他们这些天看见仓库乱纷纷,认为有漏可捡,所以挨到现在吴家的伙计全都不知所踪之后,便呼朋引伴的跑了过来,打算趁乱捡捡便宜,没有大便宜,能捡些破纸头木片子也好。

军警们抓走了这些脚夫,然后对着大垃圾堆似的仓库内部,一时间也是无计可施。捉贼捉赃,单凭着眼前这么一座大垃圾堆,可没法定吴连的罪,无论是说他制造假药,还是说他走私药品,全说不通。毕竟这仓库已经连着几天没锁大门,所有人在这里都是进出自如,而且大垃圾堆里的垃圾也没有写着“吴记”,无论从中查出了什么,意义都不是很大。

更糟糕的是吴连一家已然消失无踪,他们想使一手屈打成招,都找不到那可打的对象。实在要找就只能找吴连那住在法租界的二舅,但该二舅也是神通广大的人物,说起法语来和法国人是一个味儿,属于资深假洋鬼子。如果他们敢去打二舅,二舅必定会搬出法国人来闹事。

况且二舅有自己的事业和人生,向来没掺和过吴连的制药大业。这一点乃是有目共睹,所以警察厅的长官们端着一口大黑锅,比来比去,终于还是没敢往二舅头上扣。

警察厅的厅长没了主意和法子,于是决定撤出人马,让日本人亲自来研究研究吴连留下的这爿产业。

于是在这一夜,高桥治在稽查处处长的陪同下,进了吴连的仓库。

仓库先前连轴转着热闹了许久,如今已经变得一片空旷,只是地面散落着无数箱子纸片,原本这些东西是堆在一起的,经了军警的践踏之后,如今已经从立体成为平面、乱糟糟的铺了满地。

高桥治看着这番景象,心想中国人还是和自己并非一条心,虽然也肯听话,但对自己终归还是敷衍。首先看这仓库的乱相,便可知先前的搜查都是乱翻,就算有证据,也被摧毁成没证据了。

对着此情此景,他没法乐观,也做好了白跑一趟的心理准备。不过,他又想,亲自过来看看也好,看看这个吴连到底卖的都是什么药。

知己知彼总是有好处的。

踢开一沓子“胃怡舒”的广告画,他忽然发现广告画的背面还印着今年的月份牌。弯腰捡起一张仔细看了看,他发现那月份牌印得居然很精美,他看了都觉得好,可以拿回去贴到墙壁上。

整整一座仓库,不知道扔了多少这样的广告画,高桥治看得几乎有些心痛。同时也承认,吴连如果有个太平环境、让他能把药厂消消停停的开下去,那他一定成为个相当不错的实业家。

出门拐弯,他走进了附近的第二座仓库。

第二座仓库没有“胃怡舒”那精致得令人叹息的月份牌广告画了。可在半只破木箱子下面,他弯下腰,捡起了半截木板条,看见上面刷着“拜耳”的英文。

“拜耳……”他无意识的自语,心想这事闹大了是可以打国际官司的。吴连这人简直是有些疯狂,居然连拜耳这样的牌子都敢仿造。

低头向前走出几步,他寻觅着更多的线索,忽然又一弯腰,从地上捡起了一只扁扁的小纸袋。这个东西他可是很认识,是美国产的磺胺。

“这个也能造。”他平淡的想,对于吴连造假的能力和胆量已经是见怪不怪。但是这个造起来应该简单得多,起码它的包装很简单,弄些彩纸,印几个洋文,裁一裁粘一粘就行。

将纸袋翻来覆去的看了看,他撕开封口,从中倒出了一小包药粉。

从中又可看见吴连的严谨了,高桥治想,他竟然连装药粉的小纸包都做了密封,比一般真药的包装还好,想撕开都不容易,甚至小纸包本身还有一层内衬、是可以防水的。

不好撕,但也还是撕开了。他将里面的药粉倒在手心里,心想这是面粉、还是淀粉、还是石粉?

他低头看了,忽然转身快步走到门外路灯下面,借着明亮灯光,他又看了看。

随即合拢手指,他转过身大声说道:“快!把这里的磺胺全找出来!还有其它的药,分门别类,全整理好!”

紧接着他一把抓住了门口的稽查处长:“发通缉令去抓吴连,如果抓不到他本人,就抓他的家眷!还有船,拦下和他有关的船!即便是乘风的船也一样拦!”

稽查处长被他吼愣了,站着不动,于是他急得狠推了对方一下:“快啊!”

高桥治又去探望了厉永孝。

见了厉永孝之后,他吃了一惊,发现眼前这个厉永孝,竟然在短时间内瘦得脱了相。

他不再是意气风发的青年人了,凸显出一脸的骨头,深眼窝里陷着两只大眼珠子。高桥简直以为他是忽然害了某种绝症,问过几句之后才放下心,得知他目前离死还远。

然而对于厉永孝来讲,这些天他活得已经是生不如死。为了缓解那一后背血痂带来的痛苦,他任由日本医生无限制的给自己用药,所以他很快染上了一天三针的吗啡瘾。

他很知道这瘾头意味着什么。跟着程心妙,他手里总有大批烟土出入,但他从来是一丁点都不碰,因为他看自己是前途无量的年轻人,有天大地大的长路等待着自己走过去,所以自己绝对不可以是个大烟鬼,自己必须活得干净利落,必须是要好上加好。

什么都知道,所以绝对不沾染。可现在由不得他了,他简直在眼看着自己变污秽、变腐坏。

胸腔里沸腾着黑色的血,他的态度反倒是异样的平静,甚至可以像个没事人似的,对自己那病态的消瘦绝口不提。

而高桥治既然认为他没事,便进入了自己的正题:“事情非常蹊跷,我居然在吴连的仓库里,发现了一些磺胺。”

厉永孝心想这有什么稀奇的。那人的仓库里存放的不就是各种各样的药吗?

高桥治补充:“是真正的磺胺,美国货。”

厉永孝这才打起了精神,他仿佛听谁说过,讲磺胺这东西是什么管制品,一般人不许买卖。而且就算不是管制品,这东西也是非常少见、而且价比黄金、极其昂贵。

一个人手里攥了少量磺胺,不算什么。可如果像吴连这样的身份,成仓库的偷偷储存磺胺,那问题就大了。

“他从哪里弄来的磺胺?”厉永孝问:“他有这样的门路?”

高桥治且不回答,另起了新问题:“你在程家,听程英德提过磺胺生意之类的话吗?”

“从来没有。”

又回忆了一下,厉永孝道:“我和大少爷那边的交往很少,乘风内部的情况,我不了解。不过据我所知,大少爷那边主要是大批的向外运胃怡舒,好像也有阿司匹林,但是别的……”

他摇摇头:“我实在是不知道。”

“那你知不知道程英德是把那些药卖给了谁?”

“不清楚,只知道卖家也是吴连给大少爷联系的。正因为大少爷只要负责运输就可以,这钱赚得容易,所以大少爷当初才会接下这笔生意。”

“吴连跑了。”

厉永孝立时望向高桥治:“跑了?”

“全家一起,金蝉脱壳,跑了个干干净净,连根毛都没有留。”

“那你干脆直接去问程大少爷好了。事关重大,直接问他也不算冒犯。我看大少爷也是怕事的人,你只要吓一吓他,他自然就会老实。如果他一定不肯说,那么你去找程老板,程老板是知道利害关系的,他也不会愿意让大少爷糊里糊涂的经手了那么一批来历不明的磺胺。还有一个知情人,就是林笙——不对,应该说是李思成,这笔生意就是他老婆介绍给大少爷的!”

“你说得都有道理。”高桥治沉吟着回答:“但我现在还不想去打草惊蛇。阻断这场磺胺交易,不是我最终的目的,而且我们已经迟了。我想要知道的,是这批磺胺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又是去了哪里。”

他望向厉永孝:“我只知道去年年初,共产党的游击队曾经弄到过两批磺胺,可没等我们出手,那两批磺胺就先后离奇消失了。这并不是应有尽有的东西,吴连的磺胺总不会是从天而降,它必定该有个来历。而且我已经调查过了,近几年吴连都没有从外界购买过磺胺。想买,他也买不来这许多。”

厉永孝道:“如果这批磺胺,就是你说的那批磺胺,那么……”

“我怀疑有共产党混进了程家,所以才说我不能直接去找程大少爷、以免打草惊蛇。”

厉永孝提高了声音:“那一定就是李思成了!”

“为什么不会是林笙?”

“李思成是主犯,林笙是从犯!”

他还想说,想说“大少爷应该不会是”,可话到嘴边他又忍了住。二小姐虽然已经和他天各一方,但他依旧在远方回护着她。

从二小姐的前程而论,大少爷虽然极有可能不是,但同时他也可以是。

第111章 内斗

厉永孝给高桥治出了主意:“吴连既是已经逃了,那么想要查清这事,你就只能从大少爷那里下手。如果你怕直接去问大少爷会打草惊蛇的话,那么还有一个更好的人选,二小姐。你……你知道二小姐现在和大少爷的关系吧?”

“略知一二。”高桥治决定做一个有保留的回答,以免显得自己是四处窥视秘密的人:“他们是竞争的关系嘛。”

“现在大少爷是二小姐的竞争对手,而你则是二小姐的合作伙伴。我想在这件事上,二小姐应该和你是站在同一立场的。”

高桥治点点头:“是这样,是这样。”

随即他对厉永孝一笑:“我会尽快去和程二小姐联络。需不需要让我为你给程二小姐带几句口信?”

厉永孝迟疑着摇了摇头,可紧接着又抬了头:“替我向她报声平安吧,告诉她,阿孝没变心。”

高桥治把这话记下了,同时越发认为自己救厉永孝救得值得。原本程心妙是他和程静农之间的润滑剂,现在厉永孝似乎可以也成为他和程心妙之间的润滑剂。其实有利益捆绑着,他们之间的关系即便生涩些,也不会断裂,但如果可以圆滑温润的相处,那自然会是更好。

毕竟人是感情动物,他希望程家的人对自己这一方有好感。

程心妙收到了高桥治发来的秘密电报。

这封电报的内容好似一枚钢针,将她的头脑刺了一下。高桥治将吴连那人从天津逼走了,这很好,对她来讲,计划进展到这一步就已经算是圆满成功,高桥治后来在仓库里的新发现,则是她万没想到、也不知如何是好的。

高桥治的电报是通过日租界那边的特务送过来的,这样的密电来得不但足够秘密,而且也是非常的快,加之高桥治在天津未做任何声张,所以程心妙知道自己是占据先机的,她那大哥现在可能还在轮船公司一无所知的发昏。

她现在越来越讨厌程英德,亟需程英德犯些大错,让父亲一见了他就头痛。可若是把他和“通共”二字联系起来,她又犹豫,担心自己这么干,会不会下手太狠了些?又会不会连累到父亲以及整个程家?

她知道自己目前正在谋划着一场自相残杀,而这样的内讧最容易让一个兴旺家族败落。她尽管很年轻,可这样的事情,从她懂事以来,也已经见识过了好几桩。

她所做的一切,最终的目的都是成为程家的当家人,而不是分些财产远走高飞,所以她自知一定要克制,铲除异己的时候一定要只是铲除异己,千万别用力过猛,把家族根基也一并铲了。

思索这一切时,她是正站在西楼客厅的窗前。对面的东楼本是一片沉寂,后来忽然有人穿过院子进入楼内,片刻之后,那人出了来,手里多了一只文件袋,原来他进入东楼是为了取物。

她认得那人是程英德身边的龚秘书。龚秘书年轻有为、做事总是那么妥帖,所以一人兼任了程英德的左膀兼右臂,有资格代表程英德去天津见吴连,程英德的居所,他也是可以随便的出入。她先前身边也有这样一个得力干将,阿孝,但阿孝现在已经投到了高桥治的麾下。

蝼蚁尚有偷生之心,何况一个受了委屈的大活人。她不怪阿孝。

“还是先打听着试试。”她暗自忖度:“机会难得,如果可以把‘通共’二字只放到大哥一人头上,那么就放一放也无妨。到时候爸爸见大哥惹了这么大个祸,必定不会轻饶了他。”

她又进一步的想道:“如果把那罪名也蔓延到爸爸身上,让爸爸焦头烂额一下子,到时候我再让高桥出面打打圆场,让爸爸虚惊一场,岂不是更显得我能力挽狂澜?”

思至此,她忍不住微微一笑。

可惜这笑容未能持久,三天之后她就皱起眉头、笑不出来了。

因为对于那持续了近两个月的药品交易,她竟然是什么内幕都没能打听到。

*

*

对于程英德的头脑,程心妙直到现在也无法下结论,不知道他究竟不是读书的材料、所以上学会上得人仰马翻呢,还是说他当真只是个纯粹的笨蛋。反正单看表面是看不出来什么,程英德长得高大、威严、气派,平日沉着脸行走如风,身后跟着同样精神利落的保镖们,前呼后拥的,众星捧月的,非常适合做程公馆的招牌。

程静农点评他是“榆木脑袋”,她也不知道这四个字算是什么程度的评价。

据她所知,程英德现在依旧是看不懂账本。字他肯定是认得不少的,但仿佛是记忆力不大好,看了后面忘了前面,而且不擅计算,对于账本,他当真就只是用了两只眼睛去“看”而已。

这样的一副人才,关门过日子都困难,何况是要他经营那么大的一家轮船公司?不过程英德也有办法,他不会管事,但会管人,先把人管住了,再把事情全派给人。他自己只要像尊镇宅的造像一般,傲然的坐在办公室里即可。

而在那些忠心效力的“人”中,龚秘书的地位是天字第一号。换言之,他就好比程英德从外面给自己找来的聪明大脑,他为程英德记忆、思考、计算、筹划,程英德知道了的,他也知道,程英德疏忽了的,他会留意。

负着天字第一号的责任,但是尚未享受到天字第一号的待遇。程心妙了解到龚秘书有着一大家子人等他养,一大家子人现在还乌泱乌泱挤在一所破败的老房子里。和她的阿孝相比,龚秘书好可怜。

阿孝很早就有了房子和汽车。

她又想起了那个人,李思成。

如果李思成是她的人,那么事情会简单得多。李思成也许会出门就将龚秘书全家都抓回来,让龚秘书不敢不和自己合作。

可惜李思成不是她的人。她和他同处一座城,却总也不相见。她不知道他在心中对着自己,是否真如表面上那样冷酷无情——救人是要冒险的啊,是要拼命的啊!他为她冒险、为她拼命,然而对她无情?

这说不通、没道理。

没道理就不想了。她自己也知道自己不会永远去想那个人,现在放不下,不过是因为自己年轻多情,过几年就会好,再过几年也许还会像父亲那样,在顶楼养几个可爱的美男子,一旦看得腻了、不可爱了,就“新陈代谢”,就只看新人笑、不理旧人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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