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一世,江南老 第44章

作者:墨宝非宝 标签: 现代言情

  “张将军如此,将军也如此,怎么都不得信任。” 元喜叹气。

  她苦笑,没说话。

  就在封王后,一场浩劫,突然而至。

  武陵郡守撕毁盟约,叛乱自立,在沈策返西途中,以十万大军将沈策困于荆州。

  昭昭从接军报一夜,就没睡过,到最后人开始恍惚。

  全部回来的消息都是必败,不日必败……

  就连皇帝派来监看柴桑的将军,也开始下令撤军。沈策一死,柴桑就是必争之地,他不想冒死守着这块地方。

  那夜,数万军马离开。

  昭昭带着婢女,冲上去拦那位将军的战马,恳求他不要撤兵,不要放弃柴桑。

  一旦这里没有军队,就是一块肥美鱼肉:“柴桑是军事要塞,落到外人手里,对南境没有任何好处。求将军为南境,死守柴桑。”她拦着马,死活不肯让。

  马上人挥鞭,打开这个已经失了势的沈策胞妹。

  昭昭被伤了肩,被元喜抱住,怕她被撤军的马踢伤。元喜不停哭,她不懂为什么明明都是南境的人,却没人愿意守着这里。

  昭昭不言:就算柴桑失守,南境再次四分五裂,有兵权就会有自己的土地,这个将军当然不会为了和他无关的柴桑浪费兵力。

  江水岸,只剩下柴桑儿郎,还有沈策留下来不多的水兵。

  昭昭从被接走,就跟着哥哥西伐,回来又深藏在沈宅,这里的兵士没有见过她的真容。等到监看的军队离开,昭昭让婢女收拾衣物,来到江边军营。

  住沈策的帐篷,陪他们守江水。

  ……

  “我不是柴桑人,幼时在临海郡,来柴桑两年,又去了武陵郡,”昭昭看着江中巨浪,在初秋风雨中,冒着雨和婢女说,“可是,是柴桑收留了我和哥哥。”

  这里也是哥哥从军的地方,从一个小参将到封王,都在守着的地方。

  “将军若败了……”元喜在想,他们还可以去西面,西面还有沈家军。

  “我哥不会败,”她含泪笑,手中是刚拿到的密报,一万七骑兵尽灭,沈策已亡,“我哥是将星临世,怎会败。谁都会败,他不会。”

  ***

  荆州鏖战,沈策麾下大将战死十三人。最后沈家军仅剩五百余人,个个眼通红,指缝里全是血。他从尸山血海走出,仿佛阎王殿爬出来的鬼王。

  江水之王,一战震慑四海。

  回柴桑,他命人把沈宅大门封闭,不接贺信,不接贺礼。

  他洗干净手,脱了鞋,光着脚沿长廊,往水榭边去。

  沈宅的水榭,造得独特,旁边没有围栏,木地板旁就是池塘。

  雨落池塘,有一个瘦弱的背影倚着柱,全然忘了裙角被风吹落水面。那水,浸透了裙角,还在一点点往上走,欲要在布上走得更远。

  沈昭昭的美,在军营早传开。今日更胜往昔,让他想到: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后半句,他不能想。

  沈策虽有心理准备,可当那双盈盈含水的眼睛,带着陌生和戒备望向自己,他还是窒住了:“昭昭。”

  她不答,手指捻着一个小骰子,骰子有六面,上下都有凸起,被她捻一下,就会像小陀螺似的,在地板上转好几圈。

  咕噜转两圈,咕噜再转两圈。

  于荣说,她深夜跳江,救上来就不再认人。现在看,比他想得更严重。

  他要再叫她,她先压住骰子,冷清清地说:“你们这些人,见我哥落难,一个不留。给大将军的贺礼还在前厅,都拿走。”

  沈策哽住喉,半晌,轻声说:“将军迟早要回来,留着吧。”

  昭昭不再看他,接着转那个陀螺骰子。

  沈策身受重伤,心腹大将仅剩四人,再无力西伐,沈家军仓促撤回……也给未来的南境留下无数隐患。沈策深知后患,却无可奈何。

  他深居府中养伤,白日里,精神好些,就陪着昭昭。

  沈策认为,白天昭昭看得到自己的脸,看久了,总能想起来。

  昭昭始终把他当成外人,临阵撤兵、抛弃柴桑的人,对他全是冷言冷语。于荣怕沈策听到这些无益养伤,他反而笑说:“她斥责的越狠,越说明心里有哥哥,我听了高兴。”

  骂的久了,他不还嘴,昭昭觉得他似乎没那么坏,偶尔问他,对自己哥哥的看法。沈策这辈子估计也就此时,能够厚着脸皮,把想到的夸赞的话,全都用来夸自己了。不过这一招确实灵验,昭昭渐把他当自己人。

  终有一日,昭昭同他推心置腹,说了有关西伐的一段心里话:

  “从回到柴桑,我常设想哥哥的处境。数百年来,改朝换代的都是手握军权的人。我是皇帝,以前史为鉴,也会怀疑哥哥,”昭昭轻声说,“你看,灭亡晋朝的就是一位北府军的将军,为了获得声望,两次北伐,其后弑君。我哥哥的西伐,与他何其相似。”

  沈策不语,这些,他早有料算。

  她苦笑,柔声又说:“可如果我是哥哥,也会西伐。你不西伐,三年后西面劲敌势大,到时就真是饮马长江,投鞭断流了。那时,第一个遭受洗劫的就是柴桑。你看看外边,柴桑受劫,谁会管?谁都不会管……除了他。”

  昭昭没有说“我哥哥”,而是“他”,细微变动,其中包含的感情差之千里。

  沈策和那如鹿般的眼睛对视,想抱她,是一个男人对女人抱。

  面前的少女无知无觉,低头玩陀螺骰子。这是幼童的玩具,初到柴桑,他给她雕过一个,转到一,哥哥练剑,转到二,哥哥练刀,三练枪,四读兵书,五做杂事,六才是陪昭昭。

  她都记得,沈策能辨得出,她只有在转到六,会忽然一笑。

  隔几日,他深夜就着黄黯的烛火,雕好一个新骰子,每一面都是六。

  到昭昭屋里,他掀开纱帐,将骰子塞到她枕头下,把旧的换走。睡在榻上的人忽然翻身,追得摔下床,栽到沈策怀里时,还在拼命抓他的衣衫前襟:“哥……”

  沈策忙抱她。

  香燃尽时的气味,她循香找他,嘴唇微微颤抖着,不管不顾以双臂搂他的脖子,重重吸着气:“荆州、荆州有伏兵,你不要去,哥你不要去……”

  婢女和于荣跑进来要点灯,被他挥剑,直接断烛。

  昭昭自幼靠辨香认他,他怕有亮,她又找不到自己。

  昭昭哭,婢女也哭。于荣捂住脸,跟着呜咽低喘。

  只有于荣提前回柴桑,躲过荆州一劫,他哥哥于华死在那一战,少时征战沙场、福祸与共的十三个兄弟全死在了那一战。沙场儿郎不言泪,当着外人不能哭,躲在没人能见的闺阁里,借着少女们的哭声发泄一次。

  沈策一手抱昭昭,一手拍于荣的后背。

  柔软的手,扶到他的脸两旁。女孩呼出的气息,柔而轻,带着湿气,落到他的眼睫上……他以目光锁住她。

  月光里,她的唇微抿了抿,低头,放弃了想要做的事。

  ☆、第四十一章 血中现红花(2)

  她从夜里辨香,寻到他的踪迹后,人有了好转。

  白日见沈策认不出,反而是夜里,夜盲下见不到万物,嗅得到沈策身上的香气。他不急让她认出自己,免得见自己一身从荆州带回来的伤,着急心疼。

  她白天,每日读书写字,要在佛前做早晚课。晨起先要三叩,沈策见久了,问元喜,她在叩求什么,元喜只晓得和沈策落难荆州城有关,一叩是复相见,再叩是君无恙,第三叩她从未提过。

  黄昏时,她就会沐浴更衣,挑自己最喜欢的衣裳穿上,再给矮几上摆几本书,嘱元喜备茶和糕点。准备妥当后,她坐在水榭里看锦鲤,等着日落,沈策归家。

  沈策白日寻她数次,过于殷勤,她不再见,令人传话:“先生可听过陌上桑?先生日后自有妇,昭昭心中自有君。”

  沈策得此答复后,静坐良久,不再寻她。

  柴桑因此有了夜市。

  不久,夜市闻名南境,文人传颂,日落后的柴桑就是人间仙境。

  城内高楼,水上走廊,街道屋檐下,灯火长明。昭昭喜欢赏灯,沈策下令,家家户户掌灯。灯胜于邻里的,皆有赏。

  沈家军镇守,柴桑成了中土唯一不会有叛乱、繁华安乐之地。

  不到半年,就被文人描述为:堆金积玉城,富贵人间境。

  在沈策令下,柴桑挖渠引流,布下纵横水网。水上画舫是最亮眼的一景。

  百姓们最津津乐道的就是其中自大的一艘,那是属于沈昭昭的。常在日落后,她和沈策登船,一游就是整晚。有时昭昭会邀才子上船,她和沈策一起同人谈古论今。凡登过那艘船的,都会官运亨通,或是诗作画作自此扬名。

  “南境有两位擅舞佳人,其一在都城,已封妃;其二在武陵郡,”一条小巷子里,在灯下舀酒的人,把手中的竹筒递给一位青衣儒生,“但来了柴桑,我要告诉郎君,我们南境最擅舞的人其实姓沈。”

  那人又递竹筒给另一位少女:“郡王禁人谈他胞妹。不然啊,沈氏昭昭早名扬中土了。”

  竹筒被儒生接过,塞到少女手里,卖酒人才知少女眼有疾。

  “我哥哥就是慕名来见沈昭昭的,”少女问身旁俊朗儒生,“是吗?哥?”

  “是,慕名已久。”

  “那你们去水畔,在廊下等,运气好能见一画舫。舫上都是兵卒,灯笼皆为全红,不见女子侑宴。那便是沈家画舫了。”

  “为何灯笼皆为全红,就是沈家的?”她倒从未注意过。他不像会下令禁百姓用红的人。

  “百姓敬他,见沈家画舫用红灯笼,都避让开。”

  她心中欢喜,仰头,把竹筒里的都喝光了。

  ……

  沈策给身后人打眼色,身后乔装跟随的死侍,都围拢上来,其中一个递了碎银给店家,轻语,这家店今夜包下了。昭昭望不见人,不知哥哥暗中安排,还趴在酒缸前,嗅这不值钱的路边佳酿。

  “哥我还想喝。你多给点酒钱,我自己舀。”少女的手,闲不住,去拿舀酒的木勺。

  他轻叹,怕她摔到酒缸里,双眼不离她左右。

  这一条街上的行人,都不见了踪影。柴桑百姓都有默契,郡王不喜外人多看胞妹,一听说沈昭昭来了,拿了赏银,全都散了去。

  抱着酒缸和木勺的沈氏昭昭,全然不知,自己每夜出游,百姓皆盼她能到自己这一条街。郡王大方,给的赏银一夜抵得上一月生意入账。

  昭昭抱着酒缸,还会和哥哥分析朝中利弊:“哥你虎踞柴桑,沉迷歌舞享乐,”她对他耳语,“皇帝终于给你喘口气的机会了。”

  她手打滑,木勺落到桶里,沈策把木勺捞出,再次塞给她。

  若昭昭是将,怕是南境唯一能制住他的人。如今的沈策,看似风光,实则危机重重。

  死伤在荆州的人,都是和他相知于微,随他出生入死多年的部下。日后虽能招贤纳士,却都是外人,忠心不足。

  昭昭提裙,迈入店内:“老板为何不见了?”

  她往四周,除沈策的人影,不见第三人。

  “老板说,生意不好,去河畔赏月了。”他的声音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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