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吴沉水
老慕也明白他的意思了,便也跟着出了病房,但他并不是真要跟王秋霖认识,只是简要打了个招呼后就借口自己有事要先走。临走的时候深深地看了谢风华一眼,说:“小谢,过两天我再跟你联系。”
谢风华皱眉,直觉感到他似乎有话要说,但现在不是追问的好时候,她点头说:“行,那我们保持联络。”
老慕这才告别离开,等他走远了,王秋霖忽然来了一句:“这位当过兵,而且还不是一般兵种吧?”
“是,但具体什么部队我不清楚,我只知道他身手很好,熟悉枪械,很可能真的经历过枪林弹雨。”
“嘿,这么厉害的人物你怎么认识的?”
“有次办案……”谢风华忽然意识到什么,转头瞪了王秋霖一眼,“别转移话题,王哥,谢队来找李叔干嘛,有什么新情况吗?”
“能有什么新情况,里头那个是被害人的亲叔叔,照规矩都要问两句。”
“那你们怎么不来问我?”谢风华皱眉,“我还是被害人的女朋友,我知道的情况更多。”
王秋霖嬉皮笑脸说:“你就不用了,你知道的那点情况不都掰碎了揉开了收进失踪案的卷宗里吗,还每年带更新的。”
“那也该来问我,不是,我觉得受到歧视了啊。”
王秋霖拿她没办法,只得点头说:“行,我帮你再过一遍。被害人最后一次见你是什么时候?”
“四年前,4 月 23 日,我们一起在外吃饭,那天我轮休,所以有时间找了间西餐厅慢慢吃,我点的是肉扒套餐加土豆泥,他点的是焗蜗牛加蔬菜沙律,吃的时候两人把东西混一块,”谢风华对这段往事已经回忆过太多次,几乎不用想,张嘴就能来,“吃完饭大概 9 点 20 分,我们没有进一步的活动,于是我开车送他回去,到他楼下是 9 点 45 分左右,我们又说了一会话,大概耽搁 15 分钟,回到家大概 10 点 40,因为他掐得很准,在我到家后发来一条微信。”
“那是你最后一次收到他的信息?”
谢风华闭了闭眼,随后点头:“是。”
“所以其实你并不知道李格非在当天晚上 10 点 40 分以后的行踪。”
“我不知道,但我调查过,据他母亲说当天晚上他回家后洗澡换衣服又出了门,因为她做饭时不慎烫到手,已经拿冰块敷上,因为家里没烫伤药膏,李格非又不放心,所以下楼去买。”
“你也查过当时药店监控,确定他是买了药膏。”
“是的,时间大概是 11 点 10 分,出了药店后他却没有回家。”谢风华哑声说,“我把整段路能找到的监控都找了,只看到他步行朝西边去,但再也看不到他去了哪。如果他当时是叫车或者刷共享单车也好,那样也有进一步线索,但他是步行,我查过他的通信记录,没有拨出或打入,至此之后,也没有他的身份证、银行卡使用记录,当时感觉就好像他凭空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样……”
王秋霖叹了口气:“其实我好多次就想说了,如果他是妇女儿童还有活着的希望,成年男子这种情况凶多吉少,但你跟头倔驴似的,谁劝得动啊。”
谢风华痛苦地低下头:“你们不知道,李格非的妈妈从他失踪后越来越糊涂,到今天都会问我格非去买个药怎么那么久,你给他打个电话问问,我能怎么办?要是当时找到他的手机就好了……”
王秋霖就如她大哥一样,见她这么难受,又是同情又是心疼,拍了拍她的肩膀说:“不会找不到,大家都盼着把案子办下来给你个交代……”
谢风华猛地一抬头,目光锐利而清醒,盯着王秋霖忽而一笑:“所以你们把手机找到了?”
王秋霖恍然大悟,骂道:“好你个死丫头,在这套我话是吧?”
“王哥,我当你是我哥才直接问,你不用说,我说,我说得对,你就眨眨眼。”谢风华有些迫切,语速加快问,“湖里找到了手机,卡还在,数据至少能恢复一部分对吧?”
王秋霖眼神躲闪,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那恢复的部分数据里有证据显示,格非那天晚上去见了李叔?”谢风华脸色一变,摇头说,“不对,李叔从来没跟我说过他们俩见过,是其他的证据,跟李叔有关,但不是直接证据。反正你不肯说,我还是自己进去问问。”
“你等等,”王秋霖一把拽住她,“你进去是想让凌队臭骂我一顿?”
谢风华看着他不说话。
王秋霖拿她没办法,四下看看,小声说:“李格非是个仔细人,他把每天要做什么事都记录在手机的备忘录里,最后一天的最后一条写要抽空去看看叔叔的店装修成什么样。”
谢风华皱眉:“qq、微信都没有其他记录了吗?”
“没有,最后一条微信是发给你,内容你知道。”
当然知道,那条微信说,好好休息,早点睡,明天又是我英姿飒爽的好女孩。
没人知道,在李格非失踪后,这句话被她翻来覆去咀嚼过多少次,次数多到好像这一行汉字都变得陌生,好像单独每个字都认识,但连在一起却有种梦幻般的不真实感。
谢风华深吸一口气,点点头说:“王哥,谢了。”
王秋霖拍拍她的肩膀,轻声说:“这事不是你一个人扛了,交给大家吧。”
她霎时间红了眼圈,沉默一会才说:“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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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风华回家后,老谢居然还没回来,发了个信息说在医院遇到个十几年没见的老朋友,跟人叙旧去了,晚饭也不回来吃,让她自己解决。
这真是亲爹干得出的事,让她去医院看李叔,说好了全程陪伴,结果自己先跑去玩了,倒把她一个人搁那不管。
她没有什么胃口,躺在长沙发上稍微闭了会眼,没想到就这样做了一个梦,梦中她置身一间很古怪的房间里,到处扭曲不定,连墙壁都仿佛在流动,但在这样的光怪陆离中,她清晰地看见了李格非站在那,如记忆中那样斯文俊秀,正含着笑说什么,一个黑影忽然走到他身后,举起手里的重器就要往他头上砸。
谢风华在梦中惊跳起来,想要冲上去解救李格非,但有人从背后抱住了她,轻声在她耳边说:“是假的。相信我,那是假的。”
她莫名的对这声音的主人格外信任,于是也跟着想,对啊,李格非遇害了,当时她并不在他身边,怎么会看到他被杀死的瞬间?她这么一想,眼前的一切顿时跟蜡遇到火一样开始消融开,谢风华松了口气,背后的人也同时松口气。
谢风华没有回头,却脱口而出:“书南,你觉得有朝一日,我能找到害死李格非的混蛋吗?”
高书南沉默了一会,肯定地回答:“能。”
“你这么信我?”
“我不是信你,我是知道你。”高书南似乎在轻轻地抚摸她的头发,低声地说,“我知道你可以做到,就跟我知道 1 加 1 会等于 2 一样。”
她还没来得及回答什么,突然间传来一阵尖利的电话铃声,这种老式的电话铃声刺耳又穿透力极强,摆出不把你吵醒就誓不罢休的架势,谢风华不悦地想抓住高书南的手,却抓了个空。
眼前的一切全都坍塌殆尽,谢风华猛然睁开眼,反应迟钝地意识到原来是自己的电话在响。
她摸到手机,接通了放在耳边,老季的声音急切地传来:“华啊,尸检报告还没出来,但我们法医在范文博体内发现他长期服用了某种致幻剂。”
“什么?”
“这种东西是软毒品的一种,服用会令人情绪暴躁,不安、焦虑,继而产生幻觉,”老季说,“我们顺藤摸瓜找到了卖家,据他供认,庄晓岩近半年来每个月都来买,她的银行账户变动也证明了这点。”
“她怎么说?”
老季语气一顿:“她说要见你。如果你不来,她什么也不会说。”
第29章 求收求票~
谢风华再一次坐到审讯室,与庄晓岩默然相对。
仔细看庄晓岩其实长得好,她天生一张鹅蛋脸,柳叶凤眼,琼瑶鼻,樱桃口,当她笑时便是眉眼弯弯,若是颦眉便是楚楚动人,尤其低头时犹如一幅娴静的古代淑女画,再加上削肩平胸,活脱便是一个古典美人。
但不知出于刻意还是天生如此,她的存在感总是过于淡薄,仿佛褪色又尘封的美人画,让人乍眼看过去绝对会记不住,只有等修复师一寸寸拭去污垢才能重现光华。谢风华以前对她的全部印象,永远都是躲在别人身后,要不然就是尽可能低头不语,能让别人代言绝不开口,能让别人替她做主绝不出头,就连她自己的婚礼都能像偷穿别人衣服,误闯别人领地的小女孩,全程茫然无措,对谁都深感愧疚,不像结婚,倒像在赔罪。
现在想来,她给谢风华的全部印象都是模糊不清的,像隔着水岸的灯影浆声,似是而非,总也没个确切的答案。唯有上次在审讯室,她抓起夜莺镇纸朝谢风华扔过去后破口大骂那一幕才称得上浓墨重彩,像是这个人终于自重重迷雾中走出来,至此顾盼生辉,眉眼生动。
到了这一步谢风华也算明白了,她自以为知道的庄晓岩,其实从来不是真正的庄晓岩。这个女人尽管年纪不大,却精于将自己藏起来之道,像昆虫自动刷上一层保护色,与周围融为一体,只给你看她愿意给你看到的一面。
谢风华禁不住想,她跟庄晓岩连朋友都算不上,尚且在发现这点时颇有些惊诧,那范文博呢?他到死那一刻恐怕还不知道自己一惯瞧不起的窝囊废老婆其实一点不窝囊,相反她就如捕杀公螳螂为食物的母螳螂一样,隐忍又坚韧,意志强大又计划周详,为了让他死,而且是以身败名裂的方式死而亲手策划了这场众目睽睽下的正当防卫事件。
如果范文博泉下有知,这个真相,大概才是对他本人最大的讽刺。
谢风华看着她,明明有很多疑问,但忽然间有些不知从何开始,她按下了录音,想了想才问:“庄晓岩,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庄晓岩抬起眼瞥了她一下。
“那会你躲在唐贞后面,她推你出来叫人你也不肯,还没开口呢,自己就先红了脸,害羞腼腆,说话也只敢悄悄附在唐贞耳朵边说,而不是直接对着谁清晰地说话。你当时 16 岁,又瘦又小,穿着唐贞初中时的连衣裙都嫌大,我甚至不敢在你面前大声说话,怕声音一大会吓到你,庄晓岩。”
谢风华停顿了一下,看向她:“从那时候开始,你就已经很懂得怎样掩饰自己,但为什么呢?”
庄晓岩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她的手形状同样纤长优美,只可惜大概做多了家务,显得有些粗糙。
“唐贞对你很好,据我所知,她家人也很善良,没人需要你这样……”
庄晓岩抬起眼,嘲讽地说:“谢风华,你知道你什么毛病吗,你就跟天底下所有警察一样,你们都觉得一件事背后一定有个原因,甚至在你问之前,没准心里已经假设了答案。让我猜猜,你的答案是什么。”
“你肯定想,庄晓岩有个酗酒成性的亲爹,有个整天挨打的亲妈,她从小不得不扮弱小装可怜来求他别打我,暴力而扭曲的童年,造成阴影一生都无法改变,所以我要装,因为我装都是我的保护色,装得多了,我自己就入了戏,慢慢忘了自己是个什么人。”
她猛然凑近谢风华,笑着问:“哈,不用否认,我从你眼睛里看出来。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能这么自以为是?”
“那你告诉我为什么。”谢风华平静地问。
“没有什么为什么,我乐意就够了。”庄晓岩坐回去,带着笑说,“我亲妈挨打了一辈子,明明有对她更好的男人,可她还是不敢跑,最终是我拿刀威胁她才肯走。我那个亲爹,老婆跑了,喝了酒想拿我撒气,我开煤气点火柴准备送他一程,他倒吓软了脚哭着求我手下留情。从来没人能逼我,懂吗?”
谢风华点头:“所以你做的一切,都是你自己想要那么做。”
“对。”
“装成一个柔弱的,双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也是你的选择。我还是不太明白,你装出来的这个性格,唐贞并不喜欢,相反她一直很担心你这样出社会会遭人欺负……”谢风华忽然间意识到什么,她惊诧地睁大眼,喃喃说,“难道说,你喜欢她担心你?”
她说到是疑问句,但用的却是肯定的口吻。庄晓岩像没听见似的微微半闭上眼,仰着头,仿佛在聆听空气中听不见的音乐。过了好一会,她才平淡地说:“唐贞,我其实一开始不知道拿她怎么办,从没人跟她似的操心我穿什么吃什么,因为少穿条秋裤,她能跟个老太太似的唠叨我一个冬天。我跟她吃饭,哪一顿要是多吃半碗,她就会拿个小本子画朵小红花,说攒够了多少朵就能奖励我个小礼物,她拿我当小孩,在此之前,从来没人拿我当过小孩。”
“我也才发现,原来装成一个没什么用的小孩不仅不会挨揍,反而会招人心疼。你说的对,我喜欢她担心我,我没法不喜欢,不行吗?”
谢风华心里一阵酸涩,她想起唐贞爱瞎操心又喜欢照顾人的模样,忽然有种感觉,今天这个审讯,大概问出来的东西无论是什么,都会如千斤巨石一样,一块块压在她胸口,直到她喘不过气来。
“我只是她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穷亲戚,当时我考上职高,从跟我那个亲爹算一刀两断,当然也没人给生活费,其实这问题也不大,我自己能想办法。我去找她只是因为我想讹谁一笔,那个冬天挺冷的,我们学校好多女生穿的都是上千块的羽绒服,我也想要一件。但我没想到,当天她就直接把我领家里去。”
庄晓岩目光转柔,像是想到什么温暖到令人落泪的往事:“怎么能这么直接把人领家里去呢?一点防范意识都没,我要是个没良心的,那天就能卷走她的手机钱包银行卡,我不是没想过,我就犹豫了一下,她就已经给我弄这弄那张罗开了。我不知道有个姐姐原来是那种感觉,我以为人活着在一个屋檐下,迟早不是你弄死我就是我弄死你……”
“羽绒服后来穿上了吗?”
“穿了。”庄晓岩笑,低头擦了擦眼眶,“饺子也吃上了,她自己做的,坦白说不怎么样,可我端起碗还没吃呢,眼泪就止不住了,说来真怪,我爸下死手掐我脖子我都没怕过,可那碗饺子,却让我怕得发抖,我没拿稳,只想哭,我姐就喂我吃,一边喂一边说,吃饭不兴掉眼泪的,不然要吃到气管里头去。”
“是她会说的话。”
“是吧,所以她傻。”庄晓岩深吸了一口气,又恢复了她无所谓的样子,斜睨了谢风华一眼,“但那时候她身边也不少朋友,尤其还有你,你当时已经进了市刑警队,这令我有种错觉,以为她就算傻也没啥,反正身边人不会叫她吃亏。我哪知道,你们一个个受着她的好,结果事到临头却自私自利到极点,只顾着自己眼前那点破事,没人管她死活呢?”
谢风华倒抽了一口凉气,坐正了身子,哑声问:“你指的是,她跟范文博结婚的事?范文博,家暴过唐贞?”
庄晓岩定定地盯着她,目光幽深中带着凌厉的恨,她直看到谢风华心底有些发毛才忽然古怪一笑:“枉你还是个刑警,你难道不知道,有些人杀人,根本就不需要自己动手吗?”
外头突然响起一个炸雷,剧烈到几乎是撼动躯体里灵魂的地步。谢风华莫名地开始发冷,她开口,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发抖,她问:“告诉我,唐贞到底经历了什么?”
庄晓岩盯着她,带着报复的快意:“她经历了你想象不到的人间地狱,非要比喻的话,就像一个人不小心踩进了沼泽,慢慢下陷,越挣扎陷落得越快,慢慢等着窒息而死。而且这个过程,经历的人从头到尾清醒得很,但没法呼救,因为张开口,烂泥就会灌进来,没法呼吸,很快鼻腔眼睛也糊满了泥巴。”
“唐贞她,就是这样死的,你是她最好的朋友,原本该你发现她不对劲,原本该你去救她,结果呢,你别说没拉她一把,你连她陷在泥里头都不知道,你对得起她吗?”
“谢风华,你摸着自己的良心问问,她对你那么好,但你对得起她吗?”
第30章
雨声大作,不知为何身处相对封闭的审讯室内,依然能感觉头顶四周被雨点重重包围,仿佛建筑外部已经被雨砸出一个个窟窿,很快雨便会侵蚀而入,四面八方,无所不及。
还有雷声,炸雷在人的头顶爆裂,随即又传来绵长而不休的轰隆声,不知为何,雷声太大,大到仿佛想要震裂这个世界,令人禁不住怀疑再这么打雷下去,也许下一秒就会令天穹如碎裂的玻璃一样咔嚓一声崩塌下来。
白炽灯将庄晓岩的脸照得有些变形,苍白中透着青,偏偏眼睛又亮得过分,整个人从坟墓中爬出来的冤魂,下一秒便会长出尖尖的指甲将对面的人开膛破肚,拉扯出内脏肠子。
她说,唐贞经历过你想象不到的人间地狱。
她说,你摸着自己的良心问问,你对得起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