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山鹿
“你们俩的孩子,指不定要长得多漂亮哟!”
……
桌上几个妇人全都加入了催生大军。她们七嘴八舌地讨论着,各个红光满面兴高采烈的,差点就帮夏知蔷将孩子的名儿取了。
有人径直朝这边走来。
“聊什么呢,这么高兴?”自顾自拉开空位上的椅子坐下,季临渊向后一靠,问道。
回答他的,是一桌子人齐齐闭嘴的诡异安静。
只有叶家那位看起来很状况外的表姨答道:“在说小冯和知知两口子要孩子的事。”还笑得若有所思的。
她是叶青的表姐。
两人年岁相仿,家世条件也都差不多,从年轻时起便暗地互相较着劲。叶青离婚后跟了夏胜利,她没少在背后偷笑,等叶青带着夏胜利把小餐馆做成大饭店、逆风翻盘,她便笑不出来了。
直到夏家出了大乱子,直到夏知蔷和季临渊之间流出些不清不楚的传言,她心思才又活络。
此时,夏家的亲戚们已不约而同地噤声,神色各异,暗自交换着眼神。夏知蔷筷子上夹的烧鹅掉落在桌上,她慌了神,又要把它夹起来往嘴里送,冯殊按住她的手,将筷子换成勺,说“先喝汤吧”,脸上看不出太多情绪。
季临渊饶有兴味地看着这边。
叶家表姨望着许久不见的外甥,颇有深意地问:“青青怎么和我说你要去国外出差,来不了?特意赶回来的吗?”
她说罢,也看向夏知蔷。
季临渊呷了口茶,不说是,也不说不是,一副不想搭理的样子。
“当然,赶回来是很有必要的,你妈妈结婚呢,这可是大事。”叶家表姨自问自答,丝毫不觉尴尬。
夏知蔷的大姑父出于礼貌打了下圆场:“今天是青青和胜利大喜的日子,人自然是越齐越好,一起热闹热闹。”
“我来,不止为这件事。”季临渊给自己斟了杯酒,缓步踱到夏知蔷身边。
他弯腰,手自然而然搁在夏知蔷身后的椅背上,小臂若即若离地贴着人肩膀,用气息裹挟着她。
夏知蔷心烦意乱地往前挪了挪。
季临渊低头看向她的发顶,话不止是对夏知蔷说的:
“我虽然是知知名义上的哥哥,可你们结婚的时候,是既没能到场,也没能出力,想来很是遗憾……”
他的腰弯的更低了些,呼出的气息骚扰着夏知蔷颊侧的皮肤。
冯殊忽然开口:“知知,过来坐,不要挡在那儿,”他也端起酒杯,绕过来“我跟你哥好好喝一杯。”
得了由头,夏知蔷逃一样地挪到冯殊这一侧来。她六神无主的心终于安定了些,遂拉住冯殊的衣袖,有很多话想说,到头来只挤出来一句废话:“你……你少喝点。”
冯殊温柔一笑,说知道了。
好好的宴席,谁都不想横生枝节,少喝,不如不喝。
夏家人跟季临渊来往不多,还有过嫌隙。大姑父只得开口劝冯殊:“小冯,你待会儿还要帮忙送客,今天就不沾酒了吧?”
另一个女性长辈也道:“是啊,真喝多,知知该急了。小两口不还打算要孩子的嘛,烟酒都得控制,还是不喝为好。”
话都是说给季临渊听的,可惜,他谁的面子都不卖。
他把杯子举起来:“都说了,你们结婚我没到场。别的先不谈,欠下的这杯祝酒,我今天正好补上。”
冯殊说“不必”。
季临渊挑眉:“怎么,冯医生酒力不佳?”
冯殊摇头:“欠的酒,等我们给孩子办百天宴的时候再补也一样。至于今天……”他碰了碰季临渊的酒杯,“你跟知知兄妹一场,我又是她丈夫,初次见面,确实该喝一杯。”
紧了紧牙关,季临渊率先一饮而尽。
冯殊笑着跟上。
大姑父再次出声:“酒也喝完了,都回去吃饭吧,干站着做什么。”
季临渊要动不动,冷眼看着夏知蔷将饭菜推到冯殊面前,仰着脸,细声细气地叫人赶紧垫垫肚子、免得胃疼。
两人几乎是头挨着头,冯殊低声道:“真没什么胃口”
“那,回家做猪油拌饭你吃?”
“记得多加点酱油,昨天的淡了点。”
“……”
季临渊捏着酒杯的手,又用了几分力。
宴会厅另一头,忙得团团转的叶青终于在亲戚的提醒之下,疾步往这边来。她一句“阿渊”还没出口,季临渊自嘲一笑,主动迎了上去。
说了声“恭喜”,季临渊当着母亲的面又干了一杯酒,转身不见人影。
夏知蔷后面没再动过筷子。
临近散席时,冯殊被夏胜利喊着去楼上客房部安顿外地来的宾客。
一个人面对着满桌悄悄打量自己许久的亲朋,尤其叶家表姨还时不时问她“小冯和阿渊第一见吗”“听说你以前和阿渊很亲热的,怎么现在又生疏了”“临渊结婚又离婚,你晓不晓得原因啊”,夏知蔷浑身不自在,借口去洗手间,顺便透气。
离宴会厅最近的洗手间里,有三两个人在里头低声说话。
“那个就是青青的大儿子?一表人才诶,不比小冯差的。”
“对,就是他。”
“……知知跟这个季临渊,真有什么?”
“小时候那些就不说了,就说临渊结婚摆酒那天,她非要偷偷跑过去,搞砸场子,弄得两家人都下不来台。老夏愁得哟,天天问我们有没有合适的小伙子,想让她早点结婚,早点收心。”
“这些事,那个冯医生要是听了,怕是得出大乱子。哎,条件这么好的小伙子,怎么独独就看上了她了?”
“可不,临渊结婚了他们俩还扯不清楚,这不是小三是什么?我儿子要想找个这样的媳妇,我第一个不同意。”
……
夏知蔷紧捂着嘴退了出去。
——她以为,只要自己结了婚,安下心过日子,一切就会好起来的。
她想起小时候玩蹦床,跌倒在上面,其他小孩在旁边不停地跳着闹着……她在笑声中怎么都站不起来。
就像现在。
在分叉口拐了个弯,上楼又下楼,夏知蔷只觉得身后忽然多出七八上十张嘴,追着人嗡嗡不停。眼前模糊一片,她闷头往前冲,既不知道自己这是要去哪儿,更不知道,身后跟了个人。
鲜有人经过的楼梯转角处,季临渊终于上前一步,一把将夏知蔷的手腕拽住。
“谈点事。”
她脸上全是泪,等看清对方是谁,恨恨地说:“我跟你没话好说。”
“哦?”季临渊捧住她的脸,拉近,“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拽回刚才那个地方,给她们提供点新鲜话题。”
压抑到接近极致,夏知蔷反而不反抗了,脊梁骨像被人硬生生血淋淋抽出来一般无力。她脸上半点生气都没有,如死灰一般:“那就过去呗,让她们看,让她们说,继续成全你、毁了我。情况反正也没办法更糟,我无所谓了。”
还未干透的泪,裹得眼眶里那对易碎的琉璃珠子晶莹剔透。夏知蔷眨眨眼,泪水滚落,砸在了季临渊手上,烫得他一抖。
她换了条纯白连衣裙,站在楼梯间的阴影中,像一抹萧瑟的月光。
那个遥远的雨中傍晚,空荡荡的画室里,少女夏知蔷穿的也是条白裙子,她将阳光下闪着金棕色光芒的头发挽了个髻,露出的脖颈细瘦纤长。
季临渊曾不止一次回忆起那个傍晚。
他不喜欢下雨天,也依旧不认为自己喜欢某个特定的人,他喜欢的是某件事尚未发生、一切还存有各种可能的“当时”。
季临渊武断地认为,夏知蔷也如是。
不然,她为什么会特意跑回去那个画室一趟?
倏然松开手,季临渊退了几步,啪地掰开了打火机,眉头锁得很紧。那火苗先是幽蓝,随后化作小小的橙色光点,明明灭灭,闪烁不定。
他尝试着往前挪了半步,夏知蔷立即后退,如避瘟神一般。男人脸上细小的肌肉抽了抽,还是强迫自己将语气放柔:
“我们连好好说句话都不行?”
“你喝多了,好好说不了。”
季临渊低笑一声,吐出烟圈:“你那天也是这么说。”
他指的是自己借着醉意闯入对方家里的那个凌晨。
“当时我确实喝得有点多,也做了些荒谬的事……”他承认了,似乎还有点悔意。夏知蔷以为这人破天荒地开始反思自己,谁知,季临渊话锋一转,“但我说过的每一句话,现在依然做数。”
“知知,你离婚吧。”
夏知蔷答复都懒得答复了。
她焦炙地偏过头去,不经意地露出耳后白皙皮肤上,一处还没消退的红痕。
蓦然想起画室楼下的那一幕,季临渊略显粗暴地将烟头摁灭,换上支新的。默了会儿,他脱口而出,语速快得像是怕自己反悔:
“除了婚姻,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什么都行。”
这句承诺已是他能给的极限。可惜,依旧没在夏知蔷心里激起半点涟漪。
“我过得很好,不需要别的什么东西了,”
“什么样的好?和一个刚认识几个月的男人同床共枕耳鬓厮磨这种好吗?这些快乐,是个男人都能给,你就这么不挑口?”
这话有些刺耳,夏知蔷面上微微发红,胸口也开始愈发激烈地鼓动着。
顶多算得上清丽的长相,却回回都在盛怒时绽放出异样的秾丽。她在某种浇灌之下完全长开,少女式的敦厚褪去,只留下弯弯折折的女人特征,身体上该收紧的收紧,该丰润的丰润,每一次呼吸,每一次起伏,都让季临渊挪不开眼睛。
“我跟他不是这样的,我们……”夏知蔷纠结着措辞,“冯殊对我很好,跟他在一起我觉得舒服,我觉得高兴。这就够了。”
季临渊嗤笑了一声:“谁对你好你就跟谁,你是狗吗?”
每当他说这种侮辱性的重话,夏知蔷都会气得红了眼,然后反驳说不是,不对。
他不无恶趣味地,想故意激怒她。
可现下,夏知蔷欲言又止了几次,竟是直接沉默了,似是真的已毫不在意。
这种沉默,让季临渊莫名有些心慌。
他最后一次重复:“除了婚姻,你要的我都能给,我们可以生儿育女,也可以去国外生活,你要怎样都可以。”
还是无人接话。
夏知蔷不说话,并不是在怀疑自己婚后过得幸福与否,或是冯殊对自己好不好。
她只是在努力地,思索着这两件事之间的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