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龚心文
两人转过村头的公交车站,远远地看见那条回家的小路。
半夏的笑容在靠近杜婆婆家大门的时候慢慢凝滞了。
那栋历经风霜,在岁月中腐朽了的大门敞开着,陈旧的门楣上贴着一小块正方形的红布。
门口摆了路头桌,有人坐在那里接待往来宾客。
往日里门可罗雀,空荡荡的庭院里,此刻进进出出地都是穿着黑色衣服的人。
半夏推着车慢慢走近,院子里传来锣鼓铃磬声,诵经安魂调,开满山茶花的庭院里披了白,供奉神灵的厅堂被白布盖住了,正中摆了一张黑白的照片。
天天孤独地坐在门外晒太阳的那位老婆婆,成为了照片中的人。
“晚上睡下去,就没有再醒来。走得第二天才被邻居发现的。”
“九十多岁了,也算是喜丧了。”
“是啊是啊。不算是坏事,喜丧,白喜事。”
“孩子都在国外,一时间赶不到场,还得委托远房亲戚来帮忙办丧事。”
“走得有点孤独呢。”
来往的邻居议论纷纷。
自行车的车轮慢慢停在门前,半夏看着厅堂中那张黑色的照片,老人家笑吟吟的面孔和往日见着时一模一样。
半夏每一天早晨都起得很早。每一天呼噜噜踩着脚踏车穿过村路的时候,基本都能看见这位晚年孤独的老人,日复一日早早坐在门槛上发呆。
路过的时候和她说几句话,帮忙倒个垃圾,她就会像这样笑吟吟地拉住你的手,和你念念叨叨上许多话。
都说被亡者留下之人最痛苦。
其实即将撒手离开的那个人心中才最是煎熬的吧?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生命走到尽头,心底的惶恐不安无人得知。哪怕对着人世间百般眷恋千般不舍,却终究也无可奈何。
半夏第一次认识“死亡”这件事,是在她六岁的那一年。隔壁教自己小提琴的慕爷爷生了一场大病,去了医院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慕爷爷的院子,也和这里一样细心地种满了漂亮的鲜花。
他是半夏的小提琴启蒙老师。当年,如果不是他拉着半夏的手,几次三番地找到母亲说,“这孩子实在有学音乐的天赋,别辜负了这样的才能。”
半夏的母亲当年只怕是很难咬下牙,同意她拿起小提琴的。
童年时期皮得不行的半夏,不知为什么就特别能在那位爷爷身边坐得住。听他醇厚动人的琴声在花树间穿梭,一听就是一个下午。
他手把手地教自己怎么样持琴,握弓,大臂小臂如何用力。掰着自己的手指,教她拉出第一串好听的琶音。
可是突然有一天,那个院子的门上就贴了这样一块红色的布条。院子里来来往往着一些不认识的大人,人人满面悲色,哭声频起。
从那天起,慕爷爷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妈妈也不让自己再去隔壁的院子里玩。
“不能再过去了,你慕爷爷没了。”
“什么是没了?”
“没了就是以后都见不到了。”
以后都见不到了,这句话是对还活着的人而言。
至于亡者,黄泉碧落去了何处,其实是不得而知的。
有人念着也好,无人想着也罢。世间的情缘爱恨,红尘万丈终究已和他再无勾连。
活在世间的亲人,再是锥心锥肺,伤心欲绝也无济于事,万丈红尘里是找不着这个人了。
到了半夏十三岁的时候。母亲又没了。
年幼的她在充满消毒水味道的惨白医院里,刻骨铭心地历经了少年失恃之痛。终于知道了这人世间的缘分,不论是母女亲情,伴侣挚爱,都并非永恒不灭之物。
无论自己心中看得多么重,多么珍贵的关系,都有可能如那春梦秋云,聚散只在瞬息之间。
自己唯一能做的,是握紧眼前眼下每一寸无价的光阴。
七天,眼睁睁看着钟摆一分一秒地向前走。
但半夏从不去想七天之后的事,七天之后,自己会怎么,自己该如何难过,她不愿提前体会。
此刻只想握住小莲的手,哪怕陪他走在万丈悬崖的边缘。
脚下已是万丈深渊了,两个人却紧紧相拥着彼此,闭上双目,去尝那镰刀下的一点蜜糖。
镰刀落下之后满目疮痍的世界,她愿意独自承受。
半夏抱着小莲,穿过花枝缭乱的庭院,给老人上了一炷香,默默鞠了三个躬。踏着那冥冥淼淼安魂曲的旋律,走回属于自己的归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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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旧的宅子外,路头桌上坐着负责登记的人是殡葬公司的员工。
仙去的老人家年纪大了,亲友离散大半,孩子在国外也不太尽心。吊丧的客人来得不多,这一次的工作看起来很轻松,他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就在这时候,一只欺霜赛雪的手伸了过来,在留名册上签上了一个漂亮的名字。
等那员工抬起头来,就看见一位肌肤苍白的俊美青年,携风带雪似地穿过满院花枝进去了。
“诶,太婆婆认识的人里,居然有这样贵气的男孩子哦。”
“是哪家的晚辈吗?生得真是漂亮。”
“要不要去问一下,我都不认得人。这个院子我都还是第一次来呢。”
负责守夜的亲友低声说起话来。
“话说太姑婆的家里也没有其他人了吧,孩子都在国外,这栋屋子,以后也没人住了。”
“听说都已经在着手准备委托出售了,中介公司的人下午就急吼吼地来过了。”
“卖得这样急的么?”
“人都走了,留着个空屋子有什么用。虽然是郊区,但这么大的房子,在榕城也值不少钱呢?”
“我好像听说要把院子里这些种在地里的花花草草都铲了,重新装修成欧式风格的庭院,再卖个好价钱。”
“真是好运气,有这么一大笔的遗产可以拿。”
站在灵堂前的凌冬,在这些零零碎碎的话语中沉默着点了香,伸手接了黄纸,烧化在火盆里。
“乱七八糟的花花草草都铲了。”
“是喜丧,九十岁了,算是一件喜事吧。”
凌冬捻着黄纸的手指松开,看着它们掉在火盆中,化为突然亮起的火苗,灰飞烟灭。
年迈的老者拄着拐杖,站在这庭院中说得话言犹在耳。
【便想着把这些花移到地里去,有阳光厚土管着它们,哪怕哪天我突然不在了,它们也还能活下去。】
【别人都说我这样的日子也差不多该到头了。但我就是舍不得嘛,我要努力多活几年,多看看这漂亮的世界,漂亮的花花草草。】
【诶,怕又有什么用呢。这人呐,时间越是不多,越应该好好珍惜不是吗。】
想不到您走得比我还早一些,这些日子,承蒙照顾,一路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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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灵堂祭拜回来的凌冬和半夏在屋子里一起吃饭。
两个人凑在凌冬屋里的一张矮桌上,吃打包回来的糯米肠子配七星鱼丸汤。
“嗯,时间是不是变长了一点点?”半夏突然抬起头。
刚刚沉浸在杜婆婆离开的悲伤里,不太拿得准过去多长时间。依稀觉得小莲最近以凌冬的模样待在自己身边的时间,好像长了一点点。
“上个月,保持人形的时间也变长了。我一度以为情况有所好转”凌冬抬起头看她,来不及修剪的刘海有些遮住了眉眼。透过细碎黑发看出来的眼神温柔而平静,“可惜的是蜕皮之后,反而失望得更加彻底。所以我们还是先别多想了。”
“等你吃完了,帮我新写的歌录一段小提琴音轨行吗?”他说。
“你又有新曲子吗?当然可以。”
半夏吃完饭,开始视奏凌冬给的新曲谱。
新歌的旋律听起来温暖又安心,让人感到幸福。
“旋律真美。这首歌的曲名叫什么?”
俊美的学长坐在窗边,穿着他柔软的白色上衣,肩头搭一件羊呢外套,落满细碎星辰的眼眸静静地看着半夏。
“等整首曲子写完了,我再告诉你。”
第58章 时间的尽头
蓝草咖啡的后门,半夏坐在台阶上有一调没一调地拉她的莫扎特。
来上班的咖啡师小吴看见她有些诧异。
“小夏今天怎么来了,老板娘不是说你最近都请假吗?”
半夏唔了一声,“来这里待一会,静静心。”
此刻正当黄昏,酒吧一条街最热闹的夜晚即将来临。
前门大街车来车往,喇叭响个不停。后门的巷子里,停了几辆送货的皮卡车,搬运工吆喝着来来回回地抬物料。
几个还没上班的妹子蹲在角落补妆,顺便叽叽喳喳聊着心事。
最是市井喧哗,灯红酒绿之处。哪里找得到安静?
小吴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拉开蓝草的后门进去了。
蹲在角落里的一个小姑娘似乎是失恋了,说着说着哇一声哭了出来。
她的小姐妹安慰她,“不就是一个男人嘛,旧的去了还有新的,哭啥?”
“没事没事,你别急着哭,没准明天又和好了。左右都在一个酒吧,时间还长着呢。”
时间还长着呢。
旧的去了还有新的。
半夏的琴声慢悠悠的,连连绵绵混迹在这一片喧闹之中。
明天就第七天。也碰巧是她专业课期末演奏会的日子。
哪怕再怎么调整心态,到了这个夜晚心底终究有些东西按压不住了。