枭起青壤 第140章

作者:尾鱼 标签: 三教九流 现代言情

  余蓉这才恍然,她“嚯”了一声,然后点头:“厉害,这招狠。不过,换了是我,我也会这么做。”

  邢深沉默了一下,继续说自己的:“是有这个考虑,这个‘界限地带’,后来就被称为黑白涧,但这么做,还有更重要的目的。”

  说到这儿,他声音都有些微微发颤:“古时候当兵打仗,都是同袍情谊,大家一起扎进这山里,虽说是奉了皇命,但朝夕相处,感情都很深,没人舍得自己的朋友兄弟都成了怪物、就此下落不明。”

  “所以被派进去的这拨人,使命极其重大,原先,他们只是走青壤、找地枭,帮皇帝寻找长生的方法,现在,多了个任务,要用尽一切努力,查出同伴发狂的原因,把那些已经消失在黑暗深处的人,再给拉回来。”

  聂九罗最初只是把邢深的讲述当成远年的传奇故事来听的,听到这儿,居然有些动容:“缠头军”这个名字,以前只觉得又土又傻,现在多了些意味,心底里,居然还有点肃然起敬了。

  她看了炎拓一眼。

  谁喜欢被放弃、被置之不理呢?每个落难的人,都希望有人来救。

  缠头军的首领能始终不放弃那些已经异变消失的兵士,挺了不起的,不愧是当时帝国各方面水准都最高的军队。

  邢深说:“所以,等于是黑白涧里建立了一个缠头军的分部吧,他们要争分夺秒,找到救同伴的方法,因为,这也就等于是找到了救自己的法子。但是你懂的,这些人也患了病,能支撑的时间有限,为了保证这套体系可以良性运行,得有新的血液汇入,于是后方不断有人补充进去,主力就是鞭家。”

  余蓉冷不丁被cue到,一时怔愣,脱口问了句:“为什么?黑白涧都这么可怕了,进去就变枭鬼了,还逼人进去补充?”

  聂九罗沉吟了一下:“未必是被逼的,古代的价值观跟现在很不一样,什么效忠我主、死节死义,很有可能是被号召着进去的,或者敢死队、主动请缨。”

  邢深默认了这一说法:“之所以主力是鞭家,是为了驯化,这些缠头军即便兽化,也不能是野兽,他们要依然能听军令、冲锋陷阵,能被召唤、能被驱使。想不到吧,鞭家人,驯人,也驯己。”

  余蓉看向山洞黑黝黝的深处,没有说话。

  从这儿,再往深处走个一两小时,就能看见金人门了,越过金人门,才是正式踏上了青壤,黑白涧,还在青壤腹心。

  鞭家人,她的祖先,进入黑白涧,这一举动,真是又苍凉又悲壮。

  她清了清嗓子,指身前离着的编磬:“那这个……”

  邢深抬手下压,示意她先听自己讲。

  “整个过程,持续了不短的时间,人俑也是不断烧制的,最开始,只是用人俑当界标,提示大家不要越界,后来,是想让里头的人能看到大秦将士的风范,不管身处什么状态、都不忘自己的归属,再后来,就成了缠头军的传统、有祭奠的性质了,走青壤时,甚至会专门制作新的人俑造像供奉进去——这一代一代,一年一年的,可以想象,这道人俑界限的规模有多么庞大。”

  炎拓忽然想到了什么:“我之前听说过缠头军的历史,说是缠头军入山,历时两年多之后,终于摸着了门路,找到了第一只地枭。”

  邢深苦笑:“这说法没错,就是简略了点。我们巴山猎,打猎时有分工,有人坐‘交口’,负责下手,有人‘撵山子’,也就是敲锣打鼓、抄枪抡棒,负责把野兽给惊扰出来。这第一只地枭,就是里头的缠头军设法撵出来的。”

  聂九罗轻声说了句:“所以,那些进黑白涧的缠头军,功劳不小啊。”

  没想到,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居然让邢深激动了:“没错,就是这样,可是……”

  他硬生生刹住,缓了会之后,还是按时间顺序往下说:“你们也知道,找到了地枭之后,外头却变天了,楚汉相争,大秦说垮就垮。”

  “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缠头军依然撑了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内,有一些进展。”

  他指了指身前的编磬:“比如缠头磬,还有缠头旗。奏响缠头磬,是用来召唤里头的兵士的,也就是我们说的‘借阴兵’。缠头旗也好懂,可以用来打旗语,是指挥的。缠头磬有乐谱,旗语雕刻在一面石板上,我们有一份,里头也有一份,里头的那份,就藏在乐人俑身上。”

  “据说当时,还曾实操过一次,的确是奏效了。这头是人,那头蜂拥而出的,是枭鬼,虽然他们最远只能在黑白涧边缘地带徘徊,但看得懂旗语,能冲锋、知进退,人鬼合军,同号缠头。”

  原来是有乐谱的,那就是说,用不着跋涉到里头去取了?

  余蓉好奇:“我们的谱呢?”

  这个余蓉,真是对“谱”有迷之执念,邢深无奈:“接着往下听,你就知道了。”

  “前头也说了,大秦垮了,外头变天了,这从根本上动摇了军心——军队是靠国家拨钱供养的,一旦断了所有的供应,那后果可想而知,各种矛盾都凸显了。”

  “有人忠于故主,想继续坚持下去,有人觉得在这破地方熬了两年多了,已经仁至义尽,所谓长生,根本只是个虚无缥缈的目标,不如尽早放弃、隐匿身份,省得新帝上台清算旧账,总之就是,冲突愈演愈烈,到最后,酿成了一场兵变。”

  他在这里停了几秒,似乎是要留时间给人消化,余蓉沉不住气:“然后呢,然后怎么样了?”

  邢深哈哈笑起来:“然后,主张放弃的那一派赢了。”

  他的情绪重又激动激动:“想不到吧,那些不愿意放弃同伴、想要继续下去的,都在这场杀戮中败北了,余蓉,你不是老问我们的乐谱在哪吗?我们的乐谱和记录了旗语的石板,就是在这场兵变里毁了,缠头旗也被烧了。那些背叛并且残酷抛弃了同伴的人,反而赢了,他们锁合了金人门,带着得来的地枭,改头换面,在外头的村子里安定下来,过起小日子来了。”

  “是不是觉得很讽刺,你们,还有我,是不是还以为祖上的来头多么光鲜?其实咱们,都是背叛者的后代,身上背了这么一份亏心债!”

  余蓉和聂九罗都没说话,余蓉是还在消化,聂九罗则觉得这说法太过偏激:怎么她莫名其妙,就成了背叛者的后代了?攀扯父债子还也就算了,秦朝距今,得有两千多年了吧,这么久的债,还算到她头上去了?

  炎拓说了句:“邢深,你是不是有点太过代入自己了?这都是太久以前的事了。”

  邢深没吭声,顿了顿才又继续往下说。

  ***

  因为手头有地枭,再加上身上有余钱,日子没那么紧迫,所以安生日子过了很久,金人门也一直没有打开。

  但农业社会嘛,荒年灾年来得频繁,而且见了光的地枭活不了太久,终于有一天,日子过不下去了,有人想起了这个老祖宗留下的金饭碗。

  ——可以去青壤碰碰运气啊,看看能不能再逮它个一只两只,哪怕几年不开张呢,一开张可就能吃上几十年啊。

  于是金人门得以重开,昔日缠头军的儿辈和孙辈们,又踏上了青壤的土地。

  ……

  邢深说:“沉寂了几十年的青壤静悄悄的,沿路还能见到当年那场兵变时留下的刀剑尸骨,走到接近黑白涧的边缘处,看到了昔日的信板,信板上,扎着两根飞箭。”

  信板类似于箭靶,只不过更加高大,边缘处镶了一圈夜光石,这是方便和黑白涧内的缠头军通信的:按照定下的规矩,里头有什么讯息,来回跑不方便,可以绑在飞箭上射出来。

  当初彻底离开时,信板上被清空了、什么都没有,如今多了两根。

  很显眼,那是里头的缠头军在不知道自己已经被遗弃的情况下、往外发出的讯息。

  两根飞箭被取下,箭身上绑着封蜡的小竹筒,筒口打开,里头的信件是写了血字的碎布条,虽说几十年已经过去了,但因为竹筒的密封好,碎布条上的字倒还清晰可见。

  邢深长吁了口气:“这碎布条肯定留不到现在,所以上头写了什么、怎么措辞的,蒋叔也没看见,他看见的,只是后来的记载。”

  “第一条信息的大意是,皇上想找的长生的秘密,关键在于女娲肉,他们已经有眉目了,但缺人手,需要新人支援。”

  “第二条信息很可惜,只有几个字能勉强认得出,其它的,都被血染了,大家推测,很可能是写完之后,出了什么事,比如被袭击,事态紧急、来不及重写,所以匆忙发出来了。那几个字是‘夸父’、‘七’。”

  炎拓浑身一震,脱口而出:“夸父七指?”

第119章 ④

  邢深没听说过“夸父七指”,炎拓尽量简略,把当年在母亲日记上看到的那段说了一遍。

  老话说,“温故而知新”,这话真不假,这趟提及,炎拓又有了一些新想法:“夸父逐日的故事,一般人都听过,我母亲记述的,其实跟神话故事也大差不差,唯一夸张的点在于,气力不支倒地之后,夸父拼命地用手指扒地,还扒秃了三根,最终剩下了七根。”

  说话间,他五指虚张,做了一个扒地的动作:“我当时想,一个人在地上爬,能有多艰难呢,怎么还能把手指头都给扒秃了?现在觉得,或许应该换一种思维,他如果是从地下往上扒,硬生生用手指去扒开泥土,那就说得通了。”

  聂九罗听得心中一动:“其实我一直觉得,‘夸父逐日’这个故事,与其说是我们的神话,不如说是地枭的神话更贴切些。”

  “因为太阳就挂在我们头顶,日出日落是有定时的,夸父还非要去追,理由是让太阳更听人类的话,这逻辑有点牵强。地枭去逐日就很合理,它们长在地下,看不到太阳,所以要去‘追’,哪怕只剩了最后一口气,也要继续向外扒,不惜扒秃手指。”

  余蓉觉得挺有道理的,但愈发想不通了:“女娲肉这条信息,跟长生挂钩,还算明确,可“夸、父、七”这条,是想告诉外头的人什么事呢?一个叫夸父的人,只有七根手指?”

  邢深笑了笑:“就是因为这第二条信息没什么意义,所以从一开始就被忽略了。大家都对第一条很心动,虽然秦始皇已经是过去式了,可大汉的皇帝依然在求长生啊,如果能得到秘方,进献给皇上,荣华富贵不就指日可待了吗?”

  “可是啊,难咯。那场兵变当中,缠头旗烧了,乐谱和记载旗语的石板也都毁了,只剩下这个笨重的缠头磬。”

  说着,他用木棍敲响其中一个磬片,磬声有点闷,但毫无意义。

  聂九罗若有所思:“所以,缠头军世代走青壤,求财不是唯一的目的,更重要的,是求解女娲肉之谜?”

  邢深点了点头:“谁不想呢?就算是到了现代,不还是有无数人想方设法要活得更久一点吗?真是个虚无缥缈的传说也就算了,但飞箭上的信息说得很清楚,不是假的,真的有眉目了,只差临门一脚。”

  他的脸上露出讥诮的神色:“做祖宗的不守道义,任由同伴在黑白涧自生自灭,导致线索断了,子孙后代们?又一代代地往里跑,想把事情再给续上,这也真是命了。”

  炎拓忍不住说了句:“作为缠头军的后代,你是不是……过于共情被抛弃在黑白涧的那批人了?”

  邢深冷冷回了句:“我不是共情哪一方,我只是站公理道义、觉得这样不公平。”

  这一呛挺不给人面子的,炎拓没吭声,聂九罗伸出手,轻轻勾了勾他衣角,炎拓察觉到了,笑了笑,垂手下去,把她的手包在掌心。

  动作很小,但邢深“看”到了,这种身体的光影动作,再小都明显。

  他别过脸去。

  余蓉急于知道后续:“然后呢,这一代代地走青壤,不会一点进展都没有吧?”

  邢深说:“有进展,但不大。简言之就是他们找到了乐人俑所在的位置,不过古人藏东西比较隐晦,不可能捧在那等着你取,没能勘破玄机,也就没能找到东西。”

  “后来的事,你们也都知道了,就这么一代一代地往下传,到了清末之后,世道太乱,一切就都中断了,人员也四散。说实在的,蒋叔是个能人,硬是把一圈后人又给聚了起来,还收拢了不少信息,不过,他格局太小,只想着搞点偏财、挖挖金溜子。”

  聂九罗看了他一眼:“蒋叔的格局小,看来你的格局挺大。你想干什么?”

  邢深转头朝向她,语气中带了些许失望:“阿罗,你从小就这样,对人对事都没好奇心,黑白涧下头,完全是另一个世界,藏着那么大的秘密,更重要的是,我们有那么多的先辈失陷在里头,如果能把这些谜题给一举解了,不比得过且过地活着有成就感吗?”

  聂九罗没说话,只是定定盯着邢深看,邢深虽然看不见她的目光,?能清晰感觉到这种盯视。

  他被她盯得很不自在。

  聂九罗说:“首先,我可不是得过且过地活着,我活得有滋有味的;其次,邢深,我看你是忘了,我们这些人,是为什么来的吧?”

  “有些是跟人质沾亲带故,为救亲友而来,有些是为了做个了断、摆脱自己身上的威胁,总之是有各种不得已。但我发现你不是,至少不完全是——你这个人,从小就有传奇梦想,蒋叔的格局小,你想法比他大,你想做更多的事,可惜没机会。”

  “这一趟行前,大家都很迟疑,觉得双方实力悬殊、不愿意冒险。于是你说你有办法、可以‘借阴兵’,我还以为是有什么大招呢,听到现在,根本是很虚无的事——我就不说还得大费周章去什么乐人俑找东西了,我就想问你,就算把东西都集齐了,你敢拍胸脯保证说,两千多年过去了,那些阴兵还活着?能被借出来?能乖乖听你号令?”

  “你完全什么都不确定,只是拉大旗挟带私货,拿所有人去验证一个想法而已,你所谓的‘借阴兵’,还不如余蓉搞来的枪靠谱!”

  说完了,转身就走。

  炎拓苦笑了一下,想说什么,一转念,这算是缠头军的“家务事”,他一外来者,就别发表意见了。

  他去追聂九罗:需要有人把她给拉住,不然她能走哪去?

  余蓉待在原地,慢慢把聂九罗的话消化了一遍,然后从头到脚打量了邢深一番,末了一声冷笑:“我特么早就说过,‘招鬼’这种事,不靠谱。”

  ***

  聂九罗确实也走不到哪去,这个点,外头早就黑了,她刚走了一日夜的山路进来,总不能歇都不歇,再走一日夜的山路出去吧。

  邢深他们带了足够的装备和物资进来,炎拓自己动手,在和邢深他们距离较远的三层平台上搭好两顶帐篷,又借着火下了一锅方便面,打了点蛋花,端过来拉聂九罗一起吃。

  聂九罗气还没消,一手端着纸碗,一手挟着筷子在锅里捞面,一捞两捞都捞空了。

  炎拓夹了一筷子送进她碗里,又用汤勺给她加了点汤:“别气了,往好处想,至少余蓉搞到枪了。有枪的话,不管是正面对抗还是突击偷袭,胜算都会大。”

  又说:“借阴兵这种事,就当个笑话听吧。”

  聂九罗咬牙:“真不知道蒋叔为什么会选他当接班人,领头的无能本来就很糟糕,无能还总有邪念,那就更糟。”

  炎拓没说什么,毕竟他和邢深也不太熟,不过,从上次猎枭的执行来说,邢深做得还是可以的。

  他说得委婉:“你就当计划里本来就没这项,到时候如果能借,是意外之喜,不能借,也不失望。”

  就在这个时候,低处传来余蓉的声音:“那谁……什么罗小姐,你下来一下。”

  ***

  平台侧面有凿好的踏步阶,虽然陡,上下还算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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