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一世,江南老 第43章

作者:墨宝非宝 标签: 现代言情

  血从沈策身上流下来,早浸透了下身的衣物……还在往地上流,顺着叶滑到土里。

  昭昭忽然笑了声:“哥你喝了多少?张将军也真是好客。也好,醉一场,恩情全消,”她喉咙发涩,继续说,“今日才能放手一搏。”

  她没让两个将军扶他。

  若是两个将军扶,必然会惹来不远处兵卒的注意,再引来几个将军,不明就里见到血就呼喊出声,拦都拦不住。而她是女孩子,她和哥哥借醉闲话,将军们早就见怪不怪。

  兵卒们也会碍于是将军家事,避嫌,不多看。

  “哥你往我身上靠,我背得动。”她架起沈策。

  他虚弱地笑:“竟连哥哥都背得动了?”

  ……

  在舅母家,她常想到小时候哥哥背自己逃走的那段日子,认为自己幼年过于娇弱,怕日后自己再拖累沈策,于是背柴提水练力气。

  走一路,血滴了一路,进帐篷时,她的鞋上,裙上全是血。

  除了知情的二将在帐内,沈策不让叫军医,也不让叫军师,不许任何人声张。他反复强调不能泄露此事后,只留下一句“去要解药”,陷入了短暂的昏迷。

  “将军都如此了,还不让声张?”弟弟不平。

  “将军自有将军的道理,”那个哥哥常年行军,懂查看外伤,“这箭伤不重,包扎止血即可。这毒——”他不由看沈昭昭。

  “去要解药。”她下了决断。

  如果张鹤要杀哥哥,轻而易举,不会让他活着回来。更何况,就算要杀,可以选择刀剑毙命,也可以下毒致命,无论是哪一种都足够杀死沈策。两种兼有,只能说明是部下设局,还要避开张鹤。

  没等要解药的人出军营,张鹤已经遣人送来了。

  沈策赴宴前,张鹤怕部下做手脚,自己验过毒。那时无毒。

  张鹤毕竟是沈策嫡亲的师兄,心思缜密,在沈策走后,仍旧不放心,亲自吃了一遍沈策的菜,以他的杯饮酒,以身试出了毒。

  “我们将军说,解药他已经先吃了。如果还不能解,他也算以命相抵。”送药的人说。

  她眼睛不好用,只好让婢女喂哥哥解药,喂完,让全部人退出帐外。

  大帐内,只余铜壶滴漏之声。

  她怕这解药无用,凑近,听哥哥的呼吸声,判断他是否有缓解。

  沈策睁眼前,以为是过去每一次受伤后的日夜,欲要起身。

  一念间停住。

  因为闻到了她发间的茶香,幼时的昭昭,被母亲用茶叶泡水洗发,发丝乌黑,常有清淡的茶叶香。初到柴桑,没钱给她买茶叶,他就等姨母家的人泡过茶后,将茶叶讨走,大人们以为他馋茶,有时心情好了,会抓一把新叶给他。沈策嘱昭昭不要说是洗头发用,以免人家不给了。此事一久,表兄弟们会嘲他,昭昭听了会红眼,也不敢说真相,会哭着跑回来说哥我洗头发不用茶了,他们总说你食嗟来之食,没志气。

  他不当回事,以大道理来逗她,说韩信有胯|下之辱,其后一将抵三军,勾践有卧薪尝胆,其后复国。昭昭似懂非懂,学舌说,沈策讨嗟来之茶,其后称王。

  ……

  “在听什么?”

  她努力想看清他的样子,和幼时没差别,一双美目流转在他四周,捕捉不到他,不甘,懊恼,还有失落。现在这些情绪都没了,只是委屈,毕竟是十三岁年纪,再懂事聪慧,异于常人,都还小:“还以为你要死了……”

  “你哥哥命硬,想活容易,想死还真要费一番功夫。”

  他撑手臂,直接坐起。

  军师摆过卦,说他除非自己寻死,旁人拿不走命。

  “在你心里,师兄都比我重要,为保师兄声誉,都不肯找军医。可你想过没有,要死了,你师兄不会陪你死,只有我会陪你。”

  “是,”他说,“天底下,只有昭昭会陪着我。”

  昭昭说的不错,他不让声张,就是为保住师兄张鹤的名声。昨夜的事要传出去,世人都会评判:沈策义薄云天赴宴,张鹤背信弃义设伏。

  张鹤当年就是染了污名,被迫离开了北境,他如何能让师兄再被误解。

  天已亮,战鼓将起。

  有人叫:将军,阵已布妥。

  沈策应了,让昭昭拿来上阵杀敌的衣服,他平日喜穿深色,偏上阵喜好穿白。

  两军对阵,寻常的主帅都会稳坐旗下,镇军中士气。

  沈策偏不照常理,每每在两军胶着时,提上赤金破城枪杀入阵中,非要将那一身白衣染红才肯作罢。久而久之,敌军都会惧怕和沈家军对垒,因为无人知道,那一支比战车还重的破城枪,会何时杀到你眼前,取走人头。

  沈策知自己脸色苍白,还是伤后未愈的面容,让昭昭取来虎面头盔。

  “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西伐吗?”他问。

  她摇头。武陵郡的人说沈策野心极大,意夺天下。但她觉得不止这么简单。

  “他们曾送来一封战书,称江水无悍兵,三年内要饮马长江,投鞭断流。如过去,入主中原,男子诛杀,妇孺饲为军粮,”他把银色的虎面头盔戴上,虎面上唯露出了一双眼,黑得连她的倒影都没有,“不必等三年,今日就要他们让千里疆土于我。既然他们要饮马长江,我就放马平原,也让江南的马尝一尝这里的野草。”

  那一战,张鹤死于昭也刀下,敌军大败。

  沈策真如战前所言,在战后,将上万战马尽数解开,放马平原。

  在万马踩踏野草的震天巨响里,她偏头看赏马的他,从那双眼里看到了天,云,还有绿草上的千军万马……婢女元喜没见过这等场面,白日望草原望了三个时辰不肯回,感叹说,柴桑沈策果然不负盛名。

  是夜,众将庆功,他不在军营中。

  昭昭问人他在何处,无人知晓,寻到马厩处,养马人让她去白日放马的山坡上找沈策。深夜的草坡上,他独自一个坐在那,染血白衣早丢到庆功的篝火中焚烧殆尽,换了黑衣。

  “军师说,已经有人参奏你,把敌军将领的尸身送去北境。”她担心他。

  他招来战马:“上马。”

  风声里,他策马带她往高处走,去草最厚的地方。马肆意奔跑时,昭昭腰上一紧,被他抱着翻身滚下马。骑兵都练过如此下马躲避敌人,他驾轻就熟,以身体护住她。

  两人躺到草地上,她的心跳比任何时候都要快,想说,哥你腰上还有伤。

  抬头是万里夜空,身边是战马食草。草摩擦着她的手臂,还有小腿,沈策抱住她,额头压在一旁的草叶中,久久不语:“张鹤……身染污名,就是因为德行高洁。”

  他说:“至洁,世人常不容。有人参奏我,不是坏事。”

  她没应。他想说得不是这个,他很难过,他并不想讲道理。

  她偏头要看他,被沈策把头按在他的肩上,不让她看近在咫尺的自己。她微微呼吸着,身体感知着他的情绪起伏:“你如果难过,就不要说话了。”

  他在笑,笑自己被她识破:“昭昭,”他轻声问,“知道哥哥今天做了什么吗?”

  她闷得心疼,不打扰他。

  “我今天……”他面上有泪滚落,如昨夜的血,渗入泥土,“杀了我哥哥。”

  “他一生无愧于人,昨夜为我以身试毒,送来解药,”他紧闭着眼,说,“今天却死在昭也刀下,死在自己弟弟手里……”

  他无法再说,痛苦地在用下巴压着昭昭的肩,痛苦地抱着她,用尽全力。

  昨夜沈策中毒受伤,她都能忍住的泪,全涌了出来:“哥,你不要做大将军了,这一次我们就走,好不好?”

  ☆、第四十章 血中现红花(1)

  回到军营的车骑将军,像没有山上的一场男儿泪。

  他在篝火旁,割烤羊赐今日有功的将士,酒一坛坛亲自开封,传给部下们。醉酒的沈策醉卧虎皮,凤眸里除了火光,再无其它。

  十七将笑言,这一次大胜,封王指日可待。

  隔着一个帐篷的她,在帐外的胡笳声中,卧在榻上,闭上眼都是山坡上的沈策。

  “下边兵卒说……将军心狠,连自己的嫡亲师兄都不放过。为了做大将军,才下刀杀的。”

  她按住还在旋转的骰子。

  “还说……”

  “他不得不杀,”她低语,“张鹤是投奔西面,你以为君主给他高官厚禄,就会信任他?他败给嫡亲师弟,只能一死证清白,死在昭也刀下,起码尸体在我哥哥手里,能送回北境。”

  沈策对她讲张鹤临别的一句,就是在说:若败,要沈策亲手杀了他,尸身带走。

  元喜是她的婢女,兵卒随沈策出生入死,都会如此想他,何况是外人。知己难寻,想找一个理解你的人都难。若要人人理解你,难于登天。

  山坡上,沈策没答她的话。他想要什么,她知道。

  她只在书中见过一统天下的局面,想象不出何为太平。董卓之乱后,长安尽空,关中二三年难见行人,洛阳城焚烧殆尽。自此分裂不休。

  将军卸甲,万民各得其乐,是怎样一番景象?

  沈策首战告捷,带兵继续西伐,命人把昭昭送回柴桑。

  沈宅在柴桑取闹市,她从未见过这么大的宅院,在门外,望了又望,送她回来的那个弟弟于荣说,将军命人建这个宅院,建了四年。每年建好,复又扩建,因为军职一直变动。

  “将军自建,从未住过,要等你回来。”

  有人用荷叶捧着一块鲜嫩的豆腐,追着他们,不停对着她举起手中的豆腐,于荣抽刀要拦,她认出是幼时豆腐摊的人,笑着嘱元喜去买。

  沈宅石墙高三丈,比寻常私宅要高,更像城中城。墙外还有沟濠。

  墙内有庭院,再入是屋宇。

  她脱鞋上廊,穿过数个房间,推开哥哥的房门。大将军的册文和印玺已送至,摆在空桌上,等着沈策。

  “哥哥送我回来,是因为被参奏了?女子在军中,乱了军纪?”她拿起那印玺。

  于荣迟疑着,点头:“是。”

  她莞尔,果不其然,若不是被迫无奈,他不会让自己离开半步。

  沈策连战连捷,就在决胜一战前,接到了圣旨。

  皇帝以封王为由,让沈策带十七将回京。

  朝中大臣日日争论,沈策西伐,声望与日俱增,若速战速捷,更会万民称颂。皇帝因此令他临战回京,以立君威。

  再让文臣上奏,以穷兵黩武、不顾民怨来形容,降沈策威信。

  沈策不得不留下主力军,和西面对峙,自己带最心腹的一万七骑兵,回南境受封,为防天子设伏,他称病留在临海郡,并不入京。

  柴桑沈策,天子授玺,封江临王,食邑万户。

  沈策为表忠心,放弃封地。

  “皇帝如此怀疑,将军卸甲算了。”元喜不平。

  她摇头:“卸甲就是死。哥哥树敌无数,仇家都在等着他势弱。猛虎自废齿爪,不会有人感激,只会群起攻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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