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觉的未来 第16章

作者:吴沉水 标签: 现代言情

  正如谢风华之前所预料的那样,当这漫长的一天落幕时,有些事情也随之落幕了。

  庄晓岩与周律师被警察带了出去,老季在一旁站着,见谢风华看过来时,轻轻地点了下头。

  谢风华闭了闭眼后睁开,决定去办今天该做的最后第一件事。

  她走到老范俩口子面前,两位老人还没从刚刚庄晓岩和周律师被带走那一幕回过神来,面面相觑间尽是惊疑不定。杨女士直到此刻才慢半拍地反应过来问她:“小谢,刚刚怎么回事?为什么你们要带走小庄和那个律师?他们怎么啦……”

  她其实已经隐约猜到事情恐怕跟之前理解的大不相同,然而又不敢置信,只得求助于谢风华。

  “杨老师,有关情况目前我不能跟您透露更多,抱歉,”谢风华看着两位老人,认真地说:“接下来,我有个请求,这个请求我知道不合情理,尤其是在范文博的灵堂里说,但它很重要,我必须要征得二位的同意。”

  “你说吧,”杨女士压抑着颤抖,轻声问,“是跟文博的案子有关吗?”

  “是,”谢风华说,“我想请二位答应将他的遗体送法医解剖。”

  杨女士如遭雷击,苍白着脸,挣扎着问:“是,是他的死因有疑点?”

  谢风华叹了口气:“一切都要等尸检报告出来才有定论。”

  “但是你也认为他的死有疑点对不对?不然你不会要求尸体解剖,你的疑点是什么?文博不是单纯被推下桥对吗?但,但是那个视频又怎么解释?”杨女士眼里含着泪,近乎哀求地看着谢风华。

  老季在一旁说:“杨老师,目前我们只是掌握了一些情况,还不能把整件事弄清楚,所以才需要你们配合同意尸体解剖,只有切实的法医证据才能帮助我们弄清楚真相。”

  杨女士有些无助,脚一软,差点摔了,老范忙一把扶住老妻,悲愤地说:“我明白了,既然案情有疑点,那就麻烦你们警察查个水落石出,我同意尸检,老伴,让他们彻底去查吧,啊?”

  杨女士点了点头。

  老季说:“谢谢二位配合,呆会有同事来跟您二位接洽办手续,尸检报告需要十天左右出来,完成后我会把您儿子的遗体还给你们。”

  老范点头:“十天而已,文博如果在天有灵,他也等得起。”

  谢风华朝他们半鞠了躬,低声说:“那今天我们就先回去了,您跟杨老师等会跟帮你们办手续的警察走,他送你们回去。”

  “小谢,我不知道说什么,”杨女士哽噎说,“唐贞的事是我们对不起你,我没想到你会反过来帮我们……”

  “不能说帮,这是我的职责。”

  谢风华临走前听见杨女士呜咽着跟老伴说:“老范,你听明白了吗,警察说文博的死有蹊跷,他不是那么坏,我们的儿子不是那么坏,他不是该死,不是罪有应得……”

  老范老泪纵横,抱着她点头:“听明白了,听明白了。”

  他们的哭声压抑得令人心慌,尤其在殡仪馆这种环境中,气温仿佛骤然低了几度,老人的哭声回荡在空荡荡的灵堂里,仿佛不只是他们在哭,还有这里其他不知名的阴间亡灵一起哭。

  谢风华与老季走出来的时候天色渐暗,天边依旧有形状奇特的云朵纠结着,或者说融合着,云朵背后,仿佛在积攒着什么不可知的异动。

  或者又会有什么时空裂缝骤然出现而不可知?

  谢风华不由地打了个寒战,她忽然有种莫名的感觉,仿佛这一路如果再单独开车,没准又会或前或后开进不知名的隧道或深渊之中。她看向身旁的老季,平生第一次示弱说:“老季,你回局里吗,坐我的车?”

  “行啊。”老季说,“我过去跟他们交代两声。”

  他走过去跟同事说了几句,谢风华望过去,正见到庄晓岩坐在警车里,她脸色白得透明,头颅却前所未有地挺立着,目光平视前方,宛若雕塑一样一动不动。

  大概感觉到了谢风华的注视,庄晓岩微微侧过头,斜睨了她一眼,又缓缓转过去,仿佛不认识她一样,不仅是陌生,而且带着鄙夷。

  警车很快开走,谢风华目送这辆车走远了,老季在一旁说:“这女人是块硬骨头,不好啃啊。”

  “不好啃才要你出马,”谢风华拍拍他的肩膀,“辛苦了。”

  他们俩上了车,一路无事,连红灯都没遇上几个,仿佛因为身边有其他人,奇怪的事件也自动避开了似的。谢风华暗自想着,也许奇怪的事件发生概率并不是随机,它只针对我,而且只针对我独自一人的时候。

  她还没法说,难道告诉老季这样的坚定唯物主义者,说我某天开车进隧道后发现自己陷入某个时空缝隙里差点出不来,恐怕老季第一个反应是她因李格非的案件而伤心过度出现了幻觉。

  她把老季稳稳当当地送到城北分局,在他下车时提醒了一句:“庄晓岩恐怕不会主动交代什么,周律师不同。”

  老季皱眉问:“怎么说?”

  “我以前只是以为他喜欢庄晓岩,现在看来,他们之间的感情很深也很复杂,你可以利用这点。”

  老季点头说:“谢了,有进展我给你电话。”

  谢风华挥挥手,关上车门开回去,这一路倒也依旧无事,回到家时,老谢摆了一桌子好吃的正等着她。

  愉快的晚餐时间很快以吃撑了告终,谢风华帮忙收拾碗筷,把剩菜分盒子装好放进冰箱,装着装着忽然笑了起来,老谢鄙视她:“笑什么,傻了?”

  “没,想起我妈了,小时候她嫌弃我吃得多,说好吃的都是你爸做给我的,你就是一顺带借光的,有点自觉性啊。”

  老谢也笑:“是你妈能说出的话。”

  “是吧,就没见过她那样的妈妈,”谢风华笑着说,“想起来尽是她埋汰我的。童年阴影啊。”

  老谢说:“你能长这么齐整就是你妈对你最大的贡献,要不是她改造了我们老谢家基因,你还不定什么样儿呢。”

  “行行,我就是您俩充话费送的。”谢风华低着头,忽然说了一句,“爸,庄晓岩被抓回局里去了。”

  老谢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她说我以后没脸见唐贞。”谢风华抬起头,声音有些发颤,“她是不是在暗示……”

  “嗐,瞎想什么,”老谢说,“你是警察该做什么做了就是了,你爸我这么多年被人指着鼻子骂的时候还少吗,最惨的一次,因为把亲戚送进去,你堂叔公骂我六亲不认,猪狗不如,嚷嚷要在族谱里给我除名,忘了?”

  谢风华记得,她微微一笑:“记得,您说您姓不姓谢,他老人家说了不算,国家法律说了才算。好在新社会啊爸,不然咱们都得跟我妈姓了。”

  “你妈姓金,挺好的啊,金风华,噗,这名字一听就富贵喜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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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即便老谢宽慰了她,但那天晚上,谢风华依然梦见了死去多时的唐贞。

  她再一次狂奔在栏杆漆成血色的回旋楼梯上,气喘吁吁,精疲力尽,心中明白一切努力都是徒劳,身体却咬牙想要拼那万分之一的可能。

  然而没有这个可能,她推开楼梯间的门,唐贞已经站在天台外围,形单只影,孑然一身,听见脚步声后回头,以谢风华无比熟悉的弧度笑了一笑,然后再次毫无顾忌地纵身一跃。

  这明明是个已经知道得不能再知道的结局,然而梦里的谢风华仿佛将所有的冷静和理性都褪下,只剩下心底深处最原本的痛苦与悲伤,她跪倒在地,凄厉地尖声叫喊。

  “她不是自己想死的。”

  谢风华蓦地抬头,庄晓岩不知何时站在她身边,穿着一身白衣白裙,像个女鬼一样披头散发,恨意和快意将她的脸扭曲成一个诡异的状态,使她的笑仿佛像在哭,哭又仿佛像在笑。

  “你说什么?”

  “我说,我姐不是自己想死的,是好几个人,好几个她信任的人,一起联手把她推下去。”

  梦里的她轻信又浮躁,立即问:“是谁,你告诉我,是谁干的?”

  庄晓岩偏过头,笑着问:“告诉你,你能干嘛?你能替她报仇吗?”

  “我能。”

  “那你先去死吧。”庄晓岩笑嘻嘻递给她一把冰冷的手枪,蛊惑说,“推她下去的人里头就有你呀,你忘了?”

  谢风华的手不听使唤地拿起枪,慢慢张开嘴,枪口企图朝嘴里塞进去,庄晓岩一个劲地笑:“对,就是这样,不要朝太阳穴开枪,那是外行人才干的事,要像这样往嘴里对着脑袋向上开,包管一枪过后就死得透透的,不至于浪费一颗子弹。”

  “开枪啊。”

  谢风华抖着手,拼命控制手指不要扣上扳机,然而手指被不同寻常的力量掰着,硬生生贴上了扳机,屈起关节,开始要用力扣。她绝望地感觉到这整个过程,这个被人掌控身体一步步走向死亡的过程,谢风华恐惧地闭上眼,耳边仿佛还听见庄晓岩疯狂的笑声。

  忽然,她拿枪的手被另一只手牢牢覆盖住,那只手比她的大,温暖干燥,修长灵活,那只手将枪慢慢从她嘴里抽出来,夺过去后狠狠甩到一旁。

  谢风华睁开眼,她看到了好几天没见到的高书南。

  他不知道从何而来,一向喜欢穿的雪白衬衫依然熨烫得一丝不苟,连每条熨烫痕迹都仿佛经过慎密思考与推断过一般。他看着谢风华微微地笑,这微笑太过复杂,像跋涉过崇山峻岭,越过冰川高原,经历过想象不到的艰难困苦,只为完成一约既定,千山无阻的承诺。

  他一挥手,庄晓岩就化成无数光点消散掉。谢风华忽然就明白了自己在做梦,之前看到的唐贞是假,庄晓岩也是假,眼前的高书南,恐怕也是假的。

  即便如此,她依然红了眼眶,骤然间委屈又辛酸,抓住高书南的胳膊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说:“你去哪了死小子,我到处找不到你都快担心死了,呜呜呜,唐贞死了你知道吗,格非也死了,庄晓岩说我也是害死她的人,放屁,她凭什么这么说我,她懂个屁啊就敢这么说我……”

  “没事了。”高书南伸手摸她的头,“没事了。”

  “你除了会说没事了你还会说别的吗,你这个不孝子,我辛辛苦苦把你养这么大,你好的不学学人失踪,呜呜呜,你还大逆不道摸我的头,姐的头是你能摸的吗臭小子……”

  高书南笑意加深,握住她的肩膀低头说:“别难过,我没有失踪,我一直在你身边,你要相信这点。”

  “但我找不到你……”

  “不会的,我不会让你找不到我,只要你愿意找。”高书南动作轻柔地替她擦眼泪,柔声问,“谢风华,你会来找我,说好了啊。”

  “废话吗不是。”谢风华皱眉,“我一定是在做梦,不然你怎么会这么好声好气说话?”

  高书南啼笑皆非,双手捧着她的头,犹如注视世上最珍贵的宝物,随后他的手慢慢滑到她肩膀上,转头看向唐贞跳下去的平台,平静地说:“谢风华,你相信我吗?”

  谢风华点头。

  “不管你接下来会面对什么,都信我这句话,”高书南认真地说,“已经发生的悲剧不是你的错,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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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经发生的悲剧不是你的错。

  高书南在说完这句话后就将她往后平平一推,她仿佛穿过光年,无数细碎的光芒才身边疾驰而过,五彩斑斓,比澄澈的夜空所能看到的星星还要璀璨,她随手跟捞鱼似的捞起一片,里头传来自己无奈又忍笑的声音:“贞儿,你摸,我这胳膊上是不是全鸡皮疙瘩?”

  唐贞笑嘻嘻地反驳:“哪有,你净瞎说。”

  “怎么没有,你摸一下呀,你知道这都怎么来的吗,都是听你吹范文博听来的,要不再给你个镜子照照?您现在整个一迷恋偶像的脑残粉样儿,还得是粉头级别。”

  唐贞居然大大方方说:“那又怎样,我在你跟前还用得着装吗,对,我迷恋我喜欢,我还自豪。你打我呀。”

  “哎呀妈呀,我真想给你一下,没治了你。”

  谢风华忽然领悟到,这些光点都是记忆的碎片,虽然在唐贞去世之后她曾回想过好多两人之间的往事,然而时间从来都是记忆的天敌,原来不知不觉间,她遗忘了那么多细节。

  多到宛若星河,一片一片浮动在四下周围,漂游不定,明灭不定。

  手一捞,她又抓到一片。

  这回是她们俩最后一次见面,说的是李格非失踪的事。

  谢风华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狠劲说:“反正我不认,这事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没结论之前,谁说我也不认。”

  “好,”唐贞点头,哑声说,“那就这样,坚持吧,我懂,我懂的。”

  因为她说了这句,令自己如释重负,终于能失声痛哭。

  然而因为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谢风华没有留意唐贞还说了什么,这回,在这个片段中她听见唐贞小声的,自言自语一样带着笑说:“真好啊,风华,一直这样吧,一直这样活下去,把我这个窝囊废没活成的人样都活出来。”

  谢风华心头大震,她从来不知道原来唐贞在当时还说了这么一句话,这么一句卑微的,完全贬低自己的话。

  怎么会这样,明明一起成长,明明承受一样的阳光雨露,一样如向日葵一样朝着太阳的方向努力垫着脚尖抓住一切机会开得绚烂多姿过,一样肆意享用过那样美好的青春年少。

  怎么会到最后,那个温柔又生机盎然的女孩,那个曾大大方方,毫不扭捏说我喜欢谁我自豪的少女,会觉得自己是个窝囊废?

  谢风华蓦地惊醒过来。

  她喘着粗气,像心脏被压迫着无法顺利呼吸,她胡乱地进了浴室往自己脸上拍冷水,闭上眼想,一定有什么是自己忽略或者说从她的惯常思维的角度从来不曾想过的方向,就如时空裂缝那样,在平坦流畅的时间长河之间存在漆黑,早不见光又深不见底的缝隙,而她一直苦苦想要找的真相,就在那缝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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