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荔芒
“我外公一直想听我演奏一次梁祝。”夏云容忽然开口说道,声音轻轻,几不可闻。
楼淮轻轻嗯了一声,知道她已经发现了自己。
一般来说,一个人悲伤的时候是矛盾的,既不想忘外人打扰,又希望可以有人安慰自己。
可是世界上哪里有真正的安慰呢?别人不能帮你解决事情,更无法设身处地理解你,只能最多指责你的错误或者说几句不痛不痒的言辞。
是以他从来不安慰人,也不需要别人安慰。
面对夏云容,他只是在她身后蹲了下来,安安静静地听着。
“我小时候,大概七八岁开始学小提琴,已经算很晚了。当时也就是随便上上,后来老师说我挺有天分的,我就一直上了下去。”夏云容自顾自讲述道,竭力维持音调的平稳,像在讲别人的故事,“那时候外公就一直说,一定要听我演奏一次梁祝。他没多少音乐素养,但是特别喜欢这支曲子。”
“可是学了不到半年,老师要涨价了,原先的小提琴也要换了,我妈就不肯再让我练,断断续续吵了几个月,外公就走了。”夏云容声音颤抖了起来,“他一直说,叫我好好学小提琴,可是我还是没有成功演奏过梁祝给他……后来吵赢了,我妈又让我继续学了三四年,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夏云容终于讲完了,在哭出来的前一刻平淡地讲完了这个故事,没有暴露出自己太多的情绪。
“其实我们家不穷,虽然比不上少爷你,但好歹学点东西还是完全可以负担得起的。”夏云容一边说一边冷笑着,不知道是在笑谁,“我妈没有什么文化素养,又从小穷养长大,最喜欢的就是钱。她从来分不清轻重缓急,最好一分钱也不要花在我身上。”
夏云容说着,从喉咙底露出了几声轻笑:“她每天都跟我说,等十八岁到了就赶紧滚出去不要赖在她家。她也经常跟我说,她为我付出了好多,以后一定要好好报答她……”
“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不过反正脸都丢够了,我和她在大街上吵起来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夏云容双手抚上冰凉的墓碑,微笑着说道,“上次我感冒了两个星期药房的人推荐开消炎药,她硬生生因为贵就退了,和我在药房大吵一架。”
如此例子,简直数不胜数。
“我不知道是不是别人的家庭也是这样子,你不要误会,我也有开心的时候,但每隔那么十来天就会发生这种无谓的争吵。”夏云容咬着嘴唇说道,“我有时候想,如果我出生在一个更加好的家庭,一切会不会不一样,以我的天分能不能走得更远,而不是小提琴学了一半被迫放弃……”
她终于从喉咙里面发出一声呜咽,用手捂住了脸,不肯回头看一眼。
作者有话要说: 这样的妈真的有,亲测。
第十三章
楼淮静静蹲在她身后,一言不发,只是沉默地待在那里,但却无法让人忽略他的存在。
不知道为什么,哪怕他什么都不说,仅仅一个背影,就可以让人充满安全感。
夜风沁骨的寒凉,几滴水珠落在他们的身上,似乎是叶片上掉落的雨水。
已经快四点了,天空泛起了些微鱼肚白,映得夏云容的脸越发苍白秀气。
楼淮忽然站起身来,两步走到她身前,低着头打量她。
看不清少女眉眼,只能看见她竭力压抑自己情绪而露出的一个微笑,牙齿紧紧咬着下唇,眼角隐隐有亮光,似乎是一滴泪水。
“我的秘密,你都听见了,要对我负责的啊。”不知道是不是为了缓和气氛,夏云容慢慢站起来,笑着说道,抬手撩了撩头发,动作极快地揩了揩眼角。
少女站在他面前,微微低着头,裙摆随风微扬,似乎是因为冷,肩膀轻轻抽动着。
披散着的发丝遮住了半张脸,却怎么也掩不住那红唇,苍白惊艳,如同墓地里走出来的女鬼,有着不属于这个尘世的美丽。
楼淮的心颤了一下。
待他反应过来时,他已经脱下了自己的外套,自然地披在了夏云容的背上。
夏云容自己也没有料到,诧异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又缓缓低下头去,轻声道:“谢谢。”
衣服是她没有穿过的牌子,最舒适的面料契合着肌肤,楼淮的体温抚慰着冰冷的背脊,她这才发现,原来自己已经几乎快冻僵了。
随之而来的,是从后背开始涌起的阵阵暖流,一路往上蔓延,一路爬到脸颊上。
夏云容的头埋得更低,生怕他才自己异样的神色里察觉自己的情绪。
许久不曾有过这种感觉了。
来自心底的温暖,如同岩浆一般势不可挡地往上涌,让她再也无法防备,就轻易缴械投降。
然而欢愉只是须臾,当灼热的感觉过去,夏云容立刻想到了另一方面:对其他人来说,这种帮助都是不值得大惊小怪的吧?也只有自己,没有见过别人对自己的好,随便什么小事都能自作多情那么久。
“谢谢。”夏云容不自觉又说了一遍,声音小如蚊呐,语气却慢慢坚定下来,“我不冷。”
说着,她就要把外套脱下来。
原本也只是松松披着,现在脱下来更是容易的很,随手一拉就够了。
然而夏云容的手刚刚伸出去,就被另一只手按住了。
楼淮眉头微蹙,看了她半晌,没有说一个字,眼神复杂,变幻莫测。
他的目光太有深意,让夏云容无力直视,只能继续低着头,轻轻闭上了眼睛。
而楼淮的手就那么压在夏云容的手上,固执地不放开。
夏云容可以不看他,但却没办法忽略手背上奇妙温暖的触感。
满目黑暗中,感官的感知越发敏锐,楼淮指尖每一次小小的颤动此刻都被放大了一千倍,让夏云容忍不住心跳加速几分。
他的手并不粗糙,手指修长白净,是标准的小少爷的手。手心带着人体固有的温度,轻轻压着她的手背,不疼,也没怎么用力,但却逃不开。
夏云容身子忽然一僵,是楼淮中反复摩挲着她的手背,来来回回,仿佛在贪恋什么宝物,就是舍不得离开。
楼淮着了魔一般,以擒拿的姿势覆着小姑娘的手不放,手指不自觉摩挲着细腻冰凉的手背,似乎是在试图捂暖她。
早在河边,她撑着那一把小蓝伞的时候,他差点就可以这样做了。
楼淮苦笑一声,放开她的手。
夏云容愣愣的,根本不会动弹了。
楼淮深吸一口气,看着夏云容的眼睛,轻描淡写地问:“我就这么让人嫌弃?”
夏云容这才反应过来,慌忙摇头:“不,不是,我只是……”
只是什么呢?她却说不出来。
楼淮沉默半晌,忽然开口,嗓音压得很低,漫不经心地问道:“你该不会,对我有什么心思吧?”
夏云容吓了一跳,待反应楼淮说了什么之后,慌忙摇头。
楼淮的声音本来就很低沉好听,如今看他面无表情地问出这句话,在夜色中却越发撩人,让她心跳忍不住漏了一拍。
打死她也不相信,终日脸上没有什么笑容的楼淮,有朝一日会那么一本正经地开玩笑。
楼淮的眸色沉了沉,不知道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再看夏云容又往后退了一步,似乎是在害怕什么,心头忽然涌上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索性一下子也蹲下去。
夏云容主动凑过来,小心翼翼地挪到他身边,面对面蹲下,两个人大眼瞪小眼。
她的动作幅度太大,那件披在她身上的外套一下子往下滑去,夏云容手疾眼快捞起来,重新披好。
楼淮脸色稍微和缓了一点,嘴角露出一个若有若无的微笑来。
“为了公平,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好了。”楼淮低声说道。
夏云容双手托着下巴,盯着他的脸,静静听他讲。
没了外套,虽然不至于冻到发抖,但还是一下子有了些许清冷,楼淮不禁打了个寒颤,又立刻恢复过来。
“你别看我是楼家的小少爷,其实我……我从小几乎都是一个人长大的。”楼淮缓缓道,目光放空,凝视着对面姑娘的脸颊,眼中却倒映着童年的记忆。
“我爸妈从小教我泡茶,我六岁时输了一场斗茶比赛,非常不服气想比回来,他们就劝我说算了吧,然后讲了一大堆老子庄子。楼淮单手撑住下巴,自顾自讲着,“后来我就被他们说服了,慢慢把世事也看淡了些,懒得去争什么东西,做什么事情也适可而止,不像我堂哥,样样都是最好。”
“后来,他们给我讲完大道理没多久,家里出了一点变故,危机解决了之后,他们说自己忽然想不明白了,于是决定去游历四方,等想明白了再回来。”楼淮淡淡道,“我从小在伯父家长大,他们对我很好,只是……”
只是父母的面容越发模糊,人生这盘棋局越发迷途。
堂哥很优秀,陈颜洛很烦人,而他更喜欢自己独来独往,一个人在大树底下发呆,思考父母在思考的东西。
“他们说,他们过年就回来。”楼淮淡淡地说道,听不出他的悲欢喜怒。
“你高兴吗?”夏云容问道。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楼淮忽然暴躁起来,从地上随手拿起一块石头就猛地丢了出去,石头不知道撞上什么,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他双手掩面,却没有掉一滴眼泪,只是不想被看见狼狈的模样而已。
有些东西,来得太晚,可能也不想要了吧。
就算父母明白了人生的真谛,可他还不明白啊?
他要怎么活才能更好?
成为一颗星?成为一个傻逼还差不多?
楼淮忽然大笑起来,笑得肆意,却听不出丝毫欢乐。
他笑了许久,一直笑到上气不接下气,半晌才笑着说出了一句:“我说了,我不帮别人,也不用别人帮,包括他们。”
说出来的话轻飘飘的,一下子融入风中无影无踪。夏云容却像被谁戳了一下心尖,眼角一酸,无言地看着他。
这么久了,他强迫自己不要有太多的悲欢喜怒,过得如同苦行僧一般淡然,可是他心里还是有些许怨恨的吧?
可正是这些怨恨,让他还在滚滚红尘里面待着,和她一起半夜在坟地里谈心。
夏云容这次主动伸出了手。
作者有话要说: 入坑早的小天使注意一下,《青春期孤独症患者》改名成《鲸鱼座少女》啦,文案也改了,可以回头看一眼哦。
看到这里的都回头检查一下自己收藏了没有啊喂!多留言作者君才有动力码字!
感谢小天使SieSie的一瓶营养液。
第十四章
她白净的手心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根棒棒糖。
简单的包装,五花十色的颜色,是最便宜的那种。
楼淮抬头,看见夏云容瞳仁黑亮,眼神清澈如水,安静地看着他。
“给你吃糖。”夏云容轻声道,看了看他的脸色,小心翼翼地又补充了一句,“就跟你说过的一样,不是安慰你,只是……我、我想让你开心一点。”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微微有点哑,努力使语气更加温柔,生怕楼淮生气。
沉默了一会儿,楼淮伸手从她手里拿过棒棒糖,撕开包装,轻轻啜了一口。
舌尖传来淡淡的甜味,更多的是口感上的刺激。不同于小女生都喜欢的草莓味,也不是清甜的西瓜味,而是一股更加猛烈的味道,霸道地席卷口腔,不容拒绝。
这种味道陌生又熟悉。
楼淮迟疑了半晌,出声问道:“可乐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